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建德：莎士比亞如何寫女性？
陸建德
主題：莎士比亞筆下的女性形象
時間：2019年7月13日14：00
地點：首都圖書館四層第一影院
主講：陸建德
我今天要講的是莎士比亞筆下的女性形象，莎士比亞寫的女性極其多元，而且裡面各種各樣的性格都會有，這點我就覺得含金量很高。我們有時候在想，有的男性作家寫女性寫不好，有的女性作家寫男性也不一定寫得好，有一定的性別障礙。但是莎士比亞作為一個男性作家，他的女性怎麼寫得如此出彩？一定程度上，莎士比亞有一個特點是中國傳統文學裡不是很多見的，我們中國傳統的詩文里，抒情的詩比較多，但是抒情的詩往往是以我、以自己為詩里的主角，但是莎士比亞是沒有我的，他是徹底無我的。無我，他能夠把自己化為無形，潛入到各種各樣人的內心去，然後鑽到他的心裡去，把他們的內心世界呈現出來。
所以，我們很多作家經常寫文章來抒發自己的感情、自己的哀怨，中國文學裡有這個傳統，抒情詩便是這樣，以作者自己為主角，但是莎士比亞創作的戲劇恰恰是抒情詩的反面，就是他裡面有眾多的戲劇人物，這是我在講莎士比亞的時候第一點要強調的。
我再要說一下，因為看到這裡有一個《紅樓夢》的畫像，莎士比亞的女性世界是特別寬廣的。我自己在想《紅樓夢》是一個相對封閉的世界，而且《紅樓夢》里這些人物的社會地位相對是固定的，有大量的都是丫鬟，她們在那個社會裡是相對享受不到自由的，但是莎士比亞筆下的女性，她們的自由狀態是《紅樓夢》的女性所不能比擬的。她們非常勇敢地說出自己的志向，而且在很多場合下非常機智、富於幽默感，沒有在任何方面輸於男性，一點不輸於男性。
人文社莎士比亞著作系列
莎士比亞的女性，我總可以挑出一些，大家首先想到的是《哈姆萊特》里的奧菲麗婭，奧菲麗婭大家都知道，我今天就不多講了。
莎士比亞特別喜歡歷史題材，他寫了非常多的歷史劇作品，有一部分是牽涉到英國的文藝復興時期的歷史。我們今天稍微交流一下，然後著重介紹莎士比亞的一個戲劇叫《亨利六世》。
一般歷史劇我們談得比較少，有幾個特別有名的歷史劇。莎士比亞寫的英國歷史劇有一個叫《理查三世》，這個理查三世為人特別邪惡，他為了自己的目的一切手段都使用出來。《理查三世》里的女性，理查三世的太太，是一位害者，她最終死了。在莎士比亞的故事裡，理查三世是最特別的一個角色。
莎士比亞寫的英國早期歷史裡有一部戲《亨利六世》。《亨利六世》有上、中、下，《亨利六世》里講英國怎麼去打法國人。我們理解寫英國一定要寫法國，因為英國和法國經常是一個互相認知的鏡子。我們有時說到西方人總是把東方作為一個鏡子，然後通過描寫東方，來呈現自己真正高大正面的形象，實際上這是比較片面的一個說法。從英國和法國來講，他們經常互相把對方作為「他者」。為什麼？現在法國有個地方叫「諾曼底」，諾曼底這個地方的人叫「諾曼人」，1066年的時候，法國北部的諾曼人入侵英國，這件事在英國的歷史上特別有名，諾曼人進入英國以後，諾曼人利用自己各方面的優勢，政治優勢等等，強行推行自己的政治制度和語言。現在我們用的大量的英文實際上跟法文是有點聯繫的。為什麼有這個聯繫？因為諾曼人他們留下來了一個文化遺產。
在諾曼人爭奪的時候，很長時間英國不是現在的格局，英國跟歐洲大陸有一個英吉利海峽，在諾曼人入侵英國之後，北部的英格蘭跟歐洲大陸諾曼底，我們現在講到第二次世界大戰，講到盟軍在諾曼底登陸，就是法國北部這塊地方。
其實法國中部跟那個時候的英國是個整體，如果是英格蘭王的話，他在法國也有大量的土地，是跨海峽的一個國家。但是，法國慢慢慢慢的開始出現自己的民族版圖，法國到15世紀初期才開始出現。15世紀初期出現的時候，因為當時在英格蘭海峽那邊英格蘭的部隊要打法國，然後法國北部那時也是英格蘭的，他們繼續往南遷徙，但是法國那時候開始想要抵抗英格蘭的入侵。
抵抗英格蘭的入侵，這個過程里出現一個非常人物，這個非常人物叫什麼？她的名字叫「聖女貞德」，英文叫「Joan of Arc」。聖女貞德在法國的歷史上特別重要，法國人現在把聖女貞德看成法國的一個象徵。聖女貞德那個時候她還很年輕，她帶領法國的軍隊抗拒英格蘭，最終把法國現在這塊地方的英國人的勢力趕到了海峽對面去。
這在法國歷史上關鍵的一章在莎士比亞戲劇里是得到表現的，就在《亨利六世》里。我們如果讀莎士比亞戲劇的話，經常會看到很多戲裡都有鬼神，比如在《哈姆萊特》里我們就知道他父親變成一個鬼神，告訴哈姆萊特他去世是怎麼回事，更多的戲劇里都有巫師巫婆，這就牽涉到當時的一種特殊的現象，因為當時很多人很多女性，在中世紀過來以後，宗教的感情特彆強烈，有的女性她就會說自己就好像是聖靈附體一樣，她覺得自己不屬於自己，自己已經感受到上帝的存在，自己好像已經有個神的聲音進入到自己體內，然後自己再發出聲音，這個時候她們說是神靈附體了。
所以，我們的感覺，我們對物質世界的感覺其實是跟我們的文化有關係的。現在我們沒有一個孩子說他能看到鬼神。我聽到的好多故事都是鬼故事，好多人都號稱看到了鬼魂。但是在15世紀那個時候，有很多的女性，一直到十六七世紀還是這樣，有些女性覺得她有種特殊的知識，這種特殊的知識不是屬於她的日常經驗，她是有一種特殊的宗教的經驗，這種宗教的經驗她可以在眾人面前說我現在附體了，我現在說的話不是我說的，上帝的聲音在通過我的嘴在跟大家說話。法國那時候出現一位女性，聖女貞德就是這樣一位女性。
所以，法國抗拒英格蘭在很多情況下其實是跟巫術是有聯繫的，但是這種巫術又是跟愛國心、民族情結合在一起的。聖女貞德帶領這些人，勇猛非常，抗拒英格蘭，什麼都不怕，但是不幸的是聖女貞德被英國軍隊抓住了。當時英國軍隊覺得她是一個瘋子，所以，就把她處以火刑，綁在一個柱子上燒死。聖女貞德這個故事在法國歷史上是神聖的一章，所以，天主教會1920年的時候把貞德這類女性封為「聖女」。
但是在英國人寫的歷史裡不是這樣寫的，把她看成一個神經病，好像思想不正常，思維不正常。所以，在《亨利六世》里，我還專門抄下一些他們怎麼樣打仗，當時法國有個城市特別有名叫奧爾良，當時英軍包圍了奧爾良，法國軍隊要突圍。法國人相信他們的貞德能夠帶領他們走出困難，覺得她能夠預見未來。
在《亨利六世》里貞德她說，我的出身是個牧羊人的女兒，我沒有受過什麼教育，可是上帝和仁慈的聖母對我垂青，用他們的榮光照耀在我卑微的身世上。自己的身世被上帝和聖母所照耀，有一天我正在照料著我溫柔的羊群，聖母突然向我顯靈，顯出莊嚴法相，命令我離開我低微的職業，去挽救我們國家的災難。就是她覺得自己擔負著歷史使命，要把自己的國家拯救出來，那時打仗1830年的時候被英軍俘虜了。英軍俘虜她以後，把她處以死刑。
歷史上大量的事情是建構出來的。因為法國人書寫歷史的時候，需要把貞德神聖化，英國人要寫的話，就會強調她是一個不是很有理性的人。比如在跟她打仗，英國勛爵卡爾多他抓住了聖女貞德，他就說：你是雄鬼也好，赤鬼也好，我要驅除你這個邪魔。他說你既是一個巫婆，我就要抽出你的血來，打發你的靈魂到你侍奉的魔王那裡去。他說你實際上侍奉魔鬼的，我要把你打到地里去。這個行為在法國人看起來是不能容忍的，但是莎士比亞他寫到那段時期的歷史恰恰是英國和法國互相打仗打了一百年。
聖女貞德在這個戲裡，她有一種特別的堅強和勇氣，完全是不怕死的。我們用視死如歸形容她就是這樣。當時英國的軍隊要對她處以死刑她都是處之泰然，是一個典型的女英雄。
她有這樣一種特別的信仰，她自己說的，有些感情是非常卑劣的，具體卑劣的感情是什麼呢？就是畏懼。她是心裡沒有畏懼。所以，她說英國是得勝了，法國軍隊崩潰了，這個時候她就呼籲，她說各種各樣的咒語，我們讀莎士比亞會覺得莎士比亞時代詛咒的言辭特別多，有些詛咒的言辭是通過女性來說的，因為那個時候她相信巫術，而且很多巫婆巫術都是女性，在他們看來女性好像有種特別的力量，天上的神會通過她們來顯聖。所以，貞德就是這樣。她說各種各樣的咒語，她說你們來救救我吧，向我預報未來世界的鬼魂救救我吧，鬼魂救我，你們能洞知未來。
莎士比亞戲劇里經常有這種，《麥克白》里的巫婆都知道以後會有什麼事情。貞德說北方的鬼魂，你們是能夠救苦救難的，快來解救我們所面臨的危機。
這個時候我們會發現在《亨利六世》里，聖女貞德是跟這些所謂的精靈，其實就是鬼魂，她是跟他們在交往的。她最後還說，她說不管怎麼樣你們要救我，她說如果你們答應我的請求，我一切都可以給你們，我願意把我的身子也送給你們作為酬謝。但是最終法國那次戰爭還是失敗了，貞德被抓起來被處以死刑。這是一個特別的角色。
這個女性就是法國現在法蘭西精神的一個象徵，因為我們從貞德身上看到不管她是不是相信上帝，是不是有神靈附體，她都有一種超凡脫俗的勇氣，一切不怕，哪怕要被處於火刑，她也泰然處之。所以，她被法國人認為法國精神的象徵。所以，聖女貞德在法國人講來是非常神聖的。
我們看莎士比亞筆下的女性角色，如果過分地想到《哈姆萊特》，我們會覺得奧菲麗婭這樣的人好像比較柔弱，沒有辦法，因為哈姆萊特里有一陣他裝瘋了，他特別不開心，他覺得奧菲麗婭是不是背叛他了。所以，哈姆萊特對女性是有批評的，尤其他對自己的生母喬特魯德，喬特魯德她自己的丈夫被他丈夫的兄弟毒害死了，但是她又跟她丈夫的兄弟結婚了。這種情況下，哈姆萊特說，婦女，你的名字就是脆弱。
但是實際上我們千萬不要以為莎士比亞對女性的看法是這樣的，這是特定一部戲裡一個角色在特定的場合下說的話，莎士比亞戲裡的女性實際上還有非常剛烈的。這位聖女貞德就是其中之一。
剛烈的女性，還有一部戲，中國人一般對這部戲知道得少一些，但是國家話劇院曾經演過的，叫《大將軍寇流蘭》。莎士比亞的《大將軍寇流蘭》這個戲對我們來講，我覺得特別值得一讀，裡面有一個羅馬將軍馬歇斯非常勇敢，出生入死不怕。最終他打贏了戰爭，但是打贏戰爭以後，按照當時的習慣，老百姓要說你為羅馬做出了很多犧牲，你受了很多傷，給我們看看你的傷疤。馬歇斯他是看不起普通民眾的，他覺得這完全沒有必要，我為這個國家服務，我為什麼要向這些人來講我付出了多少代價，他拒絕了。他這背後確實是很驕傲，這跟我們理解的驕傲不大一樣。我們理解的驕傲是一個將軍他受了傷之後要給人看，你看我這是參加什麼什麼，但是馬歇斯他是不給人看的，結果大家覺得不讓他呆在羅馬。最終他離開羅馬。
這部戲裡有一位女性就是馬歇斯的母親，羅馬帝國是崇尚武功的，我們千萬不要以為男孩子勇敢完全是父親教出來的，不是這樣的，母親有時影響特別大。馬歇斯的母親是那種比男性還要剛烈的人，他的母親是這樣：馬歇斯要出去打仗，他的母親就說你去打仗，你要回來身上還好好的，我看著不高興，我要看著你身上流血，頭打破了，這時候我會覺得光榮。她就是這樣的女性。
她跟馬歇斯的妻子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他妻子心地很善良，符合我們一般想像中的一個有愛心的女性，看到鮮血，看到受傷這些場景她是不能看下去的。但是馬歇斯的母親非常好戰，而且她就是要看到孩子為國捐軀。這個時候受傷了，即使死掉了，她也覺得非常光榮。所以，這牽涉到古羅馬那個時候的一個觀點，就是榮譽，我們現在說到英文，我們會說人是有價值觀念的，仁義禮智信，這些價值觀念叫「value」。「value」在拉丁文里最初這個詞是「勇氣」，在古羅馬把勇氣看成道德的源頭，是特別重要的。所以，我們也看出勇氣是跟女性有關的。
不光是《哈姆萊特》，李爾王的幾個女兒也是很有名的，裡面有一個小女兒考狄利婭，她實際上對父親特別好，但是她並不是有意要在父親面前表現她的愛心，或者是表現她的孝心，其實有時候一個人是不是愛自己的父親，或者愛一個什麼東西，並不是看表面如何宣示，考狄利婭嘴上不說但是有愛心。李爾王這個故事也是悲劇性的，慢慢李爾王對自己的大女兒、二女兒有了深刻的認識，他意識到自己曾經待自己的小女兒多麼不公平，最終他走上了一條瘋狂的道路。
所以，女性角色在戲劇里，尤其像《李爾王》這樣的作品裡，我們又會看到它發揮著一個關鍵的作用，這個關鍵作用是什麼呢？它背後有著一種善良的價值，但是這種善良的價值起到了一個使其他人認知自我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媒介，從這點意義上來講，《李爾王》里的小女兒也具有特別的意義。
作者: [英] 威廉·莎士比亞
出版社: 人民文學出版社
譯者: 朱生豪
莎士比亞寫的這些都是大人物，都是發生在顯赫的家庭，都是跟帝王相關的，即使是聖女貞德，她也是帶領著一個軍隊，後來被神聖化了，但是都是一些非凡人物。莎士比亞怎麼寫普通人？寫普通人我認為是特別不容易的。莎士比亞的本事就在這裡，他要寫埃及王后，作品裡說的話、用的語言姿態都是跟王后身份相配的，但是普通人要寫好是特別不容易的。普通人，尤其是小人物。莎士比亞寫到一些國家之間的重大的事情，牽涉到國家的命運，但是他最喜歡寫的，我想其實還是愛情。
莎士比亞在通過他的方式探討什麼是愛情。實際上愛情是最最無法解釋的一件事情，他的有一個戲劇里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小人物。我們今天天氣很熱，我是昏頭昏腦，我應該先從天熱開始。《仲夏夜之夢》跟莎士比亞一般的歷史劇、悲劇很不一樣，因為那種劇給人很強的現實感的衝擊，覺得他就是在講我們非常熟悉的事情，但是《仲夏夜之夢》不是的。《仲夏夜之夢》是一個神幻的世界，最有趣的是這裡面有非常複雜的愛情關係，這個愛情關係有時候看著又很無奈。
為什麼呢？這個戲裡有一個精靈，他有一種魔藥水。精靈的主人跟他說，你是可以施展你的魔法的，誰睡著了，你就把這個魔瓶里的水往閉著的眼睛上面滴一點，然後這個人一醒來，不管他看到什麼東西他都會發瘋一樣愛上這個東西。這個精靈在英文里很有名，叫「迫克」，他就去施展這種技巧。你睡在這裡，他在你這裡滴一滴，你就愛上一個莫名其妙的東西。裡面的角色睜眼一看，第一個看到什麼他就愛上了它。
這個故事裡，《仲夏夜之夢》都是無厘頭的愛情，但是無厘頭的愛情又是非常真實的，莫扎特問，你們知道什麼是愛情嗎？最終大家沒有人能夠知道，沒有人能夠說出愛情是怎麼來的。所以，《仲夏夜之夢》里有很多精靈的世界，當然裡面也有有情人，有情人最終都是成為眷屬走在一起了，但是這個過程里有大量的東西，我們又會覺得生活里偶然性真的特別多。
《仲夏夜之夢》這個戲也是有電影的，跟莎士比亞的其他戲不一樣，裡面有大量的植物、昆蟲，這裡面有很多物品，使我們看到一個奇異的世界，奇異的世界裡在發生這種事情。這種奇異的世界在莎士比亞其他戲劇里有時也有一點，他有一本戲叫《暴風雨》。《暴風雨》這個戲裡的主角原來是個帝王，他被趕出去了，他有一個女兒叫米蘭達。米蘭達是特別可愛的一位女性。這個米蘭達從小跟自己的父親長大，她沒有看到過別人，只認識她的父親這個小小世界。在莎士比亞的戲劇里有一個台詞特別有名。
英國有一個作家叫阿道司·赫胥黎，他寫過一本反烏托邦的小說叫《Brave New World》，在莎士比亞時代，這個「Brave」是作為美麗美好來理解的，「美麗的新世界」。美國人講到這個故事，一般會拿莎士比亞說的「Brave New World」跟阿道司·赫胥黎想像的烏托邦世界相比較，這個烏托邦世界一切東西都是由工程師決定的，這個人和他通過手段制定，這樣的人他沒有痛苦，只有幸福，他只有歡樂。其實沒有痛苦的世界是特別令人痛苦的，最終阿道司·赫胥黎看起來這是一個反面的烏托邦，所以，他用了莎士比亞戲劇里這個詞，叫Brave New World。
《暴風雨》里的帝王他的女兒叫米蘭達，看到有一個船出事故了，在島上停下來，停下來之後米蘭達看到一些人，她特別興奮，她說這個世界原來是如此美好，她看到人是這麼了不起的一種造物。我們看到在莎士比亞的戲劇里，哈姆萊特也曾經讚頌過人類的美好，米蘭達也讚頌過，米蘭達後來又面對一個不可知的未來，這個不可知的未來是什麼樣我們不知道，她要走向一個她不熟悉的世界。
大家可以去看看，我看過電影，劇本我也看過，有些地方做了一些特別好的改動。在電影的最後，米蘭達站起來，走向一個未知的新的世界，在這裡面作為女性，她是非常勇敢的，她面對不可知的未來她不是退縮，而是直接走向它，然後在這個戲裡她就向海水走去，走向一個彼岸。
莎士比亞是在一個更大的歷史文化背景下來描寫當時的女性的。所以，她們一般跟男性交往的時候非常非常注意這一點，所以，我們再回到比如像《羅密歐和朱麗葉》這樣的故事，這是個悲劇，裡面有一個奶媽，一直照顧著朱麗葉，其中有一次羅米歐到她房間里，有這麼一個場景。但是要注意到，在這之前，他們已經到了神父那裡登記結婚過了，這個事情特別重要，他們是登記過了，而且那個時候登記並不是到什麼市政廳，而是要到神父那裡登記。兩個人宣過誓，這些事情完成了，他們其他的事情才會發生。這點在莎士比亞的時期非常重要。但是也有一些例外，對有些女性他可能不是這樣看，克里奧佩特拉就是其中之一。
影片《莎翁情史》（Shakespeare In Love）劇照
莎士比亞筆下的女性有各種各樣不同的階層，我們原來覺得相對來說我們對他悲劇的故事關注多一些。莎士比亞的悲劇我們一般說四大悲劇，實際上莎士比亞還寫了很多的喜劇，莎士比亞的喜劇是特別好的，因為在莎士比亞的喜劇里，生活的氣氛味道特別特別重，地地道道的生活，而且語言也是極其鮮活，有時我們看中文譯本，覺得莎士比亞用詞是不是比較文雅，實際上中國早期的莎士比亞翻譯家在翻譯莎士比亞的時候故意把它翻得文雅一些，莎士比亞其實特別會罵人，莎士比亞的著作里詛咒人的話語特別多，罵人的話也特別多，還有很多是下流話，下流話都是一個特定時代的，英國尤其在18世紀大家說話開始變得文雅，但是伊麗莎白時期不是這樣。
可能在莎士比亞時期，女性對自己的身體沒有羞愧感，她會感到很驕傲的。我們的翻譯文雅以後，我們漏掉了大量的笑話，或者有時還帶一點黃色的，但是莎士比亞就是這樣，因為他是寫給普通老百姓看的，他一個笑話出來，大家下面聽著就哄堂大笑，我們千萬不要覺得莎士比亞在教育大家做特別好的人，其實他在很多程度上也是個提供娛樂的人，讓大家很開心。有些民間的婦女是特別鮮活的。這方面我們以往談的不多。
我也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莎士比亞各種著作的忠實讀者，他們出的這種特別好，我這裡是1997年的版本，當時獲得第一屆國家圖書獎。在這裡我們會看到一些喜劇，這些喜劇其實是寫得特別好的，讓人看到經常忍不住要笑出來。比如我剛才提到的《仲夏夜之夢》，還有《溫莎的風流娘們兒》，中文翻譯成《溫莎的風流娘們兒》，裡面有幾位女性特別有趣，她們很調皮，她們有辦法對付有一些不好的男性。
莎士比亞創作的男性人物里最有名的一個人叫「福斯塔夫」，很胖，喜歡喝酒，喜歡吹牛，還喜歡寫情書，而且這些情書都是千篇一律的。情書前面這個名字這個給A，這個給B，《溫莎的風流娘們兒》裡面有兩位女士，她們都收到了福斯塔夫的情書。這個情書內容都是差不多的，這兩位女士都已經是中年人，她們在想怎麼樣來讓福斯塔夫出洋相。她們想的很多辦法是特別有趣的，故意要跟福斯塔夫逗趣，福斯塔夫給她們寫信，她們回信好像很有意思。福斯塔夫打聽到她的丈夫什麼時候不在，福斯塔夫就趕到她家去，偏偏這時候出事情了，這個女的丈夫回來了。福斯塔夫夫是很胖的人，她們就把他裝到一個籠子里，然後說這個籠子里都是臟衣服要去洗的，這個籠子就被抬出去了。這樣他就逃過一劫沒有被發現，他說跟這些臟衣服在一起味道很不好，他就是這樣被抬出去的。
第二次，這兩位女士都是語言特別鮮活的人，她們覺得這次便宜了他，讓他就在筐里這麼逃出去了，應該再來羞辱他，而且福斯塔夫不吸取教訓，第二次他也是被騙到人家家裡，又以為她的丈夫不在，後來女的丈夫回來，他跑到樓上，穿著女士的衣服，假扮一位胖胖的女性，灰溜溜地逃出去。這是兩次。
最後還有一個第三次。第三次這兩位中年婦女覺得還不過癮，還要把他騙到森林裡，然後讓他頭上戴著，戴著鹿角，英國鹿很多。她們說你戴著鹿角我們跟你幽會。後來她們發動了一批小孩子到森林裡羞辱福斯塔夫。
這個戲裡我就覺得這兩位大媽都是特別了不起的人物。莎士比亞還有這個本事，這兩位大媽都是比較本分的，但是她們的丈夫老是在懷疑這懷疑那，弄得家裡不安寧，最終這個事情除了福斯塔夫受到懲罰之外，她們的丈夫也是如夢初醒。一個是福特大娘，一個叫佩琪大娘。還有一位女性叫快嘴桂嫂，我們會覺得蠻奇怪的，這個女性有一點像我們《水滸傳》里潘金蓮跟西門慶的王婆。這個桂嫂經常琢磨能不能做點撮合的事情，她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有時還拿到一點賞金的，她們非常現實，總是在算自己應該怎麼樣。
在莎士比亞的戲劇里，我們剛才講到，有普通的老百姓，有貴族，其實還有很多是女性，比如最後說到的這些大嫂們、大娘們都是很有智慧，也有一種打不垮的力量，她們懲罰了像福斯塔夫這樣的男性。
但是也有個別女性，我們會覺得她完全是在一個男權社會裡是受到欺負的。這就是《奧瑟羅》里的苔絲狄夢娜，苔絲狄夢娜特別善良，我剛才說到克里奧佩特拉不是一個白人，她的膚色其實是比較深的，因為那個時候有一個地中海的觀念。我們再來看《奧瑟羅》，會看到《奧瑟羅》在這個戲裡被叫做「摩爾人」，摩爾人現在在哪一帶呢？其實就在北非，可能是在摩洛哥、阿爾及利亞那一帶，他的膚色比較深。苔絲狄夢娜是一個純粹的白人女性。我覺得在莎士比亞的時代，或者更早的羅馬時期，其實都是這樣，勇氣是特別重要的一個美德，奧瑟羅因為善於打仗，所以，苔絲狄夢娜就嫁給他了。但是奧瑟羅雖然勇猛過人，但是他非常容易上當受騙，還有幾個一心要在軍隊里往上爬的人，覺得奧瑟羅擋了他們的路，在背後搞了一個陰謀。這個陰謀最大的犧牲者就是苔絲狄夢娜。
在莎士比亞的這本戲裡，這個人物好像是比較淡薄一些，就是一個特別善良輕信的人。一步一步地，奧瑟羅誤解了苔絲狄夢娜，他覺得她在背後背叛他。所以，奧瑟羅把她殺掉了。這個戲裡更主要的是要呈現奧瑟羅，奧瑟羅最後在殺死了，其實完全是誤傷，殺了苔絲狄夢娜之後，他後來又發現自己犯了錯誤。所以他又自殺了，他自殺前還有一段台詞，這個台詞是特別有名的。他回顧自己的一生，也有人說這段台詞實際上說明奧瑟羅這個人，他哪怕在這種時候也不是主要的想著苔絲狄夢娜，而是在想著他自己曾經有過怎麼樣的崇高地位。這點說明他可能有一點自我中心。
莎士比亞戲劇里的女性，我會覺得實際上各種各樣的無所不有，我一開始講到《哈姆萊特》，講到哈姆萊特的母親，他會覺得他的母親是一個脆弱的女性，沒有辨別力。但是我們從整個莎士比亞的戲劇里看，莎士比亞對女性是根本沒有任何歧視的，而且他讓他筆下的女性承擔了大量的社會的各種各樣的角色，最有名的就是鮑西婭，就是我們在《威尼斯商人》里看到的角色。一個好心的威尼斯商人，他要去借錢，碰到一個商人夏洛克，當時約定：你最終如果不能還債的話，要從身上割一鎊肉。有一位女性，就是特別有良知的鮑西婭，她假扮一個法官到法庭上，最終她跟夏洛克說，根據你們的協議你是可以切一鎊肉，但是沒有說你切一鎊肉的時候可以讓對方出血，萬一出血你就是違約，然後就要開始懲罰你。最終夏洛克放棄了他的計劃。
這部戲現在我們要演的話，會加入很多新的成分，就是會看到猶太人跟非猶太人之間的關係，現在新的一些版本一般都會講夏洛克他本人也是長期受歧視的，他沒有其他職業可以做，只能從事金融業，走上放高利貸和銀行業的一個小小的職業圈，因為其他各種行業的門沒有向他打開。但是在莎士比亞的時代，女性是不能成為法官的，這種限制特別多，現在在英國的法院，法官還會戴著假髮，假髮原來都是男的戴的，但是現在出現女性了。女性最早的法官就是《威尼斯商人》里的鮑西婭，她特別善於言辭，而且在整個場上絲毫不退讓。
恩格斯和馬克思，在所有作家裡有一位他們是絕對欽佩的，那就是莎士比亞，而且他們對於莎士比亞的熟悉程度是非常令人驚訝的。他們特別喜歡什麼呢？莎士比亞里戲劇里的市井氣。
我剛才說到的《溫莎的風流娘兒們》，他們會覺得有一些國家的戲劇會很嚴肅，但是給人比較沉重的感覺，比如德國的戲劇。莎士比亞的戲劇一打開你就會看到處處都是鮮活的幽默感，就好像一個幽靈一樣，要把它塞在瓶子里根本塞不進去，他要跳出來的，大量這種東西。有一些場景——莎士比亞特別會製造這種場景。《維洛那二紳士》里講到一些人很傷感，講到大家怎麼一起哭起來，小貓也哭起來，小狗也哭起來，大家都一起哭起來了。在有的文學傳統里大家喜歡講哭，但是有的傳統里大家是不輕言哭的。一個人他在拚命哭實際上是一种放縱，實際上他是個笑柄，最終我們會看到這個角色他在說大家一起在哭，整個觀眾席大家都在大笑。所以，像馬克思、恩格斯他們特別善於欣賞這樣的市井的細節，在這種細節里我們會看到與幽默感共生的是一種民族文化的相對的成熟。這種相對成熟就是他不會有簡單幼稚的表述，他最終有著這麼一種穿透力。
所以，讀莎士比亞我還是堅持一句話，大家一定要讀得仔細。我們會看到其實他對人生，對世界，都有這麼深刻的洞察，他有如此雋永的語言的手段把它表現出來，這種表現最終成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人類的文化遺產。
人生苦短，要多讀幾本書。在所有要讀的書里，莎士比亞排第一。
余中先：巴黎聖母院與《巴黎聖母院》
活動預告
朝內166·文學公益講座
「固執是一種力量」
辛格和他的短篇小說
主講人：陸建德
時間：2019年7月21日（星期日）19:00-21:00
地點：單向空間愛琴海店（北京市朝陽區愛琴海購物中心3層30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