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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孩子未來能像他們就好了」

人類其實不只生活在一個「知識」的世界中,而是生活在「知識」和「關於體驗、生命質量」的兩個世界中,教育必須平等地處理這兩個世界的關係。

——教育思想家肯?羅賓遜爵士(Sir Ken Robinson)

普通高中的培養目標是進一步提升學生綜合素質,著力發展核心素養……引導教學更加關注育人目的,更加註重學生核心素養,更加強調學生綜合運用知識解決實際問題的能力。

——摘自《2017版普通高中課程方案》

全文約9244,細讀大約需要19分鐘

5月29日,探月學院的Build Night (手作之夜),所有參與者合影。每周三晚的Build Night由學生項目負責人Jaguar發起,歡迎探月師生和校外人士參與,所有人自己動手製作食物、工具、藝術作品,暢談和分享 圖/劉翔

「請大家拿出手機,記下幾句筆記,跟17歲的自己說出你最想說的話。然後,找到周圍的陌生人,請你們交換手機。請你想像他高中時的樣子。感受一下,他笑的時候的場景。」3月底的北大附中下沉廣場,穿著運動衫的朝克咧開嘴,在舞台和觀眾席之間蹦來跳去。

「每一個自我,都是我在時間和空間上所有體驗的總和。重返17歲,其實就是希望大家多停下來想一想內心真正的聲音,去認識和找到那個原初的你。」他這樣解釋熱身互動的目的。

在探月學院的招生說明會和後面的演出中,像心理學課程教師朝克這樣酷炫的「戲碼」一出又一出:學生導師易尋迅上台講述學生H如何成了他的咖啡烘焙導師;教英語的袁用自編自演的rap熱動全場……

探月學院(以下多簡稱為「探月」),一所彼時剛建立六個月的創新高中,因為它的實驗色彩、課程新銳多元、創始人王熙喬(Jason)的個人經歷,在教育圈裡激起了層層漣漪。但對大眾,它仍顯得神秘莫測。

在這場教師和學生都全情傾注的嘉年華里,我心裡的問號依然一個接一個:他們是如何招生和聘用教師的?探月的課程究竟有怎樣的特點?學生上課和生活的真實狀態和收穫如何?這樣極富個性的學校只能是少數人的「福利」嗎……

從5月中下旬開始,陸陸續續來探月二十多次,似乎得以解開屬於探月的部分 「密碼」。但一切仍然是進行時。就像院長Lu說的,「有很多人會質疑探月是不是『太理想了』、『沒有安全感』,我想我們沒有辦法代勞解決安全感的問題。我們要做的,就是『讓理想持續在這片土地上發生』。」

探月學校創始人王熙喬 圖/吳明敏

未來的思維

門廳,你沒看錯:工具牆上掛滿了鑽頭、膠槍、鋸子鎚子,倉儲式貨架的塑料抽屜里堆滿了膠帶、軸承、液晶管、主板等元件,黑色的3D印表機和黃色的「防爆箱」毗鄰而居,後者用來盛放某些易爆物品。總有人在這裡敲敲打打,或者在對面的沙發上拼接樂高。音箱里飄蕩著或輕柔或動感的音符。

越過這一片被稱為Maker Space的手工製作區,豁然開朗。通透的光線穿過落地窗,傾瀉在高挑寬闊的大廳。琴鍵式的木製樓梯,開放式的工作台(也可以是廚房操作台)與付費點心小吃,不設門的小隔間和隨意擺放的懶人沙發,師生交流如茶歇可坐可卧,玻璃牆上的馬克筆塗寫痕迹和便籤條上的各種留言……一切都很谷歌和蘋果風。

探月學院進門左側的Maker Space,任何人只要有興趣,都可以在其中製作、發明 圖/劉翔

社科和經濟教師張陽對探月的空間如此解釋:真正的創新學校,它的建築都有鮮明的特點:第一,挑高,改變我們對於自己和世界關係的感知;第二,天光,它需要有垂直引入的自然光,這不僅僅是和自然環境的連接,也是創造儀式感的關鍵;第三,未完成。「這個特點是我最最難預想到的,因為如果一個建築的完成度已經非常高,每個角落完美到我們只能通過認真打掃來表達虔誠的時候,我們就從環境上拒絕了表達攻擊性的可能。」

思想和表達的「攻擊性、機鋒」,與對人的體察和愛護,不矛盾。

在探月,教師被稱為guardian(守護者);學生則被喚作learner(學習者)。每個學習者都有自己的成長導師。愛穿格子紅裙罩著開衫、講話拖點尾音、口齒清晰有力的政治學博士張陽,屬於探月里知識和學術型的那類教師。大家都戲稱她為「陽哥」。此人博聞強記,如海綿般吸收資訊並消化,以「行走的圖書館」聞名於探月。

探月的創始屆學習者 圖/探月學院提供

在探月,她設計了一門課程,叫做「身為中國人的意義」。在一般高中的課程內容里,歷史和政治課雖然在話題上有交集,但學生不過在歷史考試里填寫歷史老師教的內容,在政治考試里填寫政治老師教的內容。面對真實問題,如何使用好這兩種知識工具呢?張陽把兩門學科的內容融通在了這一門課里。她還參考了學者施展在得到APP上的課程《中國史綱》以及他的書《樞紐:3000年的中國》,將3000年的中國史連貫起來,也與同時期其他國家的政經走勢相對照。「當傳統和創新這兩種能量連貫和打通,學生才會有真正的時空觀念和家國情懷。」張陽說。

某次課上,她和學生探討英國的「怪現象」:

張陽:英國不僅是原創性政治制度如議會、政黨制度的發源地,而且現在能跟古董制度朝夕相處,堪稱世界政治制度的博物館:議會投票不按表決器,而是走進屋子數人頭,至今樂此不疲。這種特殊,跟它「自由主義 保守主義」的文化有關。以二戰後修復被炸的議會大廈為例。丘吉爾不想搞現代化翻新,想原樣重建,因為喜歡擠擠更熱鬧的環境。他說:「我們塑造了我們的建築,後來我們的建築塑造了我們。」比如,明明下院有650名議員,重建以後還是差200多個座位。為什麼?

學生:如果是我,一個需要我搶座位的會議,會給我很強烈的意願和使命感。

「對。如果我(與會者)非常在意某個議題,我就需要表達出來,只有出席這一個動作,還不夠。從系統思維的視角,『找個好座位』比『出席』也多了一個信號反饋。」張陽說。

她接著補充:「東方人講,治大國如烹小鮮。西方人說:『小國經常被滅於外敵,大國則常亡於內亂』。我們如果不把這個視角帶給學生,就很難讓學生從整體上理解中國的國情。所以在階段測評里,學生們一起閱讀並分析了蘇力老師的書《大國憲制》,跳出歷史的『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周期,看看一個大國的制度,是如何螺旋式上升地生長出來的。就是在這樣的過程中,學生的知識結構就變得立體了。」

喜歡研究心理學的朝克,聯合物理教師申亮開發了一門叫《湧現》的課程:假想有一天,人類實現了腦機介面,幾萬年來我們賴以為生的協作工具——語言——被顛覆,大腦和大腦、大腦和外界可以瞬間直接溝通,傳輸海量信息,會給世界帶來何種影響?

《湧現》 課上的腦暴結果 圖/劉翔

這門課的兩面牆,都被便簽和板書佔領。一面是教師和學生對課堂表現的評價反饋;一面是前半學期,大家對這個話題腦暴的結果:

人工智慧不再是人工智障;

人類IQ上限提升,認識到更大利益(進行利他的行為)的時間來得更早;

人類思想分歧減少/消失:例如對於同性戀、宗教的認識……

人類對彼此的偏見趨近於零,合作力max;

人類對人口問題的處理方式達到一個可以演變出第一類文明的層級;

……

朝克語速快,思維活躍,《湧現》彷彿正是他奇異腦迴路的外化:生物、物理、經濟、心理學、社會學,對學生的海量輸入,幾乎是強力轟炸。每節課的討論和輪番發言,後面的PBL(Problem-Based Learning,項目式學習,一種以問題為導向的教學方法)項目產出與製作,沒有人能「逃」。壓力顯而易見。「到後頭會感覺自己知識儲備不足,有些跟不上了。而且研究方法也不太清楚,就要來用這個系統操作……」有學生苦笑,一度對《湧現》生出不適感。

《湧現》課上,學生們在討論項目產出的形式,投票決定方案

不過抽絲剝繭後,思路總會漸漸明朗。「地球要達到第一類文明是有條件的,不能侵略,必須(靠)湧現。不是通過控制,而是要人們自發。腦機介面大大提高了運算和合作效率,突破思維極限。但可能也會導致社會動蕩、黑色產業滋生?」學期過大半時,學生卡卡反思,大家還缺乏對於腦機介面更加細緻嚴謹的調查。「現在的社會是語言、圖像流,未來勢必是思想流。假設腦機介面的出現會導致以後思想被標價、量化,會發生什麼……」健談的他陷入沉思。

最終,學生們在斯蒂芬?平克(美國思想家)的演講中找到了衡量社會的若干指標,通過合併和篩選,從和平、安全、信息與知識、環境這些方面推導出了新的結論。

在兩位教師看來,學生最後討論出的內容、結果不重要,由此培養的系統思維和合作能力才是設計這堂課的主要目的。「當大量的物體和信息被堆放累積,往往會湧現出更高級的行為方式。這種現象各個領域裡都有。學生要設計一個系統,來推演出他們希望地球能夠實現一類文明的希望。這當中的因果關係、演化,不是簡單的憑空想像。要做研究。」

21世紀教育研究院院長楊東平雖然來探月次數不多,但他有著自己的觀察。「像探月,還有成都先鋒學校、深圳安格學校,這類創新學校,外來者第一次進入,都會覺得相當不可思議,不相信。這麼隨意,自然,學生晃來晃去,學習真的會發生嗎?但是,這些人都胸有成竹。」他接著指出,不像國內大多數新教育學校著力在幼兒和小學階段,探月直接面對上大學的出口,挑戰性很大。「他們學生的出路,肯定不是精英教育。我感覺,像一些文理學院很適合,在國外非常有價值,但這些卻是一般國內的家長都不太關注的。」

王熙喬的觀念走得更遠。

「你基本很難想像,10年以後,物質和信息傳輸的成本都大幅降低後,還會有人願意把自己的四年固定在一個地方,在一個封閉的課程體系中被規劃好學什麼。

為什麼我不能在斯坦福或者麻省理工學院待半年,再去印度半年,去非洲待半年?當我的所有經歷都可以被可信地認定下來,為什麼我還要用那一頁紙(學歷)去證明我的能力?理論上,整個正式教育體系,都會受到非常大的衝擊。我們的目標很純粹,就是希望每一個在這兒的生命個體,都能夠找到他自己最好的生命狀態。」

張陽和同事討論OKR (目標管理工具) 圖/探月學院提供

「生命的流動」

什麼樣的人能來探月?很多人都會問這樣的問題。

自信?學習能力強?英文肯定要過關吧?我想當然地認為,以探月的理念和學習方式,這些門檻肯定得滿足。

「不見得是成績很好,也不一定是方向明確、非常自律的學生。」王熙喬和Lu卻都表示過,他們在思考如何設計探月學院時,第一個問題並不是探月應該是什麼樣的學校,而是從這裡離開的學生們會是什麼樣的人。簡而言之,希望學生是「內心豐盈的個體,積極行動的公民」。

創始屆的37名學生,年齡在13歲到17歲之間,來自公立學校、國際學校、民辦新教育學校,還有在家上學的,背景和個性不一而足。用張陽的話說,「探月就像是中國教育的微型基因庫。」

這些形態不一的細胞,為什麼選擇來探月?

卡卡頭髮蓬亂,腿長話密。他讀過國際學校,說大家成績很好,也很有能力、充滿進取心,看起來都很美好,但卻不太適合自己。「我不需要很好的成績,除了成績和特長,我想看看自己還能做點什麼。」

他愛瞎玩,腦洞大,喜歡各種「搞事情」。「我愛亂蹦,點子多,什麼事都要攙一腳。但以前做完就完了,其實有點『不負責任』。這裡(探月)允許我不好的狀態,還有很多人告訴我怎麼改。上學期,我和同學研製過水位檢測器、排過戲劇,慢慢就成了項目推動者。」

學生歌布個子高高,眼神永遠朝下,和人打招呼時幾乎聽不到他的聲音,像墜入夢遊中,講話也偏愛抽象辭彙。

他說在初中的學校,一直在剋制自己。「我有很多疑問。傳統帶給我的是什麼?找不到存在感和意義感。強烈的精神枯竭。」

來探月前,他參加了這裡組織的一個關於鄉村支教的公益項目,一下找到了歸屬感。問他具體活動細節,他說不上來,但「就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力流動開了」。

喜歡電影的他,選擇了朝克的心理課和教師小愛的《塗鴉與自由》。這兩個課都強調對自我和他人的知覺、人與人的相處。不太善於和喜歡去評判他人的歌布,看到了學生的不同特質:J能準確地認清現實;H不迷信權威和文化;Z有民主風範;S則有高度的道德觀,對自己和他人要求很高。但關於自己,既真切,又還有一些看不清楚。

「小愛善於思辯,喜歡深挖。我們這堂課討論存在主義,讀薩特的小說《噁心》,也是我自己劇本里重要的隱喻。朝克偏向時間管理和自我認知。有時我情緒低落,他會跟我說心流(心理學中指人在專註和忘我時所表現的狀態),給了我很大的幫助。」

今年3月的那場招生說明會活動,歌布本來是樂隊主唱。但有人在聽了王熙喬唱歌之後,覺得後者唱得更好,面向外界的一個公共活動,是不是應該給「唱功更強」的人穩妥?於是他被臨時換掉。

「當時心裡很不爽?」

「不是不爽。是不屑呵。」

沒想到,隔天的愚人節,英語教師袁悄悄召集所有學生,給歌布一個人補辦了一台演出。

「他們什麼都沒說,給了我個驚喜。表演各種樂器,我唱的時候,大家都鼓掌,還舉了牌。挺溫暖的。」那一刻,歌布沒兜住淚。

學生殊途同歸,教師的經歷就更加瑰麗複雜。共通之處在於,他們的生命里都經歷過相似的「靈魂拷問」時刻。

學霸朝克曾經拿過全球排名前 20 大學留校直博的錄取通知。但直到大學畢業前,他對自己的人生沒有任何把控感,好像方向盤是別人把著的,他只負責閉著眼睛,使勁踩油門。「沒有人問過我,你的目標是什麼?所有人都告訴我,甭管目標是啥,先努力起來。」畢業在即,他卻推掉了出國深造和進入職場的第一份工作,周遊列國,白天做義工,晚上打工謀生,如此數年。

教師墨文則在循規蹈矩20年之後,去伊朗做過和平組織的領導者,又做到AIESEC(國際經濟學商學學生聯合會)的高管。但對畫畫的愛突然喚醒了她,於是她辭去了「前途無限」的AIESEC職位,成為一切都不明晰的獨立藝術家。

和王熙喬聊過後,墨文覺得他就像是那個在街頭高喊「皇帝沒有穿衣服」的誠實小孩,也像是勇士,用一盞強力聚光燈直直地打照著「房間里的大象」(英語熟語,隱喻某件雖然明顯卻被集體視而不見、不作討論的事情或風險),大聲談論它,鼓勵更多的人加入。

王熙喬的創業簡史和敏銳多思的性格,此前被媒體一再書寫:15歲時他讀到北大附中校長王錚的介紹,心嚮往之,便從四川綿陽奔赴北京,很快獲北大附中國際部錄取。這裡實行走班和學院制,學生可基於自己的興趣和目標選課。如魚得水的王熙喬,又遇到聖約翰學院的教授格蘭特和瑪莎夫婦。這夫婦倆常以蘇格拉底式的對話來討論關於本質、愛、善良、變革等問題,他的思想脈絡漸漸形成。到今天,探月的一間人文藝術教室,便以「蘇格拉底」命名。

高中畢業,18歲的王熙喬被南加州大學天體物理系錄取,卻決定休學,繼續做創新項目「登月艙」。這個計劃孵化出了探月的雛形和一撥志同道合的創始人,獲得風險投資後,成了今天的探月學院。

「鼓勵個性,崇尚獨立思考和素養教育,注重意義。這些觀念沒有任何是新的,只是時代到了,能做了。放在100年前,我們誰都不比杜威更偉大,只是那時他沒有干成。」王熙喬不帶一絲表情地說。

他提倡「敏於行」,這在探月的幾位學生項目負責人身上尤為明顯。瑞典斯文男生喬納森,性格細緻,愛操心,俗稱「老張」。老張當過高中教師,也在柏林做過移動遊戲的設計師。可看到地鐵上的人都拿著手機打遊戲,老張頓覺自己不過是幫助別人浪費時間。他走過印度,來到中國,想看看世界三分之一人口居住的地方,是什麼樣子。

老張從來不買瓶裝礦泉水,外出總帶著自己的水杯。出境旅行,能坐火車就不坐飛機,能騎腳踏車就不坐火車。假期有限,回家鄉去看看父母,該坐飛機還是得坐,「我也得對家人負責任。不可能完美。只能儘力平衡吧。」

說起做過的最瘋狂的事,老張說是阻止過本國的一個煤礦污染企業開工。「我讓他們停工了兩天,還拍了直播紀錄片。」他也沮喪和憤怒,但更佩服能把內心道德付諸實踐、知行合一的人。所以他既欽佩甘地的勇氣,也欣賞在聯合國氣候大會上怒斥各國代表「不成熟」的15歲瑞典女孩。

「我希望我們永遠尊重他人,即便憤怒,也要去理解別人的背景和情由。」

探月學院學生項目負責人小貓和老張 (右) 在琴鍵階梯上交談 圖/劉翔

脆弱與內生

好脾氣的老張,也有被「將軍」的時候。

身為學生項目的負責人,老張和同事小貓希望引導學生更多地關注身外的社會,於是他們在這學期中途設計了Bigger than Me(「比小我更大」)的社區合作項目,號召大家分組,在48小時內設計完成。

可在計劃公布幾天後,大廳台階一夜之間冒出了一張「Let』s Make Blank Week Blank」(讓空白周空白)的海報。原來,新的社區項目正好要在當月最末一周(Blank Week,探月這周不安排常規課程,學生自主安排)的時間段操作。有的學生覺得,既然叫「空白周」,就得真的空出來:要麼就做個人項目,要麼做點其他的——真的要再拿新任務來擠佔大家時間嗎?

「我們需要的是,一個屬於學生和教師共同工作的時間段,但不指定日程表。如果一個項目能夠48小時完成,那它也不是個問題了。在關注外界之前,讓我們先來關注探月這個社區內部。」海報發起人這樣陳述,並邀請同意的人在海報上簽名。

空氣里瀰漫著一絲絲火藥味。學校微信大群里的辯論如火如荼,老張和小貓寫了長長的報告解釋,陳述情由。有人指出,海報發起人的情緒是真實的,但表達方式是不是也有點挫傷人?

有趣的是,最後出爐的Bigger than Me作品(探月叫「產出」)里,除減少外賣污染、用藝術來關注託管兒童心理、援助非洲兒童防蚊帳篷這幾個「對外項目」外,另外三個項目全是關於探月本身:學生們不是沒有獨立空間嗎?導師們就帶著組員,拿木頭造一個;對情緒感興趣的組員,做了一系列關於黑暗空間的當代藝術。

而卡卡這組,花了接近40個小時,去訪談探月人,了解大家對於探月文化和氛圍的想法,最後用近乎瘋狂的速度,拿木頭、紙片、機械、毛絨等材料製作出了一個裝置:

「裝置正前方的大圓盤是一層紙,代表我們的社區是完整的、系統的,但也很脆弱。當裝置里每部分一個一個倒下,最後前面大圓盤的這張紙就會破裂。」卡卡和他的同伴希望,能透過這個裝置表達他們在社區里發現的問題,也希望大家積極去面對。「我覺得每個人的辛苦付出都應該被尊重,而不是只用一些簡單的,缺乏努力的負面回應。」

離項目的截止期只有十多個小時,別的組都在緊鑼密鼓地做手工、敲細節,卡卡和組員們尚不知作品東南西北,但仍執著於爭論:如果一個公共活動,有人就是不感興趣,他有沒有權利不去參加?似乎得出這個有關社區文化本質的爭論結果,比他們組的產出能否合格、能否獲獎,更加重要。

朝克很欣賞和珍惜這樣的「較真」。「他們能問這樣的問題就不錯,這是學生的世界觀和價值觀生成的時候。因為我們從小是被強迫遵循一些規範的。一旦你獲得自由,沒有約束,很容易就會出軌,比如某些沒有良心的企業家。我也是這麼過來的,從過分地被要求關注集體,到看到自己完全成了一個精緻的利己主義者。這和卡卡他們現在這樣的叩問,對社區內生出真正的投入與認可,是不一樣的。」

Bigger項目已然結束,但各種發展中的疑惑並未消除。與大體量學校的根本不同在於,37個學生、總人數不過百的探月,素來強調個人主義,鼓勵每個人表達的權利,同時不迴避問題。

Learners里,有人對第二學期後面「突然冒出來」的artifact(學生技能的筆頭與口頭考核)能理解,但並不開心。

「是項目式學習重要,還是上大學重要?」探月每周都有留學和職業規劃指導。學生面臨選擇方向,完成作業、考試、項目、展覽,積學分,時間管理,人際關係等多重挑戰。任務一多,人就容易懵。

「這並不衝突。」在探月教中國文化史的施行在台灣也曾多年執教。「大陸學生基底好,讀書好,容錯率低。但很難提出好問題,不敢隨便發表意見——探月這群孩子算大膽的了。」

學習模塊的負責人楊博宇也承認,為了應對升大學的必然要求,課程在迭代,學習也好,各科階段測試和其他考試的節奏也變強了。「學生覺得學到了更多東西。但從另一個角度,他會問,老師,這是不是重新做一所國際學校?我們要給他們足夠多的時間。」

另一方面,探月給了學生大量的自由,多到連學生和教師都有點掌控不住:自己選擇課程、選擇導師、選擇項目,作業沒時間做或者忙於其他事,憑正當理由申請,可以延期交;對課程不感冒,中途換。

小愛表示,有問題不怕。「傳統的文化里認為問題暴露都是壞的、可怕的,要把問題殺死。但我告訴學生,問題可以帶來無數機會。」張陽也認為,不要期待一個靜態的顛撲不破的狀態和答案。

探月英語教師袁 (中,手持書者) 帶著大家在戶外討論英文科幻小說 圖/袁丕業

生態變革

被曾經供職的上海中學送去美國進修時,張陽問房東、美國學校的信息技術老師,「你說你們有Google classroom(一種旨在幫助老師在課堂上布置任務並收集反饋的程序),那如果只有我一個人有iPad,學生沒有,你們怎麼辦。如果網路和WiFi都沒有,怎麼搞?」

「欸,沒想到,他們所有的情況都考慮到,全都有應對的軟體和評估學生的工具。中國的互聯網生態如此豐富,但幾乎沒有什麼為了評估師生表現而做的優秀軟體、工具包。」

在她看來,技術只是腳手架,但優質技術能使理想之光更好地照進現實。接受探月的錄用,只因為王熙喬告訴她,探月學院不是一個只想惠及幾十、幾百個學生的學校,而是希望能長遠地改變中國的教育生態,降低中國教育現代化的經濟和時間成本。

「這和我不謀而合。中國不缺一所好學校,缺少想把所有學校變成好學校的學校。探月的EEEA(教育生態變革學院)就在做這些事情。譬如,國外項目式學習的培訓,有一整套的說明書,可以安裝。但進入到中國,是不是這麼裝,『插頭』不一樣。我們會做各種線上線下培訓,詳細拆解每個步驟,實現本土化。我們會教其他學校的老師,怎麼給學生做表現性評價,根據他們平時的表現來給出合理評估,而不是完全用分數來衡量學生的價值。」

問起目前學校發展遇到的困難,王熙喬淡然一笑。「就是怎麼保持純粹,且讓這個事持續。第一所探月起來以後,有房地產商找你合作,投資人也來了。我要考慮初心和長期價值。每一個選擇,都會反映初心的堅守。我們一直面臨這個難題。」

這正是楊東平所擔憂的。「教育是一個慢的生長過程。一旦落入商業模式,和風險投資結合,會走向何方,這是要注意的。若追求快速擴張,品質必然會受到傷害。」

致力於生態改革,希望普惠所有的教育者,但EEEA的基石——探月學院,依然需要每個家庭付出15.9萬一年的學費。雖然現在探月推出了獎學金制度,創始屆也有幾個學生享受了這一制度,但低收入家庭孩子出國後的留學費用也仍然是問題。

「我們考慮到這些。但老實說,學校要實現優質的教學,需要給教師足夠高的、有尊嚴的收入。而且做得越好,到後面錄取率就越低。需求永遠大於供給。」王熙喬強調,探月學院的學校本身無法承擔和實現教育公平。教育公平的事情,他們只能靠教育生態變革學院來推動。

「有很多人會說,對這類學校是不是落地,要有理性的(升學)數據分析,要考查。但我特別有底:最關鍵的是人。」學生契拉的媽媽一直很堅定。「你去看這些人(教師)做事的風格,都很積極、開放、平和,不是高冷的學究。我只覺得,如果我的孩子未來能像他們,就很好了。」

而老張,在學期結束的成果展示和演出中,仍然帶頭鼓勵大家為海報發起人的直率鼓掌。

(參考資料:探月公號。感謝所有受訪者,謝謝李婕。文中所有學生名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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