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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總:初唐閻羅圖像及刻經—以《齊士員獻陵造像碑》拓本為中心

葉昌熾《語石》卷五曾論及一條珍貴的造像銘,即唐貞觀十三年(639)齊士員獻陵造像。此銘特別處是有四條"冥律"。葉氏錄其條文並評說,認為此刻有不類宗教造像而近於漢代美術傳統處。其文為1:

以我法喻之,釋迦彌勒之類,聖賢象也,此則如杏壇闕里諸圖及與武梁石室畫周秦故事正同。

葉氏的評說精深地注意到佛教美術對更傳統美術形態的汲收。這些冥律正是陰線刻成圖像之上的題字。葉氏論其為佛像旁,則不夠準確。因為現存拓片出自佛座,所刻圖像恰是一幅罕見的初唐時期"閻羅王審斷圖"。

之所以能辨明這些細節特點,實因此碑記拓本現藏於北京大學圖書館善本部。筆者通過對此拓本的觀閱,不僅比定出此拓中重要的閻羅圖像,還核查出原有數家著錄均不全面並有訛誤。如《藝風堂金石文字目》 著錄此條為"齊士員造像並心經"2,實際此拓之刻經內容為《觀音經》與《金剛經》。《語石》未及刻經等內容。毛鳳枝《關中石刻文字新編》有錄文及閻羅圖文描述、《關中石刻文字存逸考》有碑文及部分考證,亦未及刻經部分3。陸心源將此拓分為《太武皇帝穆皇后供養石像之碑》與《獻陵造像碑》錄入《唐文拾遺》,亦未明其間關係及閻羅刻經等4。《八瓊室金石補正》卷七八有"上柱國趙文會經刻題名"條,並不知所屬,其實正為此拓的刻經一紙。又此碑拓不唯有關於閻羅演變的重要圖像,內容還涉及唐初陵墓制度、官制及宗教信仰等等,且各金石家均未注意其拓片間與造像關係等,種種唐陵考察報告亦未及此內容。因而,筆者擬對此碑記做系統介紹及初步考察,附以全部造像銘文,以利對唐文化的研究。

此拓本現編號為藝風堂20123B號,存三紙。第一紙高48、寬160厘米。其中央為香爐與二舞菩薩的線刻圖,兩側刻文,文與圖十分接近。起首為紀年與齊士員等相關人士造佛殿像刻經之記。文20行,滿行23字,界格1.8、字徑1厘米。後段題《太武皇帝穆皇后供養石像之碑》,共22行(內容未完),字格同上。第二紙高55、寬88厘米,前段為接上第一紙的碑文,共11行,行20字。界格2、字徑1.5厘米。後段為線刻閻羅王審斷圖,上配冥律。第三紙高112、寬89厘米。共51行,行58字。字徑同上。全刻佛經,上部澷泐,下部可識,知前段為《觀世音經》,後為《金剛經》。前二紙間內容相銜接,拓片無重複,高度字徑相近,拓片邊角皆損,應為原石邊狀。從刻銘中我們可知齊所造為石佛殿像與刻經等等。目前對包括獻陵在內的唐陵已有多次調查,但僅有《唐關中十八陵石刻--—三百里雕刻藝術館》刊有屬獻陵一石佛龕像5,此像是陝西省國畫院程征先生1985年6月調查時發現。經程征先生熱情指點,筆者近日赴實地考察,確知了齊士員獻陵造像尚存,石佛殿像與刻經題記情況及拓本所出位置皆已明了。又《陝西省文物地圖集》亦標出此像所在,卻只據地名定為張王塬造像碑,已不明此像應屬獻陵4。齊士員造像位於獻陵東北一公里、三原縣與富平縣交際處。前置石佛殿,後5米處為石座。均南向,三紙拓片出自石座的正面與右側面、石佛殿的右側面(附圖1)。石佛殿為仿建築形式,廡殿頂,檐下雕刻斗拱,正面開一佛龕,基座已沉入土中。其通高為225厘米,殿頂身正面109,側寬98厘米。佛龕高107厘米,正面刻有阿彌陀佛與二菩薩,頭均殘。坐佛通須彌座高83厘米。龕右側還雕有女性跪姿供養人與侍女,龕左兩男供養像已殘。全龕內外還刻有精美的線畫。兩菩薩外側刻有迦葉、阿難二弟子,龕側沿刻踏夜叉天王。背光火焰紋、二側身二正面飛天,以及須彌座等處之寶相花、蓮紋,龕檐上角龍紋均很精美,與造像同有強烈初唐風貌。殿右側刻經與拓本全符,下部經文尚清晰,但殿後與左側無刻文跡。石座高63厘米,正面164厘米,側寬90厘米。其上面刻淺槽並有抹角,背面為粗痕。座右側的閻羅王圖已極模糊,依稀仍可對證,文字基本無存,正面的刻銘線圖亦所存無幾。據題銘情況,石座與佛殿同時所造,但石殿有基座,此座較石佛殿身已小,因恐不會是配石殿之下。石座槽上另鑲有物,其為香爐或碑等,尚難判明。石雕周圍還有不少磚瓦,此處原應與齊士員居所等有關。現將石座、殿像之碑拓圖文內容,析為以下五部分,依次隨文介紹:

貞觀十三年齊士員等造佛殿像刻經題記(拓本一,石座正面東部)

香爐與二菩薩圖線刻畫面(拓本一,石座正面中部)

太武皇帝穆皇后供養石像之碑(拓本一、二。石座正面右部及右側面南部)

閻羅王審斷圖與冥律(拓本二。石座右側面北部)

《法華經普門品》(即《觀音經》)與《金剛經》(拓本三,石佛殿右側面)

圖一:《齊士員造像碑》拓本位置圖

一. 齊士員造像記並香爐菩薩圖(附圖2):

圖二:香爐菩薩圖

貞觀十三季歲次乙亥正月乙巳朔一日,右監門中郎將、延/陵子齊士員,恆州行唐人也。王保府折衝都尉趙伽,頻陽府/田阿女,懷信府果毅都尉獨孤范,天齊府斛律環,長豐府王/修感,頻陽府關文瓚。左右監門校尉,三原縣令,檢校陵署令/崔璧玉、署丞裴珉,內省禦侮尉郭元宗   陵寢二所宿/衛人呂村、任村、王村、劉村、朱村、唐祿村、房村、袁呂村、謝村宿/老等,但士員奉   詔,賜以終身供奉  陵寢,許生死/不離宮闕,縱令灰骨喪軀,無能報國。今分割宦祿之資,為/太武皇帝、太穆皇后,敬造石佛殿一所,並造彌陀像、二菩薩,/師子香爐座,四面為宮內存亡寫金剛波若、觀世音經各一/部、及一切經目。昔前漢數終,囗運長安,絕跡三年,後隨歷季/之期,天下分崩累載。軍兵箕斂而給,黎庶折骸而食。皆悲杼/柚之空,咸結頤匡之恨。金符去其王室,玉帛出自私門。四國/是遑,三川若沸。   太上皇應天順命,伐罪弔民。發義晉/陽,除凶京輔。八荒懷服,萬國朝宗。率土來蘇,群生再造。荷斯/囗囗,建此神功。托聖德以濟橫流,仰慈悲而登彼岸。設使高/山鎖鏁,大谷陵移。冀等日月而長懸,同天地之永固。/此報 聖上之恩,冀存萬代。但恐無識之徒,輒有輕毀。後若/有人敲打佛像,破滅經字者,願當 來世恆墮三塗地獄,世/世不復人身,常值災窮之報。

陝西關中有十八座唐朝帝王陵墓。開國皇帝李淵與竇皇后合葬之獻陵位於三原縣東北四十華里的永合村,規製為堆土成陵,陵上設獻、寢殿,雖不十分宏偉,但石獸雕造卻相當出眾,若石犀、石虎,均簡潔雄壯,樸拙有力6。據調查,此陵石虎獸原來在四神門外各置放一對。佛教殿寺自大同方山北魏文明馮太后永固陵就有設置,但其為建陵時設計造成,位於石雕祭殿之前,有塔基圍牆,是仿塔院式佛寺的"思遠靈圖"。而獻陵有守陵官所造彷彿寺石佛殿像,禇遂良曾有《諫昭陵緩建佛寺奏》7,說明唐陵也有建寺之舉,具佛教色彩。穆皇后實為追封之號,隋大業初竇氏去世,初葬壽安陵,後歸獻陵8。獻陵周圍陪葬的妃嬪諸王重戚,凡三十餘人。已經發掘李壽與李鳳墓9。李壽墓中的壁畫有寺院道觀圖等,還有儀杖出行與農耕圖,其石槨浮雕極為豐富10。陪葬還有永徽元年(650)左監門大將軍樊興,官職為較士員高的禁軍首領,墓碑講述出身皇家隸人的樊興為建唐屢立戰功而受封事,其書法具有褚、薛風範為初唐佳作。而齊士員像銘更早,仍隋楷法之精。

此造像記為齊士員同十位官員九村宿老在貞觀十三年正月初一日,即新年第一天造殿像刻經的詳細記述。王保、頻陽、懷信、天齊、長豐、潘水六府,皆為《新唐書·地理志》京城百卅一府中未留名者,還提到三原本地縣官、陵署令,內(侍)省宦官郭元宗等。題記清楚地反映了奉詔生死不離的守陵官員齊士員忠心耿耿,為報太武皇帝與穆皇后之恩而造石佛殿一所,中有阿彌陀佛與二菩薩的造像,並且刻有佛經。唐初民眾、官吏間的阿彌陀凈土、觀音信仰及供養佛經都得到了反映,記文後段所表達希冀經像長存,為損像毀經者設定了下地獄受窮災,無復人身之報應,從而也為《閻羅審斷圖》的出現,奠明了基礎。

圖三:閻羅王審斷圖

香爐菩薩圖刻在像記後,線條豐富密集(附圖3)。上方有大鵬金翅鳥及兩側坐姿童子,爐上有多顆摩尼寶珠飾嚴,其下又有兩隻龍相盤纏繞,龍鼻很長略似摩蠍魚圖紋,但與題盧楞伽作《羅漢圖冊》羅漢所降之龍頗似,所以仍應為盤龍。西安大雁塔(慈恩寺)曾出一石,存線刻雙菩薩圖,線條異常精采。小雁塔(薦福寺)亦出過一石佛座,壺門內有持缽或合掌的坐菩薩像,線條亦很靈動。獻陵香爐旁舞菩薩像均踏蓮持帛帶,體態曲動而優美,線略粗,更有初唐造像之稚拙韻味11。

圖四:太武皇帝穆皇后供養石像之碑

二. 太武皇帝穆皇后供養石像之碑(附圖4):

若夫妙覺誕因,歷幾綿劫。塵磨天地,籌斬灌聚。草木與囗璧/同華,日月與丘陵等觀。皆有生滅之趣,無分帝王之果。太武/皇帝,早感樞星,晚逢電影。開基睿右,則天啟聖。升霞而去閶/闔,橋山而葬衣冠。穆聖后德並乾坤,明同日月。不終十善,早/棄六宮。同寢獻陵,永辭長樂。高陵興靈岳等峻,夜台共渭水/俱深。陵廟近松楊悲,笳管息人禽思。上柱國延陵縣開國子/齊士員,宿殖善根,家傳妙勝。早悟正覺,共敬育王。義旗同盟,/即沾佐命。心如白水,節等秋霜。悟大品而識大乘,辯大悲而/歸大智。聚沙為塔,累璧成台。妻捨生資,夫施象馬。求妙絕之/工,開秘密之藏。初雕玉石,開發金光。為彌陀像一區、二衛菩/薩。太武皇帝、穆皇后二聖供養,萬劫崇善,梵響長聞,香煙不/絕。金山寶窟,狐兔不棲。淳潭深海,蛙蠅不宿。無二之性,即是/法性。心無生滅,即是涅槃。塵滿由旬,衣拂大石。塵消石盡,福/報斯隆。祇闍之山,重逢湧出。無量壽國,宛在目前。其銘曰:/帝膺紫震,後歸真凈。祚興天連,業同主聖。臣悟三空,為修八/正。萬善修緝,十力雕瑩。無去無來,湛然常定。永安天闕,長歸/法性。

右監門中郎將、右勲衛郎將、檢校左右領府郎將、長/樂宮大監、定州剌史、上柱國、延陵縣開國子齊士員,曾祖常,/囗平南將軍、豫州汝南郡太守;祖恩,齊尚食典御;父羨,隨荊/州記室參軍;兄傲隨盧州司兵參軍;妻呂氏,延陵郡君世子/小師右翊衛。息世武,文德皇后挽郎。息世文、世才、世貴。孫/(接第二紙拓片)神感、神法、神雨。世文已下並幼,未登仕。長女潘水府/果毅和宜妻,女娘兒。然士員早承華緒,先人余福。開/皇之歲,宿衛宮闈。尋配兵曹,以為品子。久滯武庫,未/騁文房。大業末年,乹綱落紐。幸逢開闢,運屬周旋。立/佐命之元勲,成割地之鴻業。義旗之始,即授正議大/夫、左一軍頭。惟幄之中,決勝千里。陣埸之上,身敵萬/人。爵賞既隆,領禁天闕。每承機要三十餘年。 太武/皇帝壽極升霞,即奉 敕於 獻陵供奉,生死不離。/仍於 陵後千步,賜以塋域。既盡君臣之禮,冀申忠/孝之誠。建功業於前,存正念於後。立頌報德,勒石紀/恩。庶使萬古千秋,湛然不朽。

碑記追述了齊士員的家世與經歷。士員本是恆州行唐(今河北省行唐縣)人。其曾祖父齊常,官魏平南將軍、豫州汝南郡太守;祖父齊恩;北齊尚食典御;父齊羨,隋代荊州記室參軍;兄齊傲,隋代盧州司兵參軍。士員妻為呂氏,其子有世武、世文、世貴;長女為潘水府果毅和宜之妻;其孫有神感、神法、神雨等。士員長子世武還為貞觀十年時去世的太宗文德皇后做挽郎,可見其與唐皇室關係之深。

士員在隋代開皇年間(581-600)就宿衛宮闈,做宮庭衛士,以後"尋配兵曹",進入軍中,大業末年"乾綱落紐",即隋煬帝征高麗失敗,天下大亂時,齊就參加李淵起兵。"義旗之始,即授正議大夫,左一軍頭",在唐軍中作戰,"帷幄之中,決勝千里,陣場之上,身敵萬人"建功立業。"爵賞既隆,領禁天闕,每承機要三十餘年"。在李唐成功以後,齊士員得到重賞與高官。確實,齊士員得種種勲官之銜,但職官為右監門中郎將,即唐代的禁軍首領之一。隋朝已置左、右監門府,至唐高宗時改為左、右監門衛,皆是統率親近禁軍的指揮機構,掌宮殿門禁及守衛,職責頗重12。士員隨高祖直到貞觀九年(635)謝世,又被封為守陵官。還在獻陵之後千步處,得賜陪葬之塋域,可謂生死供奉。

此碑像殿主實為士員,但題為唐高祖與竇皇后所供養石像,是資冥福的報恩之舉。其阿彌陀佛龕中供養人,很可能為太武與穆後之像。西安著名的七寶台造像,像主有左監門衛大將軍梁義深、守左監門衛將軍李善才均是禁軍守衛官,余皆為內侍省的宦官如楊思勗、杜懷敬等,士員造像題名中也有內省官,因而初唐造像體現出宦官與禁軍首領,宿衛禁軍與太監均是造像人主要構成,值得注意。

三. 閻羅王審斷圖及冥律

王教遣左/右童子,錄/破戒虧律/道俗,送付/長史,令子/細勘。當得/罪者,將過/奉閻羅王處分。比丘大/有雜人,知而故犯。違律/破戒,及禽獸等,造罪極多。/煞害無數,飲酒食肉,/貪淫嗜欲,劇於凡人。妄/說罪福,誑惑百姓。如此/輩流,地獄內何因不見/此等之人。

閻羅王教遣長史,子細括訪,五五/相保,使得罪人,如有隱藏,亦與同/罪。仰長史括獲,並枷送入十八地/獄,受罪訖,然後更付阿鼻大地獄。

王教語長史,但有尊崇三教,忠孝竭誠,及精進練行,/囗囗囗囗,囗庶苦勤。祇承課役,如此之徒,不在括限。

此「冥律」首條分成四字行與九字行兩段,因而諸金石家誤此為兩條冥律。畫面主體刻閻羅王身體略側之像,大王頭頂束髪,面容滿是髯須,右手伸出,似正斷案之狀。王前置雙層案,案前有一吏曲身遞呈文書。又一吏雙手為大王執網紋華蓋。王案前有二組罪人被枷戴鎖,由獄吏押扭。一組有著襆頭窄袖圓領袍之吏,押著戴著長枷之罪囚,其枷為繞頸圓形,前後有榫,有一枷棍伸出特長。獄吏身後又有兩囚,皆著窄袖短衣長褲,頭頸戴著短伽,面容有些隆鼻深目的奇異處,頭髪或披腦後、或短短豎起。此三像都面向閻羅大王。另一組則是兩吏押一囚,吏皆襆頭袍服,囚則散髪著袍服。背向閻羅,似已審斷完畢,正欲離開。畫面側上方,還刻出四位僧人,皆身披袈裟,相依而立。最為有趣而奇特的就是遍布畫面下方的禽獸。這些禽獸有些脖項上還戴著枷鎖,全都由畫面後側側向著閻羅王案前奔來。其中有老鼠、狗、數鷹、鹿、虎、野豬、兔、雞、狐狸、狼、雉雞、羊等等,狀甚生動。(附圖5)

從圖中顯示的情景來,戴有枷鎖的人與禽獸,皆奔到或押到閻羅王面前,似正要受到處分與審磙斷案。大王案又有一官吏正在稟報案情。從"冥律"所訴,有童子記錄破戒虧律之人,又有長史為閻羅所派遣,而仔細括查知而故犯之雜人及禽獸等等,要將其送入十八層地獄,而後更付阿鼻大地獄。顯然其中長史之地位特別重要,此審斷之事實際起重要作用的首推長史。長史在唐代官制之中是一個特別職位,在實際職能中起重要作用。冥律之中重用長史,其映顯現實基礎是很清楚的。冥律中還提到了"五五相保"之制,以隱藏者連罪,使罪人不得逃脫。《魏書.釋老志》也曾有"比丘不在寺舍,游涉村落,交通姦滑,經歷年歲。令民間五五相保,不得容止"。看來從北魏至唐,此相保之制,對保證僧團戒律清凈,確也起到一定作用。

陝西富平縣曾有一塊樊奴子造像碑13,碑陰有閻羅王與五道大神之圖像,時在北魏太昌元年(532),是現知最早的閻羅鞠獄圖。位於三原東北方的獻陵實際距富平縣城更近,佛教美術史上兩幅重要的閻羅王圖像,竟在地理如此相近之處顯現,確是有趣的現象。

樊奴子像上閻羅坐帳中,亦為鞠獄狀,面前還有告狀之狗、羊,五道大神前有五道輪迴圖像。這個組合在美國弗利尓博物館藏隋石雕法界人中立佛像上有極為相近的表現。近年在山東青州、臨朐等地出土亦有不少雕像身上繪圖的盧舍那佛像,新疆庫車縣新發現的唐阿艾石窟內也有圖繪佛身現諸種形態的壁畫14。筆者在敦煌盛唐217窟內壁觀音經變部分也發現有五道大神與輪迴圖景。閻羅王及地獄等等豐富圖像所反映美術樣式的演進與觀念變遷確實值得重視。從北魏樊奴子像碑之閻羅到初唐齊士員碑記,還有龍門唐敬善寺窟口武后時杜法力為閻羅王、五道將軍、太山府君等造像,再至晚唐、五代敦煌本數種十王經圖,無疑顯示了中國十王圖像演進的過程,因而,齊士員造像中閻羅審斷決獄圖,是佛教美術形式衍化中重要的一環,不容忽視。

四. 《觀音》與《金剛》刻經

齊士員獻陵碑銘中明確記載:"(師子香爐座)四面為宮內存亡寫金剛波若、觀世音經各一部及一切經目。"現存碑拓中第三紙即石佛殿西側為刻經。雖然上面部分殘泐較重,但下一半的經文尚可辯識,文皆楷書,體現出略具前朝遺風的精到楷書面目。內容與題銘所云之《觀世音經》與《金剛波若經》正相符合,而並非《般若心經》。其經文前有"造佛殿者 終南縣人張世基",前二行下方題"上柱國趙文會"。刻經的前27行刻《法華經》廿五《普門品》即《觀世音經》,文起"爾時無盡意菩薩……,"止於"眾生皆發無等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省略了後面偈頌內容。接續為姚秦鳩摩羅什譯《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前面一部分內容。文起"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約至"若阿羅漢作是念,我得阿羅漢道"止。此石《金剛經》內容尚不全,題銘中提到的「一切經目」似應在石佛殿背及另側出現,但現存殿背及另側均無刻字痕迹,不知是否未刻完成仰或是在石座上另石刻出。

"一切經目"是所有的佛經之目錄,藏經或稱為一切經。此處「一切經目」若有,意義與內容必很重要。即使經目未現,其說也值得注意。佛經隨佛教傳入而來,繁富多樣,最早的經目均散錄分記,未成體系。十六國苻秦時釋道安(314-385)開始整理眾經,作出目錄。南北朝至唐,僧佑、法經、費長房、智昇、靜泰等都編有佛經總目,但往往以皇室經藏等為基礎。

據道宣《釋迦方誌》卷下教相篇第八載,北魏道武帝(386-408)曾寫一切經。至獻文帝之子,司徒北海王元詳與司牧高陽王元雍有書寫一切經十二藏之舉15。南朝時齊明帝曾寫一切經,竟陵文宣王蕭子良則有禮敬一切經之說。《廣弘明集》卷廿七《誡功篇》刊其《凈住子凈行法.禮舍利寶塔門》中有:

敬禮神州大國一切眾藏經典。敬禮易州石經、朔州恆安石窟經像16。

南朝時陳武帝曾寫一切經十二藏,其後陳文帝、陳宣帝亦有令寫經五十藏、十二藏之舉。朝臣徐陵寫經一藏,江總寫一切經共3752卷。

魏收所作《北齊三部一切經願文》,描述了造像寫經的盛況17,並將一切經歸結為:金口所宣,總勤所寫。北響堂山石窟刻經洞(《唐邕刻經記》)雲"一音所說,盡勒名山"為同一含義。即釋迦牟尼佛金口所說一音之教為佛說真經,應刻銘保存。北齊時有孝昭帝曾為先皇寫一切經十二藏,北周馮熙曾寫一切經十六部,可見當時寫一切經已為作功德重要之舉,以後此風氣亦很流行。《弘明集·法義篇》還列王褒《周經藏願文》與隋煬帝的《寶台經藏願文》,王褒文有"奉造一切經藏,始乎生滅之教,迄於泥洹之說",而隋煬帝《寶台經藏願文》詳言經藏形成緣由18。

隋文帝曾敕寫經46藏,其卷數達132086卷。山東東平白佛山2號窟題銘為:

大隋開皇十季……沙門曇獻……並造一切經人等,在此峗山敬造阿彌陀象一區,上為皇帝陛下,一切有形,同沾斯慶。

從銘文中"造一切經人等"的文意,似乎這些人先有造一切經之舉,再雕窟開像。但所造為全經文或僅經目尚不明了。

唐貞觀五年(631)時,太宗曾令苑內德崇寺、宜興寺為皇后書寫藏經。貞觀九年,又敕大總持寺僧智通、秘書郎褚遂良在苑內寫一切經。貞觀十一年太子李治在延興寺寫一切經。這些活動都距齊士員刻經造石佛殿不遠。此後高宗龍朔三年(644),曾詔東京大敬愛寺靜泰法師主持"寫一切經典",修造皇家官藏,因有《東京大敬愛寺一切經目》流行19。四川安岳臥佛院宋代石刻經之中,有靜泰法師撰《東京大敬愛寺一切經目》20。大足寶頂山小佛灣經目塔,三層塔身上刻有佛經目錄510種,篇幅很大。民間流傳做功德,抄刻一切經目即相當於寫刻全部佛經,齊士員欲刻經目應屬此類22。

總之,眾經、一切經、大藏經,還有一音所說、金口所宣都是指佛典全數。從南北朝至唐初流行之寫經功德,多稱寫一切經多少藏,即全套一切經為一藏,一切經含義漸漸演成變成了大藏經。

唐初帝王即以附會老子之後,以道教為上。佛教"則既有武德末年之摧折,復因貞觀文治受漠視23"。武德四年太史令傅奕曾上書請廢佛,武德九年高祖曾下沙汰僧尼詔。至齊士員造石佛殿像前兩年,太宗仍有《令道士在僧前詔》。李世民對佛教初始不信,曾說:「至於佛教,非意所遵。雖有國之常經,固俗弊之虛術。(《全唐文》卷八)」他從政治角度總結歷代統治經驗,以為佛道盛行過度於國有害:「梁武帝君臣惟談苦空,侯景之亂,百官不能乘馬,……此深足為戒。朕所好者,唯堯舜周孔之道,以為如鳥有翼,如魚有水,失之則死。不可暫無耳。」(《資治通鑒》卷一九二)

齊士員像銘中反映出佛教深入社會的程度。他早受家族影響而入於佛理中,宿殖善根,以後為報恩資福造像,順理成章。而大業二年李世民約九歲時得病,李淵則至草堂寺為其造石佛碑像一鋪,為其作祈疾24。太宗貞觀四年亦曾設齋,為太武皇帝造龍田寺,為穆太后造弘福寺。太宗詔有司抄《佛遺教經》,頒京官五品以上及諸州刺史人手一卷,並敕有司抄寫玄奘新譯經論,賜九道總管。玄奘於貞觀元年出遊印度,貞觀十八年歸後請立譯場,太宗並不同意。頒布玄奘所譯,多出於獎掖玄奘個人。晚年太宗有所改變,親制《聖教序》,聽《瑜伽經》大意,論《金剛般若》,還對玄奘說"朕共師相逢晚,不得廣興佛律",可見玄奘對其的影響。

尚在玄奘歸國前之齊士員獻陵經像,對初唐中下層官民佛教信仰有真切說明。武德九年高祖沙汰僧尼並及道士詔令,在齊士員所刻冥律中深有影響。如詔令中凡:"有精勤練行,守戒律者,並令大寺觀居住,給衣食,勿令乏短。其不能精進戒行者,有闕不堪供養者,並令罷遣,各還桑梓25"。雖因玄武門事發 26,高祖退位而未行。但其中對破戒虧律僧尼的擯棄、對精勤練行者僧尼的尊重,似正在齊刻"冥律"中得以推行嗎?

總之,初唐時的齊士員獻陵造像碑銘,有多樣的價值與意義。不僅從造像的碑銘可知齊士員身世與造像緣由,也反映了唐代文化豐富性,初唐時佛教信仰的狀況,特別是陰線刻出的閻羅王審斷人囚禽獸的圖像畫面,是十分珍貴的早期閻羅王圖像。聯繫北魏太昌元年樊奴子造像碑之閻羅王與五道大神像,龍門石窟的杜法力造像及敦煌遺畫中十王經圖等等情況,可以反映出十殿閻羅觀念與圖像的發展演進過程,可以幫助我們解宗教觀念與藝術圖像及社會生活密切微妙的聯結,因而值得特別重視研討。

注釋

1.葉昌熾撰、柯昌泗評《語石·語石異同評》(考古學專刊 丙種第四號),中華書局,1994年4月。見其中311頁,即《語石》卷五部分。

2.《藝風堂金石文字目》卷四,參見《石刻史料新編》目錄題跋類廿六冊,19577頁。具錄"齊士員造像並心經,三紙,正書,在陝西三原"。此拓本原為繆荃孫藝風堂所藏,後歸北京大學圖書館。

3.毛鳳枝《關中石刻文字新編》卷一,《石刻史料新編》地方類22,16910-16914頁。毛鳳枝原作為《關中石刻文字存逸考》,以後顧燮光將其稿本刊為《關中石刻文字新編》,內容更為豐實。毛鳳枝對齊士員像銘中長樂宮、軍頭官名及諸府名稱等略有考證。如唐司農卿下都城宮苑總監各一人。長樂宮為西漢時改秦興樂宮建,東漢廢西魏後復修治,唐天寶以後廢,因而《唐書百官志》中無名。士員曾任的「軍頭」為武德元年改鷹揚郎將之稱。陵署令屬宗正寺卿,天寶十載改稱獻昭乾定橋五陵署令為台升令。六府之名可補《新唐書·地理志》之闕。

4.陸心源《唐文拾遺》,錄齊士員文後註明出自《非見齋碑錄》,即魏錫曾《續碑錄丙》。見《全唐文》第十一冊,中華書局1983年。

5.參見程征、秦惠編《唐十八陵石刻--—三百里雕刻藝術館》127頁。陝西人民美術出版社,1988年第一版,1994年修訂版。國家文物局編《陝西省文物地圖集》(上)三原縣圖,〈下〉451頁,91-D2號為張王塬造像碑《徐木鄉張王塬村西北側·唐代》,西安地圖出版社,1998年12月。

6賀梓城《關中唐十八陵調查記》,《文物資料叢刊》第3期,劉慶柱、李毓芳《陝西唐陵調查報告》,《考古學集刊》3,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鞏啟明《唐獻陵踏查記》,《文愽》1999年1期47-55頁 。

7.《唐文拾遺》卷15,《唐會要》卷48。又唐玄宗泰陵附近也有巨大經幢,可能也有佛寺。

8《陝西金石志》載,在武功縣明代在壽安陵旁寺中還發現了古碑,題唐太宗詩,陰刻穆皇后傳(同《舊唐書》),因而重刻碑文與唐帝世系圖等立石。據近人研究,竇皇后實際源出匈奴系費也頭種紇豆陵氏。北周時,紇豆陵氏與宇文泰聯姻,竇皇后實為宇文泰第五女所生,入唐後竇氏假託為漢代名門竇氏之後裔。石見清裕《我的唐史研究成果與方法》,胡戟主編《唐研究縱橫談》74-75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年11月北京。

9.《唐李鳳墓發掘簡報》,《考古》1997年第5期。

10.《唐李壽墓發掘簡報》、《唐李壽墓壁畫試探》,《文物》1974年第9期。孫機《唐李壽石槨線刻《侍女圖》、《樂舞圖》散記》,《中國聖火》,遼寧教育出版社,1996年,198-242頁。李壽墓石棺現陳列於陝西碑林博物館石刻藝術陳列室。

11.倪志俊《西安慈恩寺發現唐代線刻菩薩像殘石》,《文物》1984年3期。王化民《唐「凈土變相」線刻畫像石》,《文物》1980年第3期67、68頁。《中國美術全集》石刻線畫卷亦刊小雁塔此石菩薩圖。

12.左、右監門府為禁衛軍指揮機構,隋朝置,設有將軍一員,郎將二員,校尉、直長各三十員。又有長史,司馬、錄事及倉、兵二曹參軍等。煬帝大業三年(607)改將軍為郎將。唐朝沿置。高宗龍朔二年(662)改稱左、右監門衛。

13.樊奴子造像碑陰的圖像狀況,可見參見拙文《閻羅王授記經綴補研考》,《敦煌吐魯番研究》5,2000年即刊。

14.《中國國家地理》2000年第9期,82-85頁。

15.周叔迦《法苑談叢》,中國佛教協會出版,1990年,102-103頁。

16.這裡所說的"朔州恆安石窟"是指現在的雲岡石窟無疑,但是"易州石經"所指還難以明確。因為蕭子良此著所尊重禮敬,應是南北朝時期較重要的一處石刻佛經。而易州之名是指河北易縣,且定名較晚,因而此"易州石經"仍為值得注意的疑案。

17.《廣弘明集》卷廿二《法義篇》。魏收《魏書·釋老志》是正史中重要的佛教狀況論述。

18.寧復深慮,靈像尊經,多所煨燼。結縵繩墨,湮滅溝渠。是以遠命眾軍,隨方收聚。……修葺其舊,惟新寶台,四藏將十萬軸,因發弘誓,永事流通,仍書願文。

19.此後各大寺院都寫了一切經藏,如顯慶四年(659)西明寺也寫成了一切經藏。

20.彭家勝《四川安岳卧佛院調查》,《文物》1988年第8期。

21.重慶大足石刻藝術博物館、四川社會科學院大足石刻藝術研究所《大足寶頂山小佛灣祖師經目塔勘查報告》,《文物》1994年第2期。

22.有些經錄純是為作功德,經名並不全,且有些象徵意味。如《西天大小乘經律論並在唐國都數目錄》,敦煌遺書S.3565號背面,P.2987號均為此經錄,其中僅錄近40種經,從供養文稱可知其供養此錄相當於供養一藏經。

23.湯用彤《唐太宗與佛教》,《湯用彤學術論文集》,中華書局,1983年,11頁。

24.《草堂寺為子祈疾書》,《全唐文》卷三。中華書局影印第一冊45冊。《陝西金石志》卷七註明此疏後記大業二年。河南滎陽大海寺曾出土一批北魏至唐造像。《河南滎陽大海寺出土的石刻造像》,《文物》1980年第3期57-62頁。《榮陽縣誌》載,「大海寺在東郭外,唐高祖為郡守,因太宗患目疾重建」。

25.《資治通鑒》卷一九一為武德九年四月,《舊唐書》則是說五月。

26.玄武門事發,高祖被迫下詔"其僧尼、道士、女冠並宜依舊。國家庶事,皆取秦王處分。"因而沙汰僧尼詔即實際被中止。《資治通鑒》卷一九一,武德九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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