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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正常疾病:縫臉手術後,我變成一個不能說話不能吃飯的人

作為一名專縫人臉的醫生,「我」面對的是一張張破開的臉。臉的主人或遭逢嚴重外傷,或為活命割開麵皮取出腫瘤。但更殘酷的事,往往發生在麵皮縫合之後。

凌晨1點,我在值班室被一通電話叫到急診室。診椅上躺著一個女人,她用手捂著臉,乍一看,面部全是血,血珠不斷從她的指縫中滴落。旁邊的人試圖幫她擦拭,可血還在不斷往外滲,根本擦不幹。

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在急診室值夜班。當時我研究生讀到第二年,剛開始給老師當助手,在北京一所知名醫院為病人縫臉,因為終於能在手術安排表裡露出完整的名字,我還一度為此興奮不已。

凌晨見到這一幕,我忍不住一激靈,把困意都抖沒了。「這個人還醒著么?」我心想。女人閉合的眼瞼似乎驗證了我的擔憂,我下意識想拍拍病人的臉,確認她是否還有意識,但她將臉捂得嚴實,我一時竟沒找到地方下手。

猶豫間,女人猛地睜開了眼睛。詢問病史的過程中,我得知她叫劉麗,臉上的傷出自她丈夫之手。

前一天晚上,劉麗和孩子吃過晚飯,丈夫才醉醺醺地歸家。像往常一樣,夫妻倆開始暴怒、爭吵。只是這次,男人摔完東西後抄起了菜刀,當著兒子的面砍向妻子。

我問劉麗丈夫砍中她的過程,她宣稱記不得了。「只覺得臉上一熱,」她神色漠然,講述斷斷續續,「然後就是疼,再然後就是血。」

街坊循聲趕到劉麗家,進門便見男人舉刀指著劉麗。眾人趕緊奪下菜刀,慌亂中有人從刀面上摘下劉麗的那塊麵皮,又幫忙打電話叫來她娘家的兄弟。

在趕往醫院的4個小時車程里,劉麗一手捂著血珠嘀嗒的臉,一手攥著這塊皮。見到我時,她憤懣地低語:「早知這樣,我還不如不躲,斷手斷腳好過毀容。」

竟然有人因為容貌被毀,而後悔保全了性命?我覺得這個想法不太對勁,應該義正詞嚴地勸說一下,很快又覺得無法置評,只能語塞沉默。

充當縫臉人的3、4年時間裡,我不止一次遇見像劉麗這樣被丈夫執刀相向的妻子。她們大都含著淚,說著意思相似的話:「不能留疤,臉縫不好寧願去跳樓。」可是,摺紙尚且留痕,何況破碎的皮肉,想不留疤,除非別傷。

我勸說劉麗先去做全面的檢查,但她毫不在意,只關注能否保全她的容顏,反覆說:「要先縫臉,臉縫不好我寧可跳樓。」兩寸見方的臉皮被削下來後,一直被劉麗包裹在手紙里,4小時過去,已經乾燥皺縮捲成了一條,護士將其泡在里半個小時才能平展。

約10分鐘後,主治醫生何叔也趕到了急診。我用眼神提示他看向我那壓著劉麗面動脈挪不開的手。何叔看清情況後,臉色稍霽,也開始勸說她先做檢查,依舊無果,於是讓劉麗簽了手術同意書,我們開始準備手術。

手術室里沒有窗戶,不開燈就暗無天日,但一打開手術用的無影燈,置身其間就分不清屋外是白晝還是黑夜。我腳尖一勾,往屁股下塞進一隻凳子,便拿起針線,開始收攏患者面部的傷口。

有臉才有人的樣子。皮面逐漸蓋住千瘡百孔的傷口,把臉拼攏回去的過程中,我彷彿看到劉麗一點點攥回了剩餘的尊嚴。

低頭認真開工時,我聽見門板外面兒童哽咽高尖的哭嚎,那是劉麗的兒子。而治療室里,劉麗似乎終於用盡了力氣,她闔上眼睛,對兒子的號啕置若罔聞,雪白的無菌孔巾隨著她的呼吸起伏。麵皮縫到一半,她無聲地流了幾滴眼淚,我怕驚擾她,假裝沒有看到。

天亮後,劉麗就轉院去了北京一家整形醫院,怎麼都勸都留不住。「即便現在不能做整容手術,我也要當面問清楚以後能不能治!」她眼神堅決,甚至帶著幾分狠戾。

我是一名牙醫,會縫臉的那種。

高考填報志願時,工科出身的父親苦口婆心地勸我學醫,他舉了個理由,說我小時候娃娃縫得好,有一雙適合做醫生的巧手。實際上,那是我把娃娃的脖子撅斷了,怕母親罵我,心驚膽戰做的活計。我一直覺得父親這一理由給得敷衍,沒想到後來,我真做了醫生這行中,跟「縫」有關的活計。

在手術台上,主治醫生負責保命的手術,我面對的都是殘缺不全的臉。除處理外傷,我也會配合完成一些面部腫瘤切除手術。臉的主人往往在手術中割去了面部生的腫瘤,意識尚未清醒,躺在手術台上等待我幫他們合攏麵皮。上手術台前,他們中的一些人攢著一腔最後的勇氣,激昂地表示要戰勝病魔,下了手術台後,垂頭喪氣,不知道怎麼面對新的一天的病人也大有人在。

大部分人不理解「切臉」這件事,這像一門隱學,普通人很難想像我們具體怎麼工作。所以,面對病人時,我必須花一些時間,藉助一個頭骨模型,來回比劃以幫助患者理解專家為他們制定的治療方案,直到對方理解、簽字。

在我接觸過的病患中,因一下接受不了自己的病情,哭泣的、失神自言自語的大有人在。

老張因面部癌症入院。根據治療方案,醫生會切除老張部分牙齦、頜骨和臉皮,手術過後,老張臉上會留下明顯疤痕。我藉助頭骨向他解釋了治療方案,陳明風險後,老張自顧自開始低語:如果臉被切掉了,豈不像個怪物?又說,一手帶大的小孫女肯定會被嚇壞,「還會再黏著爺爺像個小棉襖嗎?」他喃喃道。

我分不清老張是在自言自語,抑或是在尋求我的建議。實際上,我可以向患者解釋文件上每一個醫學字眼,卻解答不了一個問題:如果是你,你會怎麼選?

換作以往,我會拋出一套萬金油的說辭:「這是看診的專家為你選擇的最佳方案」。這個回答不違心,也圓滑地避開問題不回答。

面對擔心被孫女嫌棄的老張,我多做了一步,盡量平和地告訴他放棄手術的結果:「如果不這麼做,那麼可能您很快就不能繼續帶大您的孫女了。」 我依舊把砝碼推回給老張,讓他自行決定加在天平哪端。

我明白,讓人猶疑不決的,其實是以一場手術為分界點、前後截然不同的兩段人生。不止是一張麵皮這麼簡單。實際上,很多病人要等手術結束後,才能真正懂得那場手術的負面影響。

一次幫術後病人拆線換藥時,我遇見一個懨懨不語的病人。幫他換藥時,他遞給我一張紙。我接過展開,不知這張紙在他手中攥了多久,皺巴巴的,上頭歪歪扭扭寫了一行字:「我不會說話,也不會吃飯了。」我知道康復狀況讓他擔憂,只能低頭繼續幹活,輕聲安慰他:「別著急,慢慢來。」

術後的煩惱不便,在術前我都細細地講給他和家人。當時,我反覆斟酌措辭,想明白妥帖地告訴他們:最難的不是那一刀,而是面對那一刀之後,再也回不去的生活。

遇見王華時,他未滿60歲。入院數月前,王華感覺舌頭疼痛,照鏡子發現一個紅紅的小坑,他自覺是工作繁忙壓力太大長了一處潰瘍,沒當回事。不想幾天過去,小潰瘍也未痊癒,微微生疼。他這才到藥店買了些藥粉,每日噴洒。轉眼就是幾個月過去,那處潰瘍絲毫沒有好轉的趨勢,頑固地生長在他的舌頭上,而且到越來越大,他發覺不妙,這才去了醫院。

回憶起在當地醫院確診患癌時,王華的妻子在走廊里拉住我悄悄地抹眼淚。幾經輾轉,王華被我的老師收治了。

經過檢查,我們確定王華舌頭上長的是一處癌症的病灶。在醫院充當「縫臉人」的3、4年時間裡,我管床的病人便有4、5百名。印象中,許多人發現口腔里的癌症,都是從久不癒合的口腔潰瘍開始。

我們需要把王華的下嘴唇、頜骨切開做入路,切掉大部分舌頭。因為癌症有沿淋巴擴散的風險,我們還需要切開他的脖子,做頸部淋巴清掃。

生病前,王華是一所初中的老師,過去的20多年,他大部分時間在講台上度過。我不得不告訴他,根據我們的術後預期,他康復之後語言功能會受影響,恐怕無法支撐他正常授課。

一張嘴便吃得下飯、說得出來話,作為一個人,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而像王華這樣的病人,一場手術將把他們這些功能徹底打碎。

三個月後王華回醫院做複查,他告訴我,他已經告別了講台,學校很照顧他,把他調到後勤工作。「其實就是給我個地方養老,我明白......」術後的王華艱難緩慢地告訴我,「跟別人我也不說話,別人也不樂意聽我說。我這次來複查完,回去就要辦退休了,幹不了什麼活,別給人添那個麻煩。」

離開前,王華把口罩帽子戴上,「別人看見我也難受,不招那個嫌了。」他擺擺手謝過我,走出診室。我已經習慣於面對這些破碎後重生的面容,可當病人們回到茫茫人海,臉面是容,是貌,是人的第一張名片、第一聲招呼,有些人卻再也遞不出去這張名片,只能默默戴上面具,掩蓋傷疤。

然而,並非所有病人,都能按照自己的意願,決定是否接受治療。有一個我至今想起都會輾轉反側的病人,在她的生死關頭,我和她都沒辦法做出延續她生命的決定。

急診門口來了外地牌照救護車時,都能激起我的恐懼——那意味著車上的病人傷情嚴重,或者傷患認為傷情嚴重。當我看見阿芳的時候,覺得「嚴重」被恰如其分地使用了。

第一眼,我甚至沒看出來她嘴裡是什麼,一閃而過的念頭是:「這是含個球拿不出來了?」

向救護車上的醫生問過病情之後,我才發先她嘴裡那個碩大的、撐得閉不上口的球形物體,真是她變了形的舌頭。

阿芳,是個不識字的女人。她神智不清,眼珠四處亂轉,口中規律地哼吟著。由於她無法敘述病史,我只能四處找陪同她來的家屬。最終,我在急診科各個角落找到阿芳的兒子、丈夫和大伯,他們七拼八湊地幫我拼湊了阿芳的病史,面色不耐——

阿芳50多歲,此前因尿毒症已經做了8年透析,到了腎性腦病的地步,整日神志不清。那天一家人午餐時,她因搶吃一塊排骨咬傷舌頭,舌頭逐漸腫起來,像個口嚼塞子般堵塞了口腔。檢查時,腫脹的舌頭擋住視線,我看不到傷口,血依舊不停流淌,一部分被她喝下去,一部分溢出來,持續兩天後,家屬沒有辦法,便帶她去了當地醫院。當地醫生診斷後判斷情況嚴重,告訴他們:「無能為力,去找縫舌頭最好的醫院吧!」於是,阿芳被家人送到了我們醫院。

當天值班主治醫師和我相視一眼,欲哭無淚:傷口隱藏在舌頭後方,手術的入路在哪,阿芳的身體能不能負擔,這些都是這場手術成功與否的關鍵因素。

隨後,我開始向家屬交代病情、溝通方案。然而無論怎麼解釋,阿芳的家屬都是一臉「聽不懂」的表情,不斷重申:「我們就是來縫個舌頭而已。」

他們不斷表示,家中由於長期為阿芳做透析,經濟情況困難。於是,醫院一降再降要求他們繳納的押金額。到了決定是否繼續治療的時刻,阿芳家的男人們互相推脫,兒子要聽父親的,丈夫要聽哥哥的,大伯要聽父子倆的,他們為此在診室里吵吵嚷嚷,久不停息。

救護車司機叼著煙從診室門口探頭進來,不耐煩地詢問我們收治與否,他好早點收工走人。一時間,所有亂飄的視線都回到我們身上。

主治醫師一咬牙:「治可以,簽字!」

於是我們通知了總值班,開放了手術室,麻醉大夫、護士開始備戰,值班醫生各就各位,大家都訓練有素有條不紊地擼袖子。阿芳需要接受的應急手術,費用不到2000元,只等家屬簽署同意書,我們就可以開始搶救病人。可辦公室里,阿芳家的男人們就簽署同意書,又開始了你推我讓,簽字筆彷彿定海神針一樣誰都舉不起來。

三個人都想置身事外。到最後,那位與我年齡相仿的兒子不知躲去了哪裡,我把筆塞給了丈夫,那個男人推諉著,念叨著「住院費是大伯出的,他說了算……」那位「掏了住院費說了算」的大伯一副「與我無關」的表情,刻意假裝沒注意到這邊發生的事情。

看得出來,他們都在等醫院說出「不治了」,然後心安理得地離去,順理成章擺脫一個負擔。

阿芳的丈夫看了看憤怒的我,大嗓門低沉了下來,嘟囔著:「錢都花她身上了,也治不好,過兩天還要透析還要花錢……」他突然眼睛一亮,盯著我,「你剛才說你們醫院不能透析?」

我聽出他語氣中倏忽而過的欣喜,瞬間替阿芳感到心灰意冷。但我沒說話,看著男人,等著下文。

「不能透析我們不在你們這治!」阿芳的丈夫說。這句話給一旁靠著牆默不作聲的大伯也通了電,兩個男人開始抖擻起精神罵罵咧咧,同仇敵愾地向外走。

我無奈只能叫住他們,掏出抽屜里備下的拒絕治療文件,請阿芳的丈夫簽字。一瞬間,他像是被掐住脖子一樣沒了氣焰。

拉鋸至此已經兩個小時,阿芳舌頭的腫脹明顯加劇,窒息隨時會先於失血、腎衰要了她的命。無論誰簽字拒絕治療,都相當於參與了對她的謀殺。

我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替阿芳著急,悄悄地詢問一起值班的師兄:「難道沒有家屬同意,我們就不能進行治療嗎?」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讓我自覺像個弱智。年輕的總值班體諒我不懂事,悄悄告訴我:「病人自己糊裡糊塗,萬一出了事,誰跟你講這個道理?醫院以前為這種事賠過不少,你不知道的……」

同病房的患者家屬開始控訴阿芳一家的吵鬧,我無奈,給了三個家屬三支筆,讓他們不分先後順序地簽了字。

她兒子說,他們會把帶回家繼續治療。

我只能相信。

被推出醫院的時候,阿芳察覺方向不對,哼吟聲驟然尖銳急促,發出一種牽動肺腑的悲鳴,像街邊被捆綁起來待宰的羔羊。人來人往的馬路邊上,阿芳哀聲連連,想引起注意,但阻擋不了什麼。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 END -

作者 | 羅北方

編輯 | 溫麗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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