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窺見佛多媽媽

(長春地鐵1號線衛星廣場站文化牆上的大型滿族剪紙佛多媽媽)

窺見佛多媽媽

〔滿族〕高夢齡

今天,人類學家理論是:「佛多媽媽……北方各族所崇拜的始母神……」

童年。

一次,我問媽媽,我從哪裡來?

她毫不遲疑非常清晰地回答:「是柳葉變的」。

「怎麼知道的呢?」

「薩滿。」

「薩滿怎麼知道的?」

「佛多媽媽告訴她的。」

我是柳葉變的,這是我做夢都沒想到過的。

對於母親的話,「這裡沒有絲毫『欺騙行為。』」

我把同樣的問題,說給父親,他非常清晰地回答:「……石頭。」

「……」

蒙田說:「我能知道什麼呢?懷疑不過是個軟枕頭。」這樣的答案無疑只能在枕頭上沉思冥想,輾轉反側,疑慮萬分。

在童年,我有許多好朋友:葛吉勒(木製的捕鳥籠子)、依蘭(三)、巴克坦(寬宏大量)、小虎、呼塔布(拴住的意思)、尼柯特(酸白菜的的氣味)、英蘭、蓮波、阿吉嘎(老大)……認真、嚴肅、熱烈的研討在我們生活的周圍展開了,一個人類學的大課題:

你從哪裡來?

石頭。

木頭。

柳葉。

鳥。

草垛撿的。

鷹神格格。

佛多媽媽。

爭論在進行著……

「火。」 尼柯特說。「火是我們的先祖。」

「為什麼?」

「惡魔、鬼怪都害怕神火,火,可以生出萬物,燒掉髒東西……讓福壽永遠在身。」

他說完了,我們幾個都用鼻子深深地嗅了嗅,朝他做了一個鬼臉,因為尼柯特這個姓,由我們的塾師——關東才子傅山先生譯為「酸白菜的氣味」。我們願意直呼其為:酸白菜,覺得這樣親切,有意思,有味道。

他的先祖真不錯。火,是配作祖先的,可「火」可以生出人嗎?

阿吉嘎:「我是老虎變的。」

人們點點頭認同,因為人們都崇拜老虎。

巴克坦:「佛赫姆神(又譯:佛多媽媽。女陰)。」

後來,我在家祭中有機會看見佛赫姆神,頭像是一個胖胖的女人,兩個大奶子,武隆薩阿(肚臍)下面,有塊三角地方——佛赫姆……巴克坦認為她是從那裡出生的。

「楚楚闊(男根)。」 英蘭天真地說:「可那是什麼神啊……?」這時候的英蘭,確實不知道男根這個佛教用語的含義……若干年後,當她坐上喜轎的時候,好開玩笑的巴克坦對英蘭說:「明天你得告訴我們男根是什麼,以及它的偉大用處啦!」

呼塔布:「托洪武。」

托洪武譯成漢語是:火鈴鐺。滿族薩滿教崇拜火神。他同尼柯特說的大同小異。

「木頭。」依蘭說是木頭生的她,她並且見過,還在祭祖時磕過頭。她語氣肯定,態度從容,表情豐富,可信度非常強。

我當然堅持是柳葉。

「你見過嗎?」

我引用訥訥當年講過的故事說:

「啊哈。」大家不表太大疑義。

接著,該是蓮波發表高見了,她為人豁朗、爽直,說話頭頭是道。據說她的氣質和性格像她的漢族母親。

她說:「我從媽媽的肚子掉下來的。」

蓮波的說法,使得我們捧腹大笑,直至流出眼淚。

「你們不信嗎?」

一個家族存活的靈魂,一個民族的共同信仰、崇拜,不能馬馬虎虎。放棄激烈的爭論,大家都列舉了是什麼變的具體事例,說明各自崇拜的生育之神,這似乎沒有什麼歧異,但是蓮波石破天驚的發言,使大家驚訝萬分,都認為荒謬透頂,得到我們全體的攻擊、批判。

「那除非是牲口,是馬、牛……貓、狗!」

「人怎麼會生出人呀?」

毫無疑問,蓮波的說法被大家一致推翻了,誰都不願意數典忘祖,但是我們在追述自己來源時,各自的答案,又不被大家認同。為此,我們常常爭得耳紅面赤,憤憤然不歡而散,確信自己堅持的那樣是天經地義的道理。隨著成長,我們目睹了貓叫「秧子」,狗起「群」,驢叫春,馬交配……新郎新娘攜手入洞房……我們已經悟出了什麼,那個大題目終被擱置了。沒有哪個少男少女熱烈討論人是從哪裡來的這樣無師自通傻傻的事情。幻想壓抑著,正如在神經病症中一樣。五花八門的企圖解釋它的含義,看來是徒勞的。

對此,我更加陷入雲里霧裡,只好請教我的薩格達瑪法(太爺爺),他在樺木屋這一帶,除了薩滿,稱得上是大學問家。

「先不要講自己從哪裡來,」薩格達瑪法癯瘦的臉上,擠著一對詭譎小眼睛,下頦飄著一把山羊鬍須。他正襟危坐地說:「先說我們滿族共同祖先,是從哪裡來的。」

於是他捧出了「樺樹皮札記」,那裡抄有《東華錄》,記載滿族的來源:

「我朝先世發祥於長白山……山之東有池曰布爾瑚里。相傳有天女三:長恩固倫、次正固倫、季佛庫倫,浴於池。浴畢,有神鵲銜朱果置季女衣袂,季女吞之,遂有身.尋產一男,生而能言,體貌奇美。」

這個男孩以愛新覺羅為姓,布庫里雍順為名。他乘著一個小艉鱯,順江而下,到了三姓地方,平息了那裡夷酋爭長的廝殺,以百里的女子為妻,於是布庫里雍順成為滿族的始祖。

接著,薩格達瑪法講述說,滿族同尼堪(漢族)及其他民族,信仰不同,神祇很多。拜天,拜地……每一座山,每一條水,每一棵草……日、月,雲、霧、雨、電……都是神靈。

一次,我問薩格達瑪法:「訥訥為什麼說我是柳葉變的?而阿瑪說是石頭?」

薩格達瑪法說:「石頭是我們高佳氏的始祖……我們是從那裡來的。」

「那……」

「你訥訥家的始祖是柳葉。」

我還有弄不懂的地方。

薩格達瑪法說:「你訥訥家是滿族大戶,將軍傅,有五代人襲爵,其中穆克登將軍最有名啦。」

「哦……」

「你大了的時候,要參加祭祖。」他指了一下西牆上供奉的樺木盒子說,「那時你就知道了。」

可能是遠古的呼喚,我的夢使我確信事情是這樣。機會終於讓我找到了。我彷彿是在一個早晨回到老宅子的,於是走到西屋,仰望西牆上的樺樹皮盒,十分虔誠地拿下,打開,一塊石頭便呈現在我的眼前,毫無疑問,這是我們宗族最高貴的哺育者,我們宗族的始祖了。我又去了外祖父家,在西牆上取下他家的樺木匣子,那裡面果然供奉的是一片柳葉……

又過了幾年,我們放年假,不約而同回到鄉下,我來到長白山的老林深處,訥殷河畔,長白三部中的訥殷部就是在這裡起根髮腳的,那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地方。第一次去那裡,我是在夕陽中到達的,瓦藍瓦藍的天瞬間變成大片大片的火燒雲,碧綠的河水,馬上塗上一片金色。

餘霞散成綺,

澄江靜如練……

我們那些童年的夥伴,腳前腳後,聚在樺木屋,一條河,一趟溝,馬上熱鬧起來,顯得湧進好多人似的。

樺木屋是近代名,原來叫樺木倉子、老倉子,漢族人叫它:馬架子,地窩子。

中華民族的祖先是從山洞走出的,這是沒有爭論的。作為中華民族一部分的滿族的祖先呢?是從穴居走出的。因為我們的先祖還沒有發明造屋,及至四合院、豪宅、高樓大廈……北方很冷,為了戰勝嚴寒,只有鑽進洞一地倉子……《後漢書·挹婁傳》說:「常為穴居,以深為貴」,《晉書》則說:「居深山窮谷,其路險阻,車馬不通,夏則巢居,冬則穴處」……這是三千年前的事情,近代考古學家在東北吉林、黑龍江流域對於穴居遺址多有發現。但居住在長白山的滿族,祖先還有自己的發明、創造:周裴(樺木屋)。用木頭、樺樹皮、草、石頭什麼的蓋成的木刻楞。《吉林外記》上,有一首《御制詩歌》這樣描述的:

野處穴居傳易傳,樺皮為室鮮前聞。

風何而入雨何漏,梅異其梁蘭異棼。

占吉檐頭鵲常報,防寒牆角鼠還薰。

稱名則古惟淳樸,卻非斐然周尚文。

這裡的樺木屋是先人留下的,那個時候,沒有派出所管民籍、戶口,只有血緣關係形態的氏族成員組成的地域組織——噶珊。譯成漢語,可為村子、寨子、屯子,這裡的管理人珊善達,可稱謂頭人、屯長、村長……每一部族都有自己的符號、徽記——學者叫做圖騰。後來,人丁增加,地緣擴大,產生了新的權力首領——穆昆達,譯成漢語是族長,是後來滿族形成八旗制的一個基礎,在族長的指揮下,於封閉的環境中,過著漁獵生活。

我的薩格達瑪法,算是有福之人,他誕生在訥殷河畔的樺木屋,在歷史的廢墟上,看到那裡的興旺發達盛景。

據說,西牆祖宗板上的佛多媽媽神——生育之神,就是他的薩格達瑪法請來的。

在達到目標時,我非常注重過程的參與。一天,懷著強烈的好奇心想要知道,不可思議的造物主,從什麼源頭吸取了他的素材,又如何運用這些素材,完成了他的傑作,注入我們的靈魂,使我們產生連想都不敢想的崇高情感。一種單一的心理深層的衝動使我衝破「各姓神偶不向外泄,不準外姓甚至本族常人看」的規矩,大膽探索,決心觀瞻一下佛多媽媽神。

我從西牆的供板上,取下那個神聖的樺木盒子,那上面有滿文楹聯,雕刻著雲朵、水和象徵女性生殖器的柳葉,內居石制神偶,一塊『且』字形的石頭,粗重、粗直、粗糙,粗野……面對這個圓柱型石頭,說實在的,我陷入了深深的遐思凝想,在怔忡間,這塊石頭一下變成柳葉,一個女性,她有美麗的容顏,燦爛的神采,手裡拿著一個黃布口袋——子孫袋,裡面一條繩索拴著小弓箭、各種顏色的布條……

「佛多媽媽……啊,女人!」我終於有幸看到了,從童年起就夢寐以求想看到、找到的出生之迷——石頭和柳葉。我吶吶地念著:「祖先——造物主」,我讚歎著這最優美的創造物,上帝所有作品中最後最好的作品,她們勝過任何能被視為神聖、善德、榮耀和甜蜜的東西!

可我彷彿聽見薩格達瑪法嚴厲地呼叫:「住手,不要隨便驚動神靈!」

聖保羅說:「這是一種偉大的神秘性!」

我抬頭望見他一臉驚詫、惶惑。在他古舊的袍褂里,究竟藏著的是什麼秘密呢?我從來也沒有見過他的面部這樣嚴肅過。我有點奇怪。我雖然放下了手,把樺木盒子合好,但一種好奇又在萌生:哪天我看你不在家時再打開。

正如後來成為清史學者的蓮波所說,在滿族民間信仰中的多種崇拜對象及其形式涉及各個方面,其中最主要的是生殖器崇拜,用器官的形象作為創造力的象徵,是自然的,沒有任何色情的意思。人們把性活動升華為一種莊嚴的宗教事物,在我們現在看來,實行這些禮儀,無異於下流,但那時實行起來卻沒有任何不純潔和不虔誠的地方。上帝創造了亞當和夏娃,並沒有因他們裸體而感到恥辱。人和自然融為一體,人格化的慾望,創造了許多神,「萬物有靈」。

她還引用一個偉大的人的話說,在原始宗教觀念中,「即使是最荒謬的迷信,其根基也是反映了人類本質的永恆本性,儘管反映得很不完備,有些歪曲……」

現在,訥殷河畔樺木屋尚存幾座,但西牆上的祖宗板和供奉的樺樹皮盒子,早已不見了。

我對蓮波說:「我們童年爭論的問題,現在可以畫上句號了。」

「不。」她說。

文明發展已經不再單純依賴大森林了。城裡的四合院、小平房、高樓大廈取代了樺木屋往昔的地位,這裡又回歸了近古的幽靜。蓮波斷言,樺木屋不會被遺棄,它將隨著人類文明的腳步重新成為人的家園。原來兒時爭論的問題,今天仍然是個大課題,不管是柳葉創造了人,還是人創造了柳葉!我們已經失去它對我們的安慰和精神寄託,它從虛幻中來,又向虛幻中走去。但我們的孩子,有一天向我們發問,我們應該怎麼回答呢?是從胚胎學及性講起嗎?還是繼續創造一個超世界的人格化了的神?這又回到我們兒時小朋友熱烈討論的另一個重大的哲學命題:是吃黃豆,還是吃大煙(鴉片)?

接受繼承的信仰而不為之操心,看來不行。

……也許有一天,世界各國的人類學者會聚在訥殷河畔樺木屋,鄭重研討這樣一個課題——你從哪裡來?

文章刊載在《滿族文學》201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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