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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十二時辰》強調複製了一個真實有煙火氣的長安,實際是否真「像」古代長安城?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周刊》2019年第29期,原文標題《長安的危機時刻》

比起此前的同類製作來說,頗具觀賞性的《長安十二時辰》強調,他們著意復原一個真實的長安,以及它的「煙火氣」。這部罕見的「城市劇」是否「像」真正的長安?

文/唐克揚

《長安十二時辰》強調複製了一個真實有煙火氣的長安,實際是否真「像」古代長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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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長安城遺址

假如還給這部舞美能打五星的劇挑點瑕疵,不完全在於某些細節本身(比如晚近的器物穿越到了前朝,建築像日本),而是因為多少讓古代人幹了現代人的事,細節已經足夠古代了,氣氛還是太現代的,個性有點美劇的既視感。有時候,100個好的細節湊在一起反而不真實,過猶不及,從考古圖像中鋪貼起來的城市,感覺怎麼還像是片場,出現了些不可能出現的空間場景。

最終,將落到一個普遍性的問題,現代人有沒有可能真的理解古代?英文電影一旦涉及古代題材一般都說英式英語,其目的,確實不在於真的(也無法)復原古代口音,而是傳達一種「古意」,但是再多走幾步,好萊塢的腔調出來,歷史味兒就淡了。

在西安搭建的大唐芙蓉園之類造景,其實估計比真實的古代城市壯觀,後者的成立恰好是因為它的有限性,不那麼「戲劇」。從這個意義上,在十二個時辰內解決的一件驚天大案,在古代長安的語境里,完美得不真實了;數月內的五十集電視劇對現代觀眾剛剛好,但是對於古文表達的簡潔世界又多了一點兒。侯孝賢的唐代人物有些無厘頭,姜文的秦始皇又太摩登了。

確實,「以意逆志」是不可避免的,只是程度的問題和平衡的問題,在於你想從歷史的影像中看到什麼。真實的長安確曾面臨某種危機,但除了外部的強敵和血腥的政治,它的空間也說著一個自己的故事。

速成的長安城

隋文帝開皇元年(581),楊堅代北周建立了隋朝,他本打算就定都在漢長安城的基址上。可是,某夜,文帝夢見城下渭河水漲,滔滔洪水淹沒了長安……噩夢驚醒之後,文帝決意在漢長安城東邊的龍首山南麓營建一座嶄新的都城,叫做「大興城」,由將作大匠宇文愷總結漢長安的得失,據說,只一年時間,這座新的長安城便「建成」了:

龍首山川原秀麗,卉物滋阜,卜食相土,宜建都邑,定鼎之基永固,無窮之業在斯……

隋文帝因此也成為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城市的總設計師。

關於這座速成的城市,至少有一件事人們沒法不記住,它是中國歷史上,乃至人類歷史上最地廣人稀的都會之一,大得似乎遠遠超出實際的需要,人口史論者多有認為已經達到百萬。要知道,如果此論成立的話,到了1000年以後清代的北京人口也不過是長安的規模,但是它的尺寸卻遠不如後者。

但是這個美夢從一開始也就隱藏著隋文帝式的禍患,偉大往往失於脆弱,美夢有時會轉化為夢魘。

唐代定都長安後,將隋大興城的名字又改回了漢代以來的「長安」,並進行了增修和擴建。流有陳寅恪所說的「精悍之血」的唐初二帝,似乎沒有前朝君主的忌諱。不像某些都城是慢慢擴張,長安是一開始就奠定了「無窮之業」的規模。它的基本手法就是「化家為國」,首先劃定宮城,也就是天子之宅的大小,然後再依次推演出皇城和里坊的模數,依次擴大到全城,演繹出一個俄羅斯套娃般的城市,大大小小一百多個比例同構的方塊,組成了龐大的嵌套結構,精確規定了未來三百年城市基本用地單元的規制,以及不同等級、身份長安人的活動空間。這種「遠見」似乎過於超前,以至於到了唐朝滅亡時,「圍外地」,也就是城南的三分之一的地方,還是虛空的。

宇文愷理想中的長安城呈現出一個貌似嚴正的空間權力秩序:坐北朝南,由外及里,中央對稱。可是,由於一個或許是偶然的原因,長安城又呈現出東南向西北傾斜而下的地形走向,起伏頗為劇烈,構成由西南到東北縱貫全城的六道崗原,習稱「六爻」,這和城市中正筆直的軸線以及方正陣列的城防的邏輯之間,有著與生俱來的矛盾。不規則的地形,打破了橫平豎直棋盤格的均勢,讓特定的居高臨下的角度佔了先機。城市格局中新的矛盾出現了。

《長安十二時辰》強調複製了一個真實有煙火氣的長安,實際是否真「像」古代長安城?

《長安十二時辰》工作照

比如,面南背北也總還有個「背後」,「背後」確實是無比脆弱的。在京城,好幾次襲擊的確都是在皇帝的身後北邊進行的,這裡包括「涇原兵變」之中朱泌和勤王軍的決戰,包括唐玄宗早年「唐隆宮變」時從北苑突入宮城的冒險,更不用說,在城市的北邊還發生過史官們從來都諱莫如深的大事件,太宗李世民殺死自己兄弟的「玄武門之變」。在自己的身後,皇帝不安置任何多餘的擺設,只安了一扇理論上沒有「背面」的屏風,屏風後被阻擋的一切彷彿都在心理上不存在了,那裡只是一片空蕩蕩的宮苑。城市的北邊也不開門,皇城正南的四列三十六坊,因為向北正對皇城和宮城,設計者認為「北出即損斷地脈」。《長安志·唐京城》說:「不欲開北街泄氣,以沖城闕。」

淹沒了長安漢魏舊城的是一道滔天的洪水,是自然的災變。但是人類世界的各種兇險更不容忽略。隋文帝老不容易逃離的那片低洼地,並不是噩夢的唯一原因,新的長安城的宮城,太極宮,儘管制度嚴正,依然地勢卑下,或者說,在心理上俯瞰全城的同時又處在一個相對不利的地位。據說,染有風疾害怕湫濕的唐高宗受不了這種折磨,到了龍朔三年(663),在城外原外郭城的東北龍首原上,他新建了大明宮。其實,大明宮在貞觀八年(634)已經初創,但是,高宗為它找到了一個更合適的理由,大明宮成了唐代後期實際的政治中心——宮殿的地址特意選在城外,而且縮在了更北更高的地方,它比太極宮更大,而且依於地形,有山有水,大部分並不嚴格對稱。這樣一來,這樣的長安就不再是宇文愷規劃中那個方方正正的對稱形狀了。

傳統空間政治學的邏輯

這種恐懼身後突然受到襲擊,而陷於身段僵直的迫害狂想像,也體現了中國傳統空間政治學的基本邏輯。君臣之分,首先體現在彼此在視覺上的尊卑關係:就像韓非子便說過:「道在不可見,用在不可知……見而不見,聞而不聞,知而不知……掩其跡,匿其端……閉其門,奪其輔……大不可量,深不可測……」在皇宮「天門」的後面,保持沉默的權力畫出了一個不容覬覦的禁域,一切「見而不見」,它就維繫了自己對臣下的神秘。建築師們心領神會的是,「不可見」並不是真正什麼都看不見,而是心(政治象徵),和眼(政治形象)和身(政治活動)的適當分離。城牆是用於「不可見」的,城牆所塑造的空間還是要承載某些現實功能,隋文帝速成的長安城本來只有夯土圍牆,直到永徽五年(654),兩次整修外郭牆,才在東、西、南三面九個城門上修建起了高大的城樓。

危機出現在不多見的時刻,那一刻象徵、形象、活動同時湧現。只要一個活人坐在屏風前的榻上為人所見,皇帝就不得不用他的臉定義一個「朝向」,以便和群臣們發生多維的關係。假如統治者沒有小心維繫平衡,就會給臣下和他自己帶來很多的實際問題,比如玄宗李隆基在位的時候愛看馬球,一種從游牧人那傳來的狂野遊戲,可是他有個很奇怪的規矩,那就是無論比賽如何激烈也得「殿前不打背身球」,球手在大球場縱馬擊球的時候,一定不能背對皇帝,隨便給他脊梁骨看。顯然,這種控制得很好的禮儀和劇烈的運動之間是有矛盾的。

更可怕的是有些公然挑戰這種空間設定的亂臣賊子。這方面最有名的故事還是有關玄宗的。從天寶年間開始,粟特人安祿山成為李隆基的寵臣,兩人不恰當地拉近了距離。玄宗夫婦打量安祿山,他也會毫不客氣地窺視玄宗夫婦,被看得不好意思的楊貴妃,只能把老大不小的安祿山當一個胖兒子看待。《開元天寶遺事》記載,每次朝會的時候,安祿山常經過含元殿的龍尾道,居然會「南北睥睨」,一會做出臣子仰望的姿態,一會又回頭去返身往下看,體驗一下皇帝君臨的眼光。

按說,安祿山應該為他的大不敬付出代價,但是如同白居易那樣的詩人所描繪,玄宗本身是個風雅皇帝,他和楊貴妃以愛人相稱,喜歡跨越天上人間的分別,勇於打破長安空間的禁忌。開元二年(714),在外郭城東面春明門內的隆慶坊,也就是自己的「龍潛」之地,他營建了與皇城、大明宮三足鼎立的興慶宮。興慶宮最非同常規的是,它甚至沒有大明宮由丹鳳門入朝的那一段基本的中軸線,宮內給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泓談不上什麼形狀的「龍池」湖水。玄宗朝的某些大朝會,不是循例在太極宮的天門街廣場舉行,而是別出心裁地發生在他臨街建造的樓閣上。他給樓閣起的名字都很好聽:勤政務本樓和花萼相輝樓。開元十四年(726),又在外郭城東牆外修築了與東牆平行的城牆,以便自己可以從興慶宮潛到南城遊樂,不被人看見,玄宗發明的這古代的立體交通美其名曰為「夾城」——「見而不見,聞而不聞」,玄宗會自認為,自己完美地解決了韓非子的政治形象學疑難。

後來發生的事情盡人皆知。唐肅宗至德元年(756),安祿山叛軍攻入了長安——快二百年的昇平歲月之後,這是長安城的神聖地位第一次受到玷辱,安祿山操練的一切成了現實。次年,名將郭子儀、李光弼率兵收復長安。但是不管是天門,還是大明宮前丹鳳門內的一切已經不再神秘了,派兵勤王的回紇葉護與唐軍提出「破城後城池歸李家、子女玉帛歸葉護」的屈辱之約,長安不可冒犯的榮光已經走泄。

此前,長安的危險只是小民的危險,只是破壞畢竟有限的水火之患,而這以後,真正的災變將會一而再再而三降臨。歷史證明,無論是淪陷還是光復,長安城就沒有過什麼像樣的攻防戰——它實在是太大了。安祿山之後沒多久,唐代宗廣德元年(763),來自西南的少數民族政權吐蕃短暫攻入了長安城,在城裡胡作非為了十五天,只是靠著郭子儀的威望,勉勉強強,才令吐蕃最終退出了這座正走向黃昏的城市。唐德宗建中四年(783),因為軍餉的糾紛,一小隊在涇原兵變的叛軍佔據了長安。這些征服者得手後毫無例外地效仿安祿山。《資治通鑒·第二百二十八》描述:「……乃擐甲張旗鼓噪,還趣京城……陳于丹鳳門外,小民聚觀者以萬計。上召禁兵以御賊,竟無一人至者。賊已斬關而入……賊入宮,登含元殿,大呼曰:『天子已出,宜人自求富!』……(硃)泚按轡列炬,傳呼入宮,居含元殿,設警嚴,自稱權知六軍。」

尊貴者的天台,也是僭越者的舞台和看台。

其實,這種結局一部分歸咎於長安自己的統治者。過於自信的玄宗,不僅給安祿山安置了一把在身旁的椅子,而且早已不恰當地「平易近人」了。他的眼光偶然掃過早朝上趨班的百官,注意到一個老帥哥張九齡風儀秀整,風度翩翩,就仔細地打量著他,親切地告訴旁邊的人:「朕每見張九齡,精神頓生。」他登上等同他在民間私宅的興慶宮宮樓,興緻勃勃地眺望東市的十丈紅塵,還給他眼睛的自由貼上一個儒家思想的名稱:觀風(俗)。

這種有關「看見」的新意還帶來一種新的「看不見」,長安城隱秘的新風景是人,超越於宇文愷規劃的秩序之外。不同於寬廣平直的大街,坊內顯見的道路之外,這時出現了細小自發的城市組織,庶民和不願遵守自上而下秩序的長安客,現在各自尋求自己的樂趣了。歷史學家宿白認為,「曲」的提法大約是天寶年間才形成的。同樣也在這一時期繁盛起來的傳奇小說中,許多扣人心弦的場景都是在這些「曲」中開始的,而且它們大多和不循禮制的男女歡愛有關。後來,「曲」似乎單獨用作地名指稱,如著名的韋曲、杜曲,薛曲,未必都在長安城內;但是「曲」同時也是一種城市的別樣況味:與坊、市、閭、里、鄉、街、巷等並稱,即坊曲、市曲、閭曲、里曲、鄉曲、街曲、巷曲等等。除了一般性地指涉道路體系末端的名稱,它的字面意義,似乎也暗示著這都是些不入規矩的曖昧地方。

沒有任何地圖繪製這些長安深處的所在,但是它們在唐人記述中無處不在。就像瓜果在濃密的樹蔭中掛了太久,沉積的糖分同時帶來了甜蜜和腐爛的危險。

危險變成了悲劇,長安的結局是慘痛的。「神在山中猶避難」(韋莊)「破卻長安千萬家」(徐夤)。可是,五代之後,城市規劃史中也分明這麼寫道:中國的城市衝破了中古時代的束縛,全面的管制逐漸鬆弛,人身依附關係的門客、部曲不再是城市生活的主角,市場未必集中一兩處,商肆和人家無視禁令而「侵街」、向街開門——新的城市生活樣式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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