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丹文:與相機的一場私奔,我拍攝下了一段中國當代藝術史
作為中國重要的當代藝術家,大概沒有人會想到邢丹文開始自己的藝術創作本著的完全是一顆懵懂年輕但又熾熱的心。情懷這個在當下說濫了的詞,在當時卻是邢丹文的著名作品《個人日記》誕生的重要動力。
《個人日記》, 邢丹文,1993-2003,攝影,紅磚美術館藏, 邢丹文,圖片由紅磚美術館提供
如果不是邢丹文親口所說,你應該完全想不到原本坐在畫室里如暮春梔子花一般柔弱的文藝女青年,會在大學學成以後扔掉畫具畫夾,背起相機闖進行為藝術的世界。
邢丹文,紅磚美術館邢丹文:愛之囚展覽現場,2017,圖片來自紅磚美術館
中學時邢丹文上的西安美院附中,上學期間在老師工作室偶然翻了翻攝影雜誌,彷彿命中注定般與攝影相戀。沒有理由也沒有預期,就是四個字——一見鍾情。攝影畫面里強烈的藝術語言魅力讓少女的心鼓噪,她開始在有限的出版物里收集「 鍾情的圖片」的蛛絲馬跡。她一直關注攝影,即便那時資料有限,國內並無多少影像畫冊。但翻到自己喜歡的照片時,她便能進入神魂顛倒的狀態。然而17歲註定愛而不得,單戀攝影時期的邢丹文並沒有相機。四年之後上了中央美院,她才如願以償——她靠著用自己畫行畫掙來的錢買了第一台相機。
邢丹文,《絕緣》圖a1,攝影,2002 - 2003,圖片來自紅磚美術館
大學畢業後邢丹文被分配回西安,解決完個人檔案的安置後她便回北京當起了「盲流」。在這個城市流轉的日子裡,搬不完的家、被房東的狗咬的傷和沉重的畫布畫夾讓邢丹文乾脆拋下了曾經的畫筆,背起了相機——人們的認知里藝術家可不該那麼「任性」。然而邢丹文不僅「任性」,她還「貪玩」:「一開始我就是玩兒。」
邢丹文攝影的初衷非常單純,就是想拍出有意思、有想法的照片。而當時行為藝術在中國的藝術教材里仍是「查無此人」的狀態,在美院邢丹文也只是限於繪畫的學習。然而行為藝術恰恰需要攝影和視頻作為記錄其存在價值的載體。這便使得東村的藝術家們和邢丹文碰上了。
邢丹文,《個人日記》,攝影,拍攝林一林的行為表演,《安全度過林和路》,1995,圖片來自紅磚美術館
在《個人日記》這一大部頭作品的創作里,邢丹文憑藉熱烈的創作情緒誤打誤撞地捕捉下了她那一代藝術家的生存痕迹。在九十年代,路茫茫,四周漆黑一片。這是中國人最具戲劇化的時代,社會發生激烈的變革,沒有人知道目的地究竟是怎樣的美景。只知道要「實現四個現代化」,一個勁兒地向前奔跑,摔倒了也要爬起來狂奔。而藝術要往哪裡前進?剛剛央美畢業的邢丹文像那個年代裡很多年輕的藝術家一樣,力圖解開學院派的枷鎖,探索當代藝術的創作。這是一個充滿激情卻道路艱巨的過程。懷揣著了解自我、提升自我的動機,邢丹文作為參與者和觀察者拍攝下了90年代活躍於東村的馬六明、張洹、朱冥和左小祖咒——他們敢撞南牆,敢特立獨行。在這些才華橫溢的藝術家身上,邢丹文不但塑造了自己獨特的影像語言,也得以釋放自己狂野的內心,真實地認知到自我。對中國藝術界來說,這是一部歷史;而對於她個人,不但是關於一代人成長的故事,也是探索攝影媒介和個人創作交合的起點。如果沒有相機,她可能會像眾多學院派畫家,從未面對過真實的社會,坐在畫室里無病呻吟而已。是相機帶她私奔,走出畫室,走進社會,赴了一場才華和熱情為原料的盛宴。
邢丹文,《個人日記》,攝影,在東村藝術家馬六明工作室(從左至右:蒼鑫、馬六明、邢丹文、沈凡),1994,圖片來自紅磚美術館
就在邢丹文對紀實攝影的實踐達到成熟,對個人成長有了明確認識, 她就想再次打破現狀,尋求新的挑戰 ,她再一次任性——遠走他鄉,她選擇了紐約。邢丹文獲得美國亞洲文化基金會交流學者獎,同時又得到紐約視覺藝術學院的院長獎學金,使得她在這個世界當代藝術的首都,藉助讀研的借口,毫無顧慮地投身於自己的雄心大志。可以說在那裡,她再一次重新認識自己的早期攝影作品,特別是《個人日記》的學術價值和與個人視角。當時學校新立了一個關於攝影與書籍的課程,每個人都要做一本書。一個豪氣的想法應運而生:我要做一本自己的中國當代藝術史!於是大量的底片就從國內寄到了她的手上,數量龐大到她自己都難以置信。整理的過程就成為了一個重新認識的過程。她才開始學習、研究到當時發生了什麼。在全憑興趣拍攝出的照片里,她完全沒有顧及所謂的學術和理性,然而正是這種感性的視角,結合了她美術學院的繪畫功底 ,創造了一種詩意的語言。
邢丹文,《牆屋》,影像多媒體裝置,2007,圖片來自紅磚美術館
在YT訪問邢丹文前,我們在眾多關於她學術性極強的文章中默認她是一個內向的藝術家。但在紅磚美術館的「千手觀音」展覽上訪問她之後,我們才感受到邢丹文的開朗與健談。
YT:《個人日記》中印象最深刻的藝術家是哪一位?
邢丹文:要談某一個印象最深刻的藝術家很難說,拍攝過程中有過很多情況,也發生了很多故事。沒法兒說某一個藝術家。
《個人日記》已經有一定年頭了,但我一直沒有拿出來展覽,偶爾在群展里展幾張而已。這部作品的拍攝處於很特殊的時間段:第一我當時很年輕,充滿了對世界和自我的提問;第二當代藝術處於地下文化狀態,無知加勇敢;第三,對攝影作為媒介角色的探索正置起點。因此這部 作品不是某一張、某一個人能代表的,它是一個群像,是我這一代人成長的故事,它傳達了一代人的成長曆程, 也在再現了社會變革轉折點上的一個窗口。所以當時就因為我覺得紅磚對於我這個想法的理解與支持,我們才在我的大型個展中展出了這部作品。實際上也是第一次真正地以我的原初創作想法露面,在一個龐大的空間里得以充分地展現。
邢丹文,張洹、馬六明在行為《第三類接觸》現場,《個人日記》系列,1993-2003
YT:你本人和相機都在《個人日記》中出鏡了,這是出於什麼原因?
邢丹文:這很自然,當時我總是背好幾台相機,別人拿著相機的時候,就把我和那些藝術家就拍下來了。很多 膠捲里就都是這種很隨意的狀態。我覺得其實那時一切都很隨意,沒有像現在這樣的專業性的操作,好友們因為共同的想法和理想,大家在一起陪伴分享,沒有很明確的目的說我非得幹什麼,就是一個自然有趣的過程。我的拍攝從一開始就是「玩」,其實就是現在常用的「實驗」。逐漸地 就專業化起來,這也是個不可抑制的規律吧。當時我自己也在渴求成為專業攝影師。
《個人日記》, 邢丹文,1993-2003,攝影,紅磚美術館藏, 邢丹文,圖片由紅磚美術館提供
很快歐美很多優秀的大雜誌就發現了我的攝影才華,以我的特長,開始委託我去拍攝當代文化和社會題材。工作方式是雙向性的,雜誌找我,我也向他們建議我的題目。逐漸我就涉足更多領域的藝術家,音樂、電影、戲劇、舞蹈和文學等等。電影是我自己本身就很感興趣的;搞音樂的像台灣的滾石、竇唯、眼鏡蛇樂隊,他們委託我拍封面;舞蹈方面我拍過金星和她身邊的現代舞。在和藝術家從夥伴到深入交流成為朋友的過程中,我個人和媒體的興趣互相影響,使我越拍越廣。拍著拍著就有了很多底片,到現在還有很多沒被沖掃出來,我都翻不過來了。
YT:其實現在的年輕人也常常會回望過去,有時甚至會覺得過去更為美好。和當下的形勢對比,你會認為藝術在走下坡路嗎?
邢丹文,《長卷》,攝影,1999 - 2000,圖片來自紅磚美術館
邢丹文:我們過去不知道什麼市場,也不知道怎麼做能掙錢。我們都只有一個理想,就是做一個好藝術家。這種想法更多是浪漫而理想化的。九十年代末藝術市場才逐漸顯露。錢是動力,具有鼓勵性,也是具有負面性的,當人們知道創作能夠轉化成產品的規律後,對藝術家的創作動機的純粹性有了提問。但我相信好的藝術家是不會把「掙錢」 當作自己的創作動機。
但的確看到,很多藝術家為什麼逐漸從創造淪為複製,其實是把作品變成了商品。但藝術的精神是自由,如果藝術不自由,那就不是好的藝術,也不是好的藝術家,藝術家本來就應該主動面對各種各樣的挑戰。
邢丹文,《都市演繹》,攝影,2004至今,圖片來自紅磚美術館
但是你要說當時我們有多麼自由嗎?不,看你怎麼理解了。其實那時我們的生活是兩眼一抹黑,走一步不知道下一步會摔在哪個坑。首先我們看不到那麼多藝術信息和其他人的作品。我們只能看到一些雜誌上大師的作品,現在看都是老掉牙的了。其次是我們動不動就會犯規。那些行為藝術家被抓起來關監獄,這些事今天聽起來不可思議。而且我們也沒有錢,也沒有完善的租房制度,生活可以說是動蕩。我放棄繪畫的有個原因就是經常搬來搬去,我當時搬到了亮馬橋那邊的農村,還被房東家的狗咬了,最後乾脆簡化工作方式,就把相機拿起來了。
邢丹文,張洹在行為《第三類接觸》現場,《個人日記》系列,1993-2003,圖片來自紅磚美術館
所以我覺得相對來說,我們的生存條件很困難,行為受到外部很多的限制,實際上現實生存沒有自由,但我們的思想卻很自由。我們沒有規則,更不知道所謂的經濟目標。而現在大家生活條件好,世界的大門也打開了,有許多發展的可能性,可以清晰地看到目標:藝術與錢、名氣和市場都是掛鉤的。現在的藝術家腦子不自由了。確實現在的物價很高,有更多的錢意味著較高的穩定性。商業社會就是使人們得拚命賺錢,否則無法生存。這對藝術創作是很致命的一點。
我其實很希望政府能在藝術家的工作室上提供一定的支持,而不是違章建築。比如在巴黎,法國政府就提供很多便宜的藝術家的工作室。生活過於動蕩,藝術家不得不為了錢出賣自己,那怎麼才能更真實、更有挑戰性、更有實驗精神呢?所以藝術家真的需要支持,為他們帶來更多創作的空間和自由。
YT:你在博而勵畫廊展出了一系列關於城市的作品,在城市的話題上這些作品是在對人的行為進行反思嗎?
邢丹文,《線》,雙頻影像裝置,2017,圖片來自紅磚美術館
邢丹文:是的。我的作品越來越多關注 城市的變化和個體的生存的關係。城市因為人的需要被開發建設得越來越好,然而我們的幸福指數是否更高了呢?。這些問題一直在伴隨著我的作品,包括兩年前在紅磚美術館展出的八大組作品。
邢丹文,《只緣身在此山中》,煤渣及綜合材料裝置,2017,圖片來自紅磚美術館
這次在博而勵的作品繼續 探討城市和人,及其生存困境。生命是有限的,慾望卻是無止盡的, 我們有多大的能力去獲取無止盡的慾望呢?
視頻作品裡的「葯」不是僅僅用來治病了,它象徵了各種可能性,去實現我們想活得更好的慾望。為了活的更好,我們不想放棄各種可以吞下的藥丸,但是一個人究竟有多大的能力承載慾望,吃的越多就越不幸。這就是惡性循環,探討的是人的慾望與承載能力之間的關係和直接導致的後果。除了視頻,我還個人空間和生活的印記勾勒進了地毯中。
邢丹文,《生命處方》展覽現場,圖片來自博而勵畫廊
YT:你個人來說會感覺城市讓生活變得更美好了嗎?藝術家是不是更適合去開闊的空間創作?
邢丹文:創作是要有靈感的。而靈感其實還是來自於藝術家的生活經歷。沒有哪個地方更好,更適合工作和創作,每個人都不一樣。有的藝術家喜歡山山水水,有的喜歡受到城市的折磨壓迫。
我其實對自己的創作地點安排得挺好的,我的工作室在郊區離市區40公里外的山下 。青山綠水,非常美。我也沒想到我會搬到農村,也是因為工作室被拆,就沒地兒走了。乾脆就搬到更遠的地方,以求安寧 ,所幸自然環境很好
邢丹文,《夢遊》,雙頻影像裝置,2001,圖片來自紅磚美術館
但我其實一直生活在城市裡,我創作的很多故事都發生在城市裡。我在中央美院讀書時,住在王府井那一帶的金魚衚衕里,目睹了北京的城市化的全部過程。所以這個題材對我來說是刻骨銘心的。城市是我創作的一個舞台,它永遠在現實和理想之間產生很有意思的轉化。我覺得我們藝術家都是在做戲,做戲做得比較有意思吧。
千手觀音
2019.07.19-2019.10.13
紅磚美術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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