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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們十五歲 商周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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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商 周

我在德國的居所附近有一個湖,位於自然保護區里,草木茂盛,物種繁多。湖邊有一條綿延的小道,供人休閑。晚飯後和家人在這裡散步,是一件令人放鬆愉悅的事情。不知不覺間,兒子已經十五歲,眼睛可以平視我的頭頂,看上去像個大人。

我們散步時聊天的內容廣泛,學習生活、科學人文、古今中外。雖然不經常回國,兒子對國內百姓的生活有著很大的興趣。說起六十多歲在老家供電所當保安的爺爺,和住在縣城一個由車庫改裝成住所的太爺爺,他臉上便會露出微笑來。

這一次,我們聊起了我們四代人各自十五歲時的故事。

四代人在一起, 2010年

01

1951年,爺爺十五歲

爺爺是1936年生人,解放後的第三年,他十五歲。

爺爺出生在一個以制陶為生的農民家庭,在家中排行老小,上面有一個姐姐和兩個兄長。和沒有讀過書的哥哥姐姐不同,爺爺上過兩年的保學。這讓他能寫一些字,可以記陶瓦生意的賬目。

爺爺的父親是一個制陶能手,雖然當時村裡幾乎人人制陶,但他是唯一能製造砂糖缸的人。在那時鄉村的制陶行業里,做瓦最容易,做缸難,做砂糖缸最難。解放前,砂糖是百姓生活中非常重要的物品。南方栽種甘蔗的農戶在本地熬制砂糖,然後裝到陶制的砂糖缸里由商家販賣到全國各地。因為缸和砂糖是一起以「一缸糖」為單位出售,所以對砂糖缸的重量和容積有著苛刻的要求,這樣才能讓買賣雙方都滿意。

爺爺的父親就是能把砂糖缸的重量和容積都拿捏的很準的陶匠,這讓他在解放前積累了一些財富。就在他準備去買地的時候,解放軍渡過了長江,老家解放了。爺爺在回憶這一段往事的時候總會說幸運,因為如果家鄉解放得稍微晚一點,那麼家裡在解放後就要戴上地主的帽子。

爺爺十二歲開始在他父親指導下開始學習制陶,那時候他的理想就是能學會做砂糖缸,那樣就意味著過上好日子。因為天賦和努力,爺爺的手藝進步很快,十五歲那年他初步掌握了這門絕活。可就在他為之欣喜的時候,這門絕活卻突然沒有了用武之地。那一年,國家干預了甘蔗的種植和砂糖的買賣,從此砂糖缸再也無人問津,走進了歷史。

也是爺爺十五歲那年,村裡開始動員手藝人組織合作社。之後,爺爺成了合作社的一名社員,在集體的窯廠里幹活,拿著工分。直到改革開放後,四十多歲的他才又可以為自己燒窯,成為了一個真正自由的手藝人。

02

1970年,父親十五歲

父親生於1955年,在文革的第五年,他十五歲。

出生在大饑荒前夕的父親的童年充滿了「餓」的記憶,但這沒有妨礙他成為一個聰慧的孩子。雖然八歲才開始讀書,但是他的表現讓小學老師印象深刻。

文革的第三年,也就是1968年,十三歲的父親小學畢業,自己興沖沖地挑著擔子(裡面是被子和生活用品)去了十里外的中學。

1968年的中學幾乎沒有學習,有的是勞動和批鬥。半年後,父親挑著擔子回到了村裡,繼續做一個農民。

回到了村裡的父親子承父業,開始向爺爺學習制陶的手藝,因為在生產隊里的窯廠當一名陶匠比普通農民社員還是強一些。和爺爺一樣,父親在制陶手藝的學習上進展也不錯,很快就能獨擋一面。

雖然制陶在農村還算不錯,但這不是父親想要的生活。他於是自學了算盤,再加上初中肄業的學歷,兩年後他當上了生產隊的會計。那是1970年,他十五歲,開始了他的村幹部生涯。

幾年前我在老家閣樓上翻找舊書,偶爾看到了上世紀70年代父親做會計時的賬本。所有的賬本上字跡如一、筆畫工整,收支明細筆筆清楚。當時我就想,父親要如果能和我一樣做科學研究,至少能做出不錯的實驗來。

從十五歲開始,父親一直都在村裡當幹部,直到60歲後按規定不能再去參加競選。等到離開村幹部這個崗位後,他已經錯過了能外出打工的年齡,再加上也不會其它手藝,後來一直就在家鄉當保安,直到現在。

03

1989年,我十五歲

1989年我十五歲,正在縣一中上高一。

我不是通過正常的中考從鄉下中學考入縣一中的,而是父親托在縣一中教書的表叔幫忙轉的學,在初二那年就進入了縣一中。也就是在那次轉學之後,我才知道自己原來可以學習得不錯,可能可以考上大學。

那時縣一中一周上課六天,每天還要上晚自習。在我的記憶里,除了跑步和打籃球就幾乎沒有課外活動。唯一的課外書是同學們偷偷傳閱的武俠小說,但我對武俠不感興趣。

在實在無聊的夜晚,我便會和同學逃晚自習去一公里外的縣城,那裡有電影院、錄像廳。八十年代末的電影院播放的電影來源有限,也不會讓老師家長擔心。倒是那些狹小的錄像廳,播放著來自港台的錄像,有暴力,偶爾還有色情。對於處於青春期的少年,這樣的錄像廳是有吸引力的。

於是就經常逃晚自習,經常去錄像廳。直到有一天,老師通知了家長。

父親對我的教育在那個年代的農村有些特別,因為我從沒受到過體罰。在得知我去看錄像而且成績下滑得厲害的時候,父親開了一個超大的家庭會議。就在大家庭的十幾個成員的面前,我做出了不再去看錄像、要好好學習的保證。

也是十五歲那一年,要分文理科進入高二。我的數理化成績都很好,但對歷史地理更感興趣。八十年代末,依然還是一個相信「學會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年代。雖然每個人都可以自由選擇,但一旦你數理化成績好,實際上就不用選擇。於是,我去了理科班。

十五歲那年的下半年進入高二,還當上了班長(不是因為我能力強,而是大家怕影響學習不願意當)。上了高二之後我的確再也沒有去過錄像廳,雖然偶爾還會去電影院。作為努力學習的結果,我考上了大學,成為了村裡的第一個大學生。

我就那樣扔掉了鋤頭棍,走出了農村,去了武漢,然後又去了北京,最後來到了德國,成為了一名學者。

04

2019年,兒子十五歲

兒子在德國出生長大,今年他也十五歲了,正在中學上10年級,相當於國內的高一。

得益於我們堅持在家中只用漢語,他能說一口流利的中文。雖然不太情願,但也能閱讀中文的書籍文章,只是寫漢字對他來說就難了。所以,儘管中文是母語,但他的德語和英語都要比中文好得多。

兒子喜歡讀課外書。因為德國小學是半天制,中學的前幾年課程也不多,所以他有大量的時間閱讀。以至於有時在漢堡圖書館的兒童分館,他要花挺長時間才能挑選出一本自己感興趣而且又沒有讀過的書來。大量的主動閱讀讓他積累了豐富的課外知識,在很多方面我都自愧不如。

德國中學的分科是在十年級前。和我當年上中學的時候一樣,他的數理化成績不錯,而且也對歷史地理感興趣。不過他在上十年級前分科的時候不用像我那時候一樣為難,因為在他的中學裡理科生可以學歷史,文科生也可以學物理。

兒子上的是理科班,同時也學了歷史、政治經濟和哲學。

雖然10年級的課程已經很忙碌,兒子沒有停止他的課外活動。

他是一個讀書俱樂部的成員,每周有兩到三次的活動,讀書、寫書評、演話劇;因為愛好電腦,他參加了學校的電子信息興趣小組,在那裡學習和為學校製作一些簡單的軟體,同時也指導低年級的學生;還因為喜歡電子機械,他又參加了學校的電子機械興趣小組,在學校舉行活動的時候去當義工負責調試聲像和燈光;雖然時間不再讓他能夠去參加象棋和數學興趣小組,但趕上學校組織隊伍參加這兩項比賽的時候,他肯定不會落下;還沒完,他還是學校划船協會的副會長,還時不時地要去那裡做組織工作和鍛煉身體。

以上是學期有課的時候,等到放假了他也沒有閑著。今年暑假他去了一個「少年學院」的夏令營,那裡為感興趣的孩子提供一起學習音樂、體育、藝術、媒體、話劇、數學、物理、編程等課外活動的機會。今年秋假他要去學校組織的去以色列訪問學習,到那裡近距離地了解這個有些特殊的國家。至於一年後的明年暑假,他也計划去申請到布魯塞爾歐盟總部的實習。

這些繁多的課外活動讓他幾乎沒有了空餘的課餘時間,而且經常每天晚上都要佔滿。作為家長,我們總會提醒他要把學習放在第一位,尤其是等到了11和12年級,因為這兩年的成績是要算入中學畢業成績的,會直接影響到大學的升學。

可兒子不太在乎,說不會影響學習成績。學期末拿回來的成績單也還不錯,成績一直在穩定地提高。

有時我會這樣對他說:「你的成績是不錯,但如果能把時間多花在學校里的學習上,成績肯定會更好一些的,到中學畢業時就會有更好的選擇大學和專業的機會。」

這時候他會回答說:「如果一個人的成績是90分,要提高到95分需要花很多時間,我覺的把這麼多時間花到這5分上不值得,我更願意花時間去多嘗試做其它的事情,去發現自己真正喜歡的東西。」

兒子的話讓我無言以對,但對他的未來我不擔心。

想想爺爺、父親、還有我自己,我需要擔心他什麼呢?

夕陽下的湖面,拍攝:商周

故事聊完了,太陽還沒有完全落下,依然在遠方的樹枝間掛著。

我問兒子:「你對我們家四代人十五歲時的經歷有什麼看法?」

兒子稍微想了一會,回答說:「時代和環境對一個人的影響太大了,我很幸運。」

夕陽讓草木在水中留下了剪影,沒有晚風,湖面如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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