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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說:天降火球,開不走地球的古人怎麼辦?

松泉,天體物理博士,給星星寫故事的人。科幻小新,學習之路漫漫修遠,為寫出有意思、有價值的故事而努力著。代表作《星變》。

星變

(全文約16800字,預計閱讀時間42分鐘)

一 萬里人間伏苦暑,煙波江上論蒼生

深秋十月。這個本該是寒氣初上、萬物蕭條的季節,卻一如三個月前一般熱浪滾滾。

一條大河自西向東緩緩流動。說是大河,因為極其寬廣,遠遠望去竟看不到對岸。河面上飄著不少小船,仔細望去,能看到一些漁民正在緊張地拉網捕魚。太和星的光芒灑在河面上,粼粼閃閃,令人一陣心神動搖。

「金陵才士百零八,徐家遊子二十三。」 河邊的畫船上傳出一句溫潤的男聲。船頭的幾隻水鳥一驚,撲棱撲棱迎風而起,向著遠方的高樹飛去。

「高大哥,你就不要取笑我了」,一青年男子笑道。這男子膚色偏黑,卻不是天生的那種黑,而是經常野外行走被曬出的那種黑。雖是黑,卻掩蓋不住天生的眉清目秀,舉止神態分外不俗。

「我哪是取笑你,這可是碧海閣每五年公布一次的金陵榜。現在街頭小巷的娃娃們都會傳唱了。哈哈」,中年男子繼續道,「竹杖山河開秘境,芒鞋草木入霜毫。妙!妙!」,說著不僅拍起手來。

「不過些沽名釣譽罷了,何足掛齒。」

「你看看你,還是這麼個淡泊的性格。這金陵榜的本意豈是為了讓你們揚名?說白了就是認為你們是這一代的領頭人。我金陵朝號稱千萬人口,但讀書人不足百分之一,將來帶領他們前進的擔子少不得要落在你們肩上。」

青年聞言正色,畢恭畢敬道,「高大哥教訓的是,我竟沒想到這一層。」

「我倒不是教訓你」,中年男子擺了擺手,「這金陵榜的前五十人中,理科只有你徐隱、張雲、祖芾三人。你們不是從政之人,也不是應用學科,排名卻能如此靠前,這是對你們的認可,也是給你們的壓力。最近這幾年異變頻發,天下很不太平,你看這祖江,不過數年功夫,水量足足減少了一半。據說很多區域已經斷流數月,今年的旱情怕是幾年中最嚴重的。這次王上召見你們,也是希望你們能提出一些好的建議。」

徐隱點了點頭,望著東流去的祖江,沉默不語。

前些日子順祖江東流而下,見到了太多令人惶惶不安的變化。比如江州附近的百香島,每每想起令人唏噓不已。那本是一個江心島,方圓數公里,曾有人在那發現過數種新奇的動植物,比如一種長相頗似老鼠、聲音如同羊叫的鳥;一種植物圓葉赤稈、黃花紅果,動物食之無事,人食之則亡;還有一種植物開黑色的花,結白色的果,花與果香味濃烈,根莖卻奇臭無比......但現在,原先水面以下數米的島石都裸露了出來。聽幾個漁民說,島上的水源都乾涸了,植物死了大半,遍地都是動物腐爛的屍體......漁民還說,前段時間有幾隻三腳兔跳入水中活活淹死。它們是自殺?想起這些,徐隱一陣心悸,幾乎喘不過氣來。

「說起來,這些年的異象你可了解?」中年男子問道。

「異象之端是五年前開始的夏季延長。一般而言,立秋則夏止,但五年前直到白露時炎熱天氣才逐漸消退。隨後炎熱天氣逐年延長,今年已過寒露,但溫度還沒有下降的跡象。第二個異象是大量墜落的隕石。兩年前隕石第一次落在我朝密州,然後是徐州、蔡州等等。目前我朝各地均已發現墜落的隕石,據統計共約百餘顆,最大的重數千斤,絕大多數為鐵隕石,但仍有許多成分不明。隕石共造成傷亡約三百人。第三個異象來自東海國。一些漁民出海時,發現幾處海上冒起濃煙,氣味刺鼻,數日不息。濃煙周圍大量魚群死亡。據猜測,可能為海底火山噴發。」

「不錯。除了這些異象,我朝各地已出現了不同程度的災情。目前許多河流已斷流,難以供應正常的灌溉需求。荊州、淮州等地的二季水稻大部分因乾旱枯死,而北方的冬小麥也面臨大面積乾旱致死的情形。不少地區還因高溫天氣發生火災。」

「那百姓可有傷亡?」

中年男子讚許地看了徐隱一眼,說:「如此大的天災,百姓傷亡無法避免,而且流民也日漸增多。幸好各地府衙及時開倉放糧,全力救助遭受災害的百姓,並建立了大量的流民收留站,才沒有發生騷亂。內閣在這幾年的事務處理上極其穩健得當,據說因為長時間的無休當值,閣內三分之一的官員都病倒了。」

「百姓安居樂業,內閣擔子最重。當朝首輔又是謹慎穩妥之人,相信他們不會讓天下百姓失望。」

畫船再次安靜下來。早先飛走的幾隻水鳥又撲棱撲棱從遠處飛回,穩穩地落在了船頭上。

二 斗轉星移天變色,桑田滄海地生謎

王上召見是在文華殿。除了內閣諸老、朝中大臣、數位翰林學士,剩下的都是國內科學世家的代表,比如天文世家的張雲、數學世家的祖芾、化學世家的葛清、工家的墨儲、農家的賈和等。徐隱向眾人一一打招呼。雖然不是第一次見面,但由於他經常在外勘探旅行,黑得竟有些讓人認不出了。這些人里與徐隱最交好的便是張雲了。「掌內棋盤布星海,胸中經緯破重天。」這是碧海閣對他的評價。金陵榜排名第八,他也是二十年來第一次排入金陵榜前十名的科研之人,年紀輕輕便已名揚四海。

王上也是個奇人。他年輕時就對科學表現出極大的興趣,經常召見各科學世家的家主問這問那。一開始,大家以為這只是年輕人的一時興起,但王上即位後,卻直接成立了國策院,把一半的席位分給了各大家主,從此科學世家在重大國策的制定方面有了極大的話語權。當時許多老臣連連上書反對,跑到太后那兒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說是動搖國本。天下各國也都出言諷刺「以不敬之心窺探天地,不自量力,必遭天譴」……不過令這些人出乎意料的是,金陵朝不僅沒有遭天譴,反而國力突飛猛進。王上大力支持農家培育新的糧食品種、研究新的種植方法;支持地理世家在國內尋找各種礦產資源;支持工家改進灌溉設施、創新冶煉技術等等。王上將自己的年號命名為「更始」,寓意為「改變從此開始」。十幾年來,金陵朝的百姓生活日益豐足,不僅再也沒有大臣反對國策院,周邊幾個國家甚至也學起了科技興國這一套,只可惜他們的王上並非真正對科學感興趣,又常常受大臣的反對或阻撓,總之沒一個學成的。

與前幾年相比,徐隱發現王上憔悴了很多。這些年天下異象多發,各國都漸漸出現動蕩的局勢,上至各國君王,下到各級官員,都心急如焚,如果不能及時解決這些問題,只怕到時又是一場生靈塗炭。

王上環顧左右,說:「近幾年天下出了不少事情,想必諸位愛卿都已知道。這次召集各位,便是想集思廣益,想出個為什麼和怎麼辦」,說著看向科學世家那邊,竟有了一絲微笑,「這次能見到你們這些新一代的科學才俊,本王甚是高興。本次會議也主要是想聽一聽你們的看法。」

朝堂上安靜了一瞬。

氣象世家的黃安緩緩出列,道:「陛下。這幾年氣候變化殊異。我翻遍古代典籍,未發現有如此氣候特徵。我猜測,這必然是一種新原因所引發的變化。恐怕與隕石的密集墜落有某種內在關聯。」說著看了張雲一眼,「張兄可有解釋?」

張雲琢磨了一會,道:「氣候變化的原因我大概能推知一二,但隕石的墜落我尚不明白。」

「奧?」王上突然眼睛明亮了起來,聲調也高了幾分,「你說說看。」

眾人也都注視著張雲。

「諸位都知道,我們祖星自轉一周稱為一天,祖星繞著太和星運動,環繞一周稱為一年。但祖星的自轉平面與公轉平面並非共面。也就是說,祖星的自轉軸與其公轉平面並非垂直。在這種情況下,太和星對祖星的直射點一年循環一次,就產生了我們的四季。祖星的自轉軸一直是指向帝星的,但據我們近兩年的觀測紀錄,祖星的自轉軸發生了偏移,不再指向百帝星區,而是指向了旁邊的麒麟星區。這就導致太和星直射點的範圍發生了變化。我推測,太和星直射我們的時間變長,所以導致了氣候的變化。」

「唔!這解釋頗有些道理!」王上讚歎道,「既然你已明了原因,為何不曾上報朝廷呢?」

「回陛下,一來,雖然這能解釋氣候變化,但卻無法解釋隕石的密集墜落,而祖星自轉軸發生偏移的原因也尚未查明,因此我目前還在求證。二來,祖星的自轉軸偏移,雖然在我等眼中不過是自然現象,但百姓可能並不明了。若是貿然講出,只怕會滋生事端。」

「難得你有心。」王上看向眾人,緩緩道,「此事確實需要謹慎求證。本次朝會內容一概保密,有泄密者立斬不赦。」

「遵旨」,眾人應諾。

「陛下」,說話的是一名老者,鬢髮已然斑白,臉上有幾分疲態,但目光依然神采炯炯。老者姓謝名謙,便是當朝的內閣首輔。「臣不太懂科學。但臣以為,陛下思慮各地的災情,已是非常勞累,何必再去想這科學之事呢?更何況,這天上的東西摸不得聞不得,我們又怎麼證明自己了解的是正確的呢?」

「首輔大人此言差矣」,張雲道:「科學之論,在於尋求真理的過程。雖然有時無法證明某個理論一定正確,但我們可以迴避某個完全錯誤的理論。據我所知,南方的梁國因為高溫已經有大量民眾傷亡,大理國的農作物一半已經絕跡,而這兩國的王上在幹什麼呢?他們發詔『尋求各地的奇人異士,能布雲求雨者官至上卿』,雖然應召之人絡繹不絕,卻無一人成功。有傳言此二國已經流民遍野、暴亂隨時可能發生。若不是王上當年大力發展科學,我朝現在恐怕也會如此吧。」

「哼!伶牙俐齒!」謝謙冷笑了一聲,轉而向王上道,「陛下,這幾年各地撥糧救災、收救難民、興建灌溉設施等耗費了大量庫銀。目前財政日益吃緊,但對各科學世家的款項支持卻沒有變化。臣懇請削減對科學世家的財政支持,加大對各地災情處理的投入。」

「臣等附議。」內閣諸老、絕大多數的大臣們紛紛表示贊成。

一時間,朝堂有些混亂。王上的臉色變了變,但沒有說什麼。

一會兒工夫,朝堂安靜了下來。沒有人說話,安靜之餘伴隨著些許尷尬。

徐隱環顧四周,咬了咬牙,前邁一步,說:「陛下,這些年,我們徐家周遊四方,勘探地理資源,考察未知之地,有一些發現,不知對了解此事有無幫助。」

「原來是徐隱,說來聽聽」,王上有了些精神。

「前些年,我遠下南方,在大理國的最南處誤入一古地。古地有一組石刻,石刻前部分烈火當空,萬眾伏野,祭祀高歌,求雲祁雨,而後部分則是戰亂四起,屍橫遍野。據我判斷,此地石刻距今已有千萬年。而另一地理世家班家曾於極北方發現一古地,亦有一組石刻,內容卻與南方的截然相反,上面刻的是冰覆八方,萬物凋零,人跡絕蹤。此地亦有百萬年之久。」

「奧?這些發現倒是頗為有趣,眾卿可有耳聞?」

一個翰林走了出來,道:「陛下,這些發現臣也聽說過。只是我人族史不過兩千餘年,這號稱百萬年千萬年的石刻實在是讓人費解。況且,一些人把這作為古人的預言,臣也是不敢苟同。『子不語怪力亂神』,臣以為這不過是些可笑的傳言罷了。」

「我也有此意。不過,雖然我不認為這是古人的預言,但我確定這些石刻的年齡基本正確」,徐隱欲言又止,面色有些掙扎,反覆了幾次,最終苦笑一聲,「我認為,這些很可能是上古文明的遺迹。」

「嘶~」 朝堂上響起了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大家面面相覷,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是說這是以前存在過的文明?」

徐隱道:「雖然暫時沒有證據,但我傾向於這個猜測。」

那翰林嘆道:「若果真如此,也太恐怖了!那些過往的文明,絕滅後竟無任何傳承。」

「陛下」,沉默了一段時間的張雲突然介面道,「徐兄的話讓我產生了一點想法。請陛下給我一個月時間,我可能會給出一個推斷。」

「好,朕給你一個月時間!希望諸位齊心協力,找出此事背後的原因,於此天災中拯救天下子民!」

朝會結束,當眾人走出文華殿時,太和星已然落下。暗夜來臨,珍珠一般的恆星瞬間布滿整個天空,璀璨無比。萬星爭耀,各放光芒。

三 祖星千載不平事,敢向蒼天問有情

萬星閣建在一座數百米高的山坡上,是張家的中樞所在。這裡既是張家的觀星樓和實驗室,也扮演著圖書館的角色,保存了史載以來各種天文典籍、張家多年的天文觀測記錄等等。

萬星閣的大殿貼著一副對聯:「盡遣有涯之生觀星辰規矩;須縱無窮之思明宇宙真理」。這是張家第一代觀天者所寫,也是張家世代追求不息的理想。大殿兩側分別放置著兩個巨大的模型。左側是一個大展板,上面密密麻麻粘著一些大小不同、顏色各異的小球。小球在展板上形成了一條自左上到右下的寬頻。左上的小球略大,數量較少,以藍色居多;右下的小球最小,數量最多,而以紅色居多;中間則以綠黃橙幾種顏色過渡。這便是三十年前由張家的張赫所建立的恆星演化序列。這天上的繁星亮度不同、顏色各異,卻冥冥中如有指揮一般,恰好地排列在一張光度與顏色的圖上。人們也第一次發現太和星居然是一顆白矮星。右側是祖星繞太和星的旋轉示意模型。太和星的周圍是一個巨大的圓盤,祖星位於盤外繞太和星做圓周運動。另一天文世家錢家的錢賦曾經推論,幾億年前,太和的前身星經歷了紅巨星的階段,所有的殼層物質被拋向遠方,而它的直徑瞬間暴漲了幾百倍。圍繞太和旋轉的近鄰行星被無情吞沒,由於我們的祖星距離太和足夠遠,才在這場災難中僥倖存活下來。隨後的幾億年,變成白矮星的太和慢慢冷卻,而那些噴出去的物質也慢慢回落,形成了這個巨大的塵埃盤。這塵埃盤一直延伸到我們祖星附近,被前人稱為「天上的島嶼」。」

站在萬星閣的大殿,徐隱用衫袖擦了擦汗,指著幾個箱子說:「我可給你送來了!這是大理國古地石刻的所有拓印本。」

「多謝徐兄!」張雲笑著答道,隨後指向一位老者,說:「這是古語世家的倉老先生,這次請來為我們解惑的。」

徐隱馬上向老者見禮。老人家一襲青衫,頗有些仙風道骨的味道,捻了捻幾捋鬍鬚,笑著點了點頭,算是回禮。

幾人不再多言,快步來到議事廳,徐隱小心翼翼打開幾個箱子,對二人說:「我已經按照時間順序對這些拓印本進行了整理。古地石刻的技藝相當不錯,我猜測他們已經掌握了一定的金屬冶煉手段。」

幾人一幅幅石刻看過去,只見前半部分的石刻比例協調而寫實,線條圓潤而藝術;後面的石刻卻力道不足,線條雜亂,可以看出雕刻得十分倉促。幾人的心神逐漸浸入其中,那曾經消逝在歷史長河中的古文明,隨一幅幅畫卷重現世間。

烈日當空,燃出熊熊的烈火。一望無際的大地上,跪著密密麻麻的人群。人群中央是一個巨大的圓形高台。只見六個人披頭散髮,穿著奇怪的服飾,在高台上圍成一圈,跳著奇怪的舞蹈。高台中心跪著一名大巫,他緊閉雙目,雙手向天空高高舉起,好像在低聲吟唱。俄而他又高高躍起,雙手各持一個火把,跳起同樣奇怪的舞蹈。

上天似乎感受到了人們的祈求,命令雨神駕著烏雲前來布雨。一會兒功夫,大雨傾盆而下,地面上的人們露出興奮歡樂的神情,相擁而慶,又紛紛對高台上的大巫磕頭不止。大巫看著高台下的人群,雙手高舉,大聲作笑。

然而,乾旱並未因一場大雨而停止。大地龜裂,蜘蛛網一樣的紋縫布滿了所有角落。河流皆已乾涸殆盡,田野的農作物漸漸絕跡。許多山井噴出濃烈的黑煙,遮天蔽地。

為了爭奪生存資源,不同的部落之間開始爆發戰爭。無論成人,還是孩子,無論老人,還是婦女,都被卷進了戰火里。只見一個驍勇的戰士騎著三隻角的猛獸,舉著火把向對方的營帳衝去;一排弓箭手挽起長弓,遠遠射向對面的人群;更多的人則是持著長矛短劍在廝殺。每個人的表情是那麼猙獰,似乎要將對面的敵人吞之而後快。一個戰士將長矛刺進敵人的胸膛,沒來得及抽出武器,便被一把彎刀削下了頭顱。鮮血噴向天空,宛如一朵盛開的大紅牡丹。熊熊烈火在大地上燃起,哪裡有生命,哪裡就有火光。沒有人可以逃離。這裡是人間,這裡也是地獄。

大地上躺滿了屍體,就連曾經萬眾伏拜的大巫,也被一桿長矛釘在了枯樹上。一個骨瘦嶙峋的老人,正在捧食地上的沙土;一群成人,正高舉一個皮包骨頭的孩子,要把他丟到一個鍋里;一個婦女正趴在地上嚎啕大哭;一個戰士髮指眥裂,手持一根長矛,對著眾人怒斥,似乎要眾人放下那個孩子……

「咕咕」,幾人猛地一顫,心神被拉了回來。原來是幾隻孟鳥,正在窗邊踱來踱去,好奇地看著幾人。

「每次看這些石刻,我都不禁心驚膽顫,無法自持」,徐隱嘆道。

「餓殍遍野,易子而食,析骨而炊」,倉老先生擦了擦額頭的汗,「沒想到世間真有如此慘劇」。

張雲狠狠搖了搖頭,長吁了幾口氣,說:「我們要抓緊了,畢竟……這不是我們想要的結局。」

「最後的一個石刻不是圖畫,而是某種文字,你們看」,徐隱把一張拓印本放在大家面前。

倉老先生湊了上來,仔細看了又看,點頭道:「不錯,這應該是某種圖形演變而成的文字。以萬物為形創字,可謂文明之基。我曾經見過類似的文字,有些差別,但給我數日,大概能解的出來。」

一周後,倉老先生果然如約,命人把翻譯的拓本送了過來,並託人帶話,「老朽年事已高,實不忍再看一遍如此的慘況」。徐隱和張雲默然,打開拓本,只見字字如血,不忍卒讀。

「大雲部落七十三年記。自五百年史載至今,有紅日侵世。歷代聖賢殫精竭慮,率民抗災。四百年前,軒帝攜百萬民眾北上千里,披荊斬棘,開闢新土;三百年前,禹帝率眾移南山,通北河,植綠林,興沃野;百年前,黎子依山辟洞,授穴居生活。然數年來,河川枯竭,魚龍陳屍,山井噴流,晝夜火燃。上命各方求雨而不得,飛蝗蔽日,魑魅橫行。部落野戰,連年不息,瘟疫橫行,萬物不生。嚙草嘬土,流民載道,餓殍盈野,死者枕藉。長太息,掩涕兮,吾族何以不容於天地?吾輩才思不達,上困於天災,下敗於人禍,負眾生之所託。若後來者得見我輩所留,當懷先賢濟世之心,為八方生民立命;行先賢未竟之業,開萬世春秋太平。臨碑涕零,不知所言。」

四 絕恐客星侵玉宇,惡聞星海是牢籠

一個月後。清晨,當孟鳥的輕啼聲喚醒大地,太和星冉冉升起。太和星巨大的塵埃盤會掩蓋周圍一圈恆星的光芒,宛然眾星中的帝王,四方恆星拜服。

這次會議設置在張家的萬星閣,因為王上說張雲等人時間寶貴,不如親自去拜訪。此次參會的人不多,除了王上和謝謙,到場的就只有上次集會中科學世家的人了。

張雲一臉疲憊,滿眼的血絲與蓬鬆的雞窩髮型讓人幾乎認不出他,很明顯已經多日沒睡個好覺。他向王上行了一禮,說:「恭迎陛下來到萬星閣。這幾天我們日夜推算……」

王上擺擺手道,「不急說,我們先到處看看。朕年輕時曾在這萬星閣向老家主請教宇宙之學,觀星有數月之久,這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朕都甚是想念。」

穿過萬星閣的大殿,後面是一個小園,迂迴曲折的碎石小徑穿園而過。園中擺放著從全國各地搜集而來的隕石,有些坑坑窪窪如蜂窩蟲穴,有些閃耀著青銅色光滑如鏡,有些則覆滿墨綠色的紋狀結構,奇形怪相、顏色不一,襯以各種花草,似是隨意陳列,又暗合某種審美,令人讚嘆不已。

小樓的二層是議事廳,推開窗向後山望去,青松、紅楓、木禾、葪柏、枇杷……各種樹木,滿眼秀麗。張雲介紹說,這些都是歷代觀星人親手種下的。許多大樹狀如十圍之木,盤根錯節、亭亭如蓋,遠遠望去甚至有高聳入雲者。

王上一屁股坐了下來,說:「朕許久不來萬星閣,沒想到多走幾步竟然如此之累,看來朕也是老了啊。來來,你們也都坐下。」

眾人見王上如此隨意,便也不拘束了,紛紛坐下。

待眾人坐好,幾個侍女奉上點心和熱茶。這不是普通的茶,而是張家獨有的星辰茶。據說是某代家主赴西域的戈壁觀星,晚上突然發現一處山谷星星點點,既像人家的燈燭,又如螢火之光。在得知那裡並無住戶後,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家主獨自一人去了山谷。結果他發現了一種花,在滿目繁星之夜能夠發出七彩的光芒,而在陰天的晚上便如普通的花朵一樣平淡無奇。家主帶了幾棵回萬星閣,好生養著。那花謝後會結出一個小球,小球裡面是很多圓圓的種子;把種子碾碎,會有一種奇特的香味飄散出來,用來泡茶清香四溢回味無窮。更為有趣的是,這花經歷過的星辰之夜越多,結的種子越飽滿,泡的茶也越香。因此張家給它起名為星辰茶。

眾人一邊喝茶,一邊聽著這茶的來歷,不禁嘖嘖稱奇。

喝過茶後,王上看了張雲一眼,說:「開始吧。」

「遵旨」,張雲說,「大家應該了解,我們祖星之所以繞著太和星做運動,是因為太和星對祖星有著吸引力。這是二十年前由物理世家牛家牛敦儒發明的理論。事實上,任何兩個物體之間都有吸引力,並且這個力的大小隨著物體之間距離的變大而急劇減小。也就是說這天上的星海里,每一顆星都對我們祖星有吸引力,但因為距離我們太過遙遠,遠遠比不上太和星對我們的吸引力。但是,如果有一顆星在向我們靠近呢?」

「它對祖星的吸引力可能會跟太和星相比擬?」一人接道。

「不錯,經過祖芾兄和我這幾天的計算,」張雲盯著在坐的眾人,緩緩道,「有一顆天體正在向我們靠近,而它對我們的吸引力影響了我們繞太和星運行的軌道。如果沒猜錯,我們正在逐漸靠近太和!」

「什麼?」眾人不自覺的喊出聲來。

「我們正在接近太和的塵埃盤,而這個盤上有許多巨石顆粒。這些就是隕石的來源?」王上緊緊盯著張雲。

「是這樣。」

「那些滅絕的文明也可以解釋了么?」徐隱突然問道。

「以大理國的古文明為例,同樣出現了乾旱、火山等跡象,只不過要比我們嚴重的多。同時石刻中還提到』紅日侵世』,說明有一顆紅色的恆星持續向太和靠近。我因此猜測,前幾次文明的覆滅都是由於一個天體擾亂了祖星的軌道造成的。」

「同一個天體還是不同的天體造成的?」

「因為數據有限,我們還不能確定是哪種情況。但我傾向於是由不同的天體造成了這幾次文明的覆滅。」

「如果僅僅是炎熱天氣延長、隕石降落,會覆滅一個文明么?」王上問。

張雲道:「陛下不要小瞧了隕石。目前降落下來的隕石比較小,暫時沒有造成大規模的傷亡。可如果是一顆十公里左右的隕石落下來,撞到我們地面,會直接掀起大量塵埃覆蓋整個祖星數月,到時候植物會因無法接收太和星的光照而全部死亡;如果撞到海里,會直接引起大海嘯,淹沒我們的絕大部分國土,同時水汽大量蒸發,造成氣候劇烈變化。無論哪種情況,我們都幾乎無法存活。」

「恐怕事情還要嚴重」,徐隱緩緩道,「如果我們受到太和星的引力發生變化,首當其衝的便是海水受到的潮汐力發生變化。那麼海水的運動可能會造成海底火山受到的壓力變小,從而集體大爆發。」

「難道東海國的海底火山便是?」

「很有可能」,徐隱道,「如果有大規模火山爆發,到時侯噴出的大量灰塵也會覆蓋祖星的表面,造成植物的死亡。要知道這些火山灰都是有劇毒的。」

「這麼看來,文明的覆滅是完全有可能的。」王上喃喃道。

眾人沉默了。這些論述聽上去非常合理,而且與目前的情況非常吻合,但沒有人願意接受。難道這就是宿命?這顆星球上的文明要一直生生滅滅反反覆復?這是一個殘酷的推論。冥冥中似乎有一隻大手,在任意撥弄著命運的羅盤。而這顆星球的人們就像一隻只螞蟻,生生死死盡在大手的掌握之中。

氣氛壓迫著每個人的神經。所有人都在沉默。

「你們的計算可信么?」王上問。

「基本可信」,張雲回答。

「能夠找出是哪顆星在向我們靠近么?」

「目前觀測資料不足,還沒能找出來。但應該不是毀滅大理國古文明的那顆紅色恆星。我們認為應該是個較暗的天體。要麼質量很小所以很暗,要麼質量很大已經變成了理論中很緻密的中子星或黑洞,所以我們也很難觀測到。」

「我們能挺過去么?」

「這……很難說。」

參會之人無一不是才智超群,但聽到這種回答,不免一陣頹然無力。人族有史載不過兩千餘年,其中經歷了無盡艱難,與天地斗,與猛獸斗,與瘟疫斗,但面對這些苦難時,至少還有希望。因為有無數的先賢帶領人族披荊斬棘,有無數的戰士站在人族前面毅然犧牲,有無數的百姓一代代任勞任怨前赴後繼,所以人族,歷經千年而不倒,已然成為這片天地的主人。但那些滅絕的文明竟然一點抵抗之力都沒有,如此無聲無息的永遠消逝,讓人在不寒而慄之餘萬般無力。這天地,終究是不能戰勝的?我們的文明,難道也會這般滅絕?

「不過」,張雲說,「對比史料,太和星的溫度比以前下降了許多,而且還在不斷下降中。這個是白矮星正常的演化結果。這個效應能在一定程度上抵消夏季變長的問題。」

「是這樣。雖然這幾年的炎熱時間在變長,但最高溫度並沒有升高,甚至記錄上有隱隱變低的趨勢」,黃安說道。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又是沉默。過了大約十分鐘,王上終於開口道:「既然如此,我們就開始計劃吧。」

「陛下?」眾人疑問。

「雖然我們最終可能滅亡,但如果不試一下,怎麼甘心呢?」

眾人精神一振,心道,王上果然為格局最大之人,這麼快就從絕望中擺脫了出來。

「王上說得對」,一直沒有說話的謝謙開口,「相比於其它文明,至少我們已經知道了以後會發生什麼,可以進行萬全的準備。那麼無論將來如何,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便是。」

於是,在頹廢卻又有一絲希望的氣氛中,眾人從科學技術支持、政策制定、百姓安撫等各方面進行了討論,會議直到夜晚才結束。

王上臨走前道:「今日之議不可外傳。此事太過消極,只怕世人知道後會引發暴亂。待計劃完成後,再與世人解釋吧。」

「只怕陛下會遭到世人的非議。」張雲道。

王上一笑,「朕遭到的非議還少么?只要能夠延續金陵朝、延續人族,名聲於朕不過瓦石耳。你們要繼續驗證你們的計算,排除其它一切的可能性。未來幾個月我們還要繼續討論後面的計劃。」

從張家出來,已是繁星如畫。目送大多數人離開後,徐隱几人留了下來,令人稀奇的是,謝謙也留了下來。

半球形的天空中滿滿地鑲嵌著恆星,如寶石般散發著各種炫目的光彩。幾人在小園的亭子中坐下,煮上茶,一陣夜風吹來,茶香四溢,眾人的眉頭舒展了不少。

徐隱指著天空,說道:「你們看這滿夜的繁星,又是何人安置的么?」

「這隻怕是哲學問題了」,張雲道,「不過根據我們的動力學計算,這恆星位置應該是初始運動速度與所受外力綜合作用的結果。經過了長久的演化,才到了現在這個狀況。」

「那初始速度又是哪來的呢?」

張雲面露難色,「這是困擾我們天文界很久的問題。我們對恆星的演化序列做了許多研究,也有很多理論解釋。大家認為恆星最開始也不是這個樣子,而是起源於一團混沌無序的物質,後來由於某種擾動使其運動、塌縮,最終變成了球體。但我們卻從未觀測到這樣的現象。」

「果然是奇思妙想」,徐隱讚歎,「你們張家的恆星演化序列,所謂光度就是它真實的亮度,那麼這個光度應該受到距離的影響吧?」

「不錯,我們計算了天空中絕大多數恆星的距離,然後得到了它們的光度。」

「那麼最遠的恆星是哪顆呢?」

「你們看」,張雲站起身,指著南邊,「就是朱雀星區與鳳凰星區交界處那顆最暗的星,大約距離我們1萬萬億公里。」

「這恆星的分布是均勻的么?或者說東南西北各個方向恆星到我們的距離的分布是一樣的么?」墨儲問。

「我聽說並非均勻。好像是一邊恆星多,一邊恆星少?」徐隱道。

「不錯,我們統計過這些恆星的距離,發現夏季的恆星不僅多於冬季的恆星,而且夏季有更多距離遠的恆星。冬季的恆星最遠大概是一千五百萬億公里,而夏季的恆星」,張雲指著剛才那顆星,「最遠是一萬萬億公里。」

「大約是七倍啊。」

「而且,你們看那個方向」,張雲指著天空中西偏南方向,「那裡的恆星更多,也更亮。」

「聽上去怎麼像我們在一個西瓜里呢?每個西瓜籽都是一個恆星,而我們的西瓜籽在西瓜的一側。」徐隱笑道。

夜竟有些涼了。

墨儲打了個哆嗦,「你別說得這麼嚇人。」

張雲臉色微凝,說:「徐隱兄的比喻並非沒有道理。數年前郭家的郭勃也曾如此說過,我們似乎是生活在一團恆星裡面。而且他還問了一個問題,『一萬萬億公里以外又是什麼呢?』」

眾人變色。一瞬間似乎千百斤的重量壓在大家的身上,又像是一雙看不見的手死死掐住了大家的咽喉。

「啪」,謝謙將茶碗重重地放在石桌上。眾人一驚,才發現自己的背上已經濕了。一股寒意瞬間滲入了骨髓。

「好茶。」謝謙緩緩道,「你們也不必慌張。天外的盡頭是什麼暫時還影響不到我們。今日一議,我當真見識了諸位的才學。這科學之境,妙不可言。」謝謙起身,「從今之後,內閣會全力支持諸位的科研要求。這天下百姓的生死存亡就交給你們了。」

「謝首輔言重了」,張雲立刻起身道。

「我並不是頑固不化的老頭子」,謝謙負手,望著那無窮星海,「我輩讀聖賢書,為的便是這天下長治久安、百姓安居樂業。先前反對你們是為此,如今支持你們也是為此。只是如今這天地已變,相比於我們,你們所做的更能挽人族之困頓、扶大廈之將傾。你們有這個實力,也應有這個擔當。」

眾人都站起來回禮。

「好了,老夫年紀大了,經不起這長時間的折騰。回去睡覺了。」說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謝首輔當真是心懷天下。」張雲讚歎。

「是啊,上次他在朝堂百般阻撓我們,我還覺得他太固執自私,如今看來,是我小人之心了。」墨儲道。

「我們張家世世代代仰望星空,企圖窺得一絲半縷的宇宙規則,然而對這世間百姓的生死存亡卻難有作為。廟堂諸老鞠躬盡瘁,為民生的付出有目共睹。而農工家的諸位也都是這社會的脊樑,最終能夠救百姓於水火的也必然是你們。」

「我們即刻準備吧」,徐隱說,「用這輩子拼上一次,即便不行,也能證明我們活過。」

張雲點頭道:「我們的努力必將不會白費。或許,基於我們的努力,我們的後輩有一天能夠離開這裡。不僅僅離開祖星,或許能飛向那一萬萬億公里以外。」

「像鳥一樣?」

「比鳥飛的更高、更遠。」

「總有一天,他們能離開這個牢籠。」

「對,離開這個牢籠。」眾人擊掌。

五 闢地開天何所懼,我負人間且行行

看著一身破舊的衣服,尤其是正中央那個碩大的「囚」字,徐隱皺了皺眉頭。

「沒想到出現這種情況……別看天了,你倒是說句話啊。」

正值冬日,透過石屋的窗戶,可以看到外面正飄著一些雪花。說是雪花,並不是說雪小,恰恰相反,雪下的很大。這石屋是建在一個巨大的洞穴中,所以看到的只是一些調皮的偷偷潛進來的雪花。洞穴外,正是鵝毛狂舞。

張雲端起一碗粗茶,咕咚咕咚喝了個底朝天,說:「能說啥?八成是京城那位聽信了一些讒言吧。」

「那他們會把我們放出去么?計劃還會繼續下去么?」

張雲沉默不語。

這裡是漠山,祖星極北區域最長的山脈。漠山東西走向,長約數千公里,山高數公里,山頂積雪經年不化,一直以來是人跡罕至之地。二十年前,它迎來了有史以來人數最多的一批觀眾。

金陵朝徵調北方的冀州、幽州、并州百姓約六十萬人前往漠山。北行的建議由張雲、徐隱等人提出,經過數月的討論與辯證後,由內閣和王上最終拍板確定。之所以前往漠山,第一是因為隕石主要來自太和星的塵埃盤,那麼越偏離祖星繞太和星運轉的軌道平面,被隕石擊中的概率越小。第二是由於極北方氣候寒冷,大氣冷卻下沉,有覆蓋面最廣的高壓,經常形成超強的寒流,對阻擋隕石撞擊的粉塵和海底火山爆發的火山灰有巨大作用;同時,未來必定會有無數的傷亡事件,而低溫環境能夠有效阻止瘟疫的發生。第三則是可以沿漠山挖掘大量的洞穴,即便以後祖星溫度大幅降低,洞穴也能有一定的保溫作用。

計劃命名為「薪火」。

金陵朝發文稱,此次徵調百姓是為了對付逐漸延長的炎熱季節,王上決定在漠山建立新都。民間一時怨聲四起,官員也紛紛上書反對,但都被內閣壓了下來。民間傳出言論「有墜星下桂州,至地為石,上有字曰』金陵滅而地分』」。有流民暴起作亂,自號通天軍。王上命鎮南軍全力鎮壓。不出一月,暴亂平息。隨後,內閣頒布獎勵機制,凡舉家前往漠山者,該家庭永久免除稅賦。如此方慢慢平息了反對聲。

漠山的工程由墨家、魯家等工家人全權負責,計劃沿漠山開闢一千個巨型洞穴。每個洞穴面積約兩萬平方米,高約五米,大約容納一百戶人家。而每個洞穴又採用蜂窩式設計,劃分為九個「蜂房」,充分保證支撐的強度。工程難度巨大,幸運的是人們在漠山發現了數十個天然形成的大型洞穴,極大地解決了前期的居住問題。在供給上,內閣採取了前所未有的措施,從各地強征大批糧食運往漠山。同時,農家人發明了一年多季小麥種植方法,成功培育了一些適應低溫的糧食品種,雖然未能完全解決百姓的食物需求,但也算基本滿足。

就這樣,「薪火」計劃在無數的困難中一步步前行。

第十五年時,京城發生了幾件大事。第一件是謝謙的去世。在內閣召開例會時,謝謙突然一陣急咳,吐出大口鮮血,隨即從椅子跌落地上,昏迷不醒。太醫診斷為勞心勞體,氣血虧虛,無可救治。數個時辰後,謝謙離世。謝謙旁邊的幾個奏摺都沾上了鮮血,王上看到後,沉默許久,說這天下再也沒有全心全意為其挑擔子的人了。

而僅僅三個月後,王上駕崩。王上是在城牆上去世的。當天夜裡,王上心血來潮,要看一看自己從未去過的漠山,看一看那舉全國之力興建卻從未去過的新都。在城牆上,王上先指著天破口大罵了一通,各種髒話從這位特立獨行的帝王口中噴涌而出,周圍負責警戒的侍衛臉憋得發紫,宮女們也不禁紅著臉掩嘴而笑。罵完後王上長吁了一口氣,似乎多年來鬱積在心中的憤懣一掃而空。隨後只見王上切切私語了許久,好像在為誰祈禱,然後便陷入了沉默。御前總管上前奉茶時,發現王上已沒了氣息,嘴角卻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王太子登基,繼續進行之前的計劃,年號「伏安」。

「說起來,已經有二十年了。真是時光荏苒啊。」徐隱嘆道。

「當年咱們這些人一起來到這裡,信誓旦旦地說要將這建成人族文明最後的堡壘。我們沒有虛言。」

「我們也算對得起支持我們的人了……謝首輔、王上,我們無愧於他們。只可惜咱們這位新王,並不是堅信科學之人。」

張雲道:「我倒沒有特別埋怨那位,畢竟不是人人都能像先王一樣篤信科學。這二十年來除了異象不斷,並沒有大災難發生,也難怪人們會心生疑惑。那些大臣們說我們誤國誤民……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可不止如此,還罄竹難書呢。」

「哼......我唯一覺得對不起的,便是在這漠山犧牲的無數百姓。他們為了文明的延續在這漠山日夜勞作,用生命建成了這堪稱人族最偉大奇蹟的山中之國,留下的卻只有累累白骨,在風沙的肆虐中變成了一捧黃土。」

「唉~還有農工家的各位。他們站在最前線,做著最高強度的工作,不少人年紀輕輕便染上一身惡疾。你說的沒錯,農工家之人是這天下的脊樑。」

「脊樑個屁!」一個突兀的聲音在門外響了起來。

徐隱與張雲回頭,只見一個中年模樣的人走了進來,三角眼、酒糟鼻,頜下是一排整整齊齊精心修剪過的鬍鬚,顯得極不搭配。來人正是此次負責傳達王命的欽差魏裘。

「說什麼天下脊樑!不過都是你們的同夥罷了!妖言惑眾之徒!」

張雲道:「敢問魏大人,在下何言曾妖?惑過何眾?」

「你們發布祖星文明將絕的言論,不算妖言么?你們煽動先王、內閣進行漠山遷都,不算惑眾么?」

「你可別亂說」,徐隱急道,「我們從沒說過祖星文明將絕。正是擔心這樣的情況發生,我們才進行漠山遷移的計劃。」

魏裘冷笑道:「那好,二位都是科學家,自然知道凡是實驗結果、觀測結果,都有個誤差,或者說是可信度。敢問你們的結論是百分百可信么?」

這位魏大人顯然不是一個蠢人。

張雲答道:「我們的理論百分百可信,但結論自然不是。」

「有什麼區別么?」

「天下的各種異象都是由於祖星偏離了繞太和星旋轉的軌道而發生的,並且祖星一直在向太和星運動,這便是我們的理論。據統計這幾年的隕石數量明顯增多,也證明了我們理論的正確。但最終是否會有巨隕石降落,隕石降落是否會造成毀滅性的後果,我們的文明是否會像古文明一樣悲劇性地終結,這些都只是可能性的結論。我們無法肯定預言它們的發生。」

「既然只是存在可能,那麼你們開展這個巨型計劃是值得的么?你們耗費了金陵朝無數的物資,犧牲了上萬百姓,可以說,你們一手阻礙了金陵朝的興盛發展。若不是周邊國家都進入了不同程度的動蕩,只怕我金陵朝已經自身難保了!」

張雲沉默許久,悠悠嘆道:「你說的我們何曾沒有想過。每當有民眾在我們的面前倒下,我們就會捫心自問,這樣值不值得?最終會不會什麼都沒有發生?可是,」張雲聲調突然高了起來,「我們不敢賭,你明白么?我們不能拿整個人族去賭。我們要考慮的是最大的危險和所有可能的概率,寧可有所犧牲,也要去避免那個極有可能發生的後果。」

「說的好聽,既然可以有所犧牲,為何不犧牲你們自己?」

「我們每時每刻在等待著犧牲」,徐隱道。

「哼!既然如此我也就不浪費口舌了。如今京城已是民怨鼎沸,王上下命,將你等就地正法!『薪火』計劃停止,漠山百姓一個月後遷回故土……」

「什麼?」二人叫了起來。

張雲急道:「絕對不行!雖然目前沒有巨隕石墜落,但概率還是很大。除漠山外,沒有一個地方是安全的!」

「哼!漠山是安全,但再這樣下去,只怕所有人都要死在這裡了。」

「不會的。如今漠山已有兩千公里長的空穴,可以滿足百姓居住的需求。食物方面也能基本滿足。可以保證,未來漠山的百姓不會再出現較大的傷亡。」

「行了,我的張科學家。王命已經下達,你就不要再抱有幻想了。另外再告訴你們一個消息,不久後我金陵朝將對各科學世家進行封鎖查抄,將你們的人統統逐出國策院,免得你們再禍國殃民!」

「完了……」,張雲一屁股坐了下來。

「居然最後的結局是這樣。」徐隱雙手捂臉。

沉默許久。幾片雪花透過窗戶飄了進來,無聲無息地落到二人的衣服上,悄然融化。

「你後悔么?」

「當然不。二十年前我就說過,用這輩子拼上一次,即便不行,也能證明我們活過。只是我不甘心,我們拼了一輩子,輸給的不是上天,而是自己人。」

「當年做這個決定時,我們就曾料到會有非議,會有民怨。二十年前那場流民暴亂便是一次警示。不過那時候有王上,有謝首輔,有他們在前面抵抗著世人的非議,我們只需要在這裡放開拳腳地做事情便可。但現在……唉,我想王上也沒料到會如此吧。」

「事已至此,我們該怎麼辦呢?」

「我想,即便王上召回百姓,有些人生於斯長於此,已經習慣了這裡的環境,必然會留下。如果災難真的發生,也算給我們的文明留下了種子。如果最終災難不會發生,那豈不更好……那就當用我們的命來祭奠那些犧牲的百姓吧。」

徐隱看著張雲,使勁點了點頭。

「話說回來,這些年我也沒閑著,我發現咱們確實活在一團恆星里,我把它稱為『星團』。祖星、太和星以及這滿天的繁星都位於一個星團中。這個星團大概是一個球形,半徑約一萬萬億公里。星團里恆星密度非常高,所以恆星之間存在頻繁的相互作用乃至碰撞。也正因為如此,祖星繞太和星的軌道經常受到干擾,以致多次文明覆滅。」

「果真奇妙」,徐隱贊道,「只是在目前這種環境下,沒人再有餘力關注科學了。」

「是啊,恐怕所有的科學都要停滯了。不知道這天下最終會變成個什麼樣子。」

三天後,雪霽初晴。魏俅命人算了算,得知是吉日,便要當天行刑。

一行人被押了上來,包括張雲、徐隱、黃安等人。墨儲、賈和等工農家之人被赦免,王上命他們將功補罪,做點實用的工作利國利民。

大地銀裝素裹,一塵不染。衙役們在雪上打了木樁,然後把張雲等人一個個綁在上面。

「雪刑」,下面有人竊竊私語。雪刑,顧名思義就是將人綁在雪中,澆以冷水,令其在低溫下活活凍死。

魏俅坐在椅子上,指著張雲等人,對下面的百姓說:「二十年前,這些人號稱世界會毀滅,欺騙先王在漠山建都。現在呢?什麼也沒發生,我們都活的好好的。欺君罔上,誤國勞民,罪不可赦!如今王上上應天意,下順民心,下旨曰誅。張雲,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張雲說:「魏大人,我們是科學家,不是預言家。我們並沒有試圖告訴大家,未來一定會發生哪些事情。我們只是提出事情發生的可能性,然後採取措施,防止最壞的事情發生。未來有很多的方向,我們只是選擇避免某個可能的未來。

「然而現在的事實是,我們根本不會走向那個未來!不僅如此,你們的行為已經讓我們幾乎失去了未來!你們所做的不僅是沒有價值的,而且是災難性的。」

「究竟有沒有用,只怕還未可知。魏大人,我等不過是科學家,只會從科學上尋求最好的解決問題的方法。這可能會在其它方面帶來無法彌補的傷痛,但我們別無選擇。」

「天下人的未來當由天下人決定,不需要你們這些人替我們選擇。」

張雲沉默許久,欲言又止,卻最終洒然一笑,說:「你說的也對……但求無愧於心罷了。」

「哼,還在嘴硬」,魏裘冷笑道,「不管有愧無愧,明日之後你們都是一具具屍體。被風沙肆虐,腐爛在那野地里,被猛獸所吞食。這就是你們最終的結局。」

「歷史會給我們一個公正的評價。」一人介面道。

「不要妄想了。數十年後人們便會忘記這裡的一切,忘記你們的初衷,忘記你們的理論,只記得你們的行為給這世界造成了多大的破壞。你們永遠都將是我人族的罪人。」

「當年『薪火』計劃開始時,先王便將名聲拋在了身後。我等又在乎什麼?流芳百世也好,遺臭萬年也罷,我們從不在乎。我們拼盡這輩子,只為了後人能夠選擇自己想要的未來,只為了當災難到來時,他們有與之抗爭的籌碼。希望有一天,他們能夠飛出祖星,飛出這個牢籠般的星團。我相信,那裡有一個新的世界。」張雲的眼中泛出異樣的神采。

「說的好!」被綁在木樁上的眾人拍手大笑。

「本官不與你們浪費口舌」,魏裘盯著張雲,說:「你有什麼遺言?本官可以幫你帶回張家。」

張雲看向天空,目光所及一片晴朗。漠山銀裝素裹,峰頂處閃閃發亮,攝人心魄。張雲笑道:「這極北之地果然是觀星佳處。空氣乾淨,陰天又少,我看到了前所未見的星空。真是讓人心曠神怡。你可知道,對一個天文學家來說,天天看星星真是最幸福的了。」

「冥頑不靈!」魏俅罵道,轉過頭,又問徐隱,「你有要說的么?」

「張兄愛這星空,我獨愛這大地。我徐家歷代去過東海,下過南梁,也曾到過極西的荒漠,唯獨沒來這極北的漠山。而我徐隱是來這的第一人。我們走過無數的山河秘境,最後死在自己欣喜的地方,還有什麼可抱怨的呢?」

「哈哈!」眾人再次大笑。

「能死在這前所未有的極端氣候,也是幸事啊。」

「朝聞道,夕死足矣。」

「各位,在下身子最弱,怕是要先行一步。我在奈何橋前等待諸君。」

「行刑!」魏俅怒道。

底下的百姓看著。他們也是現在才知道,這些人就是導致他們遷來漠山的「罪魁禍首」。他們有不少親人朋友在這裡生病、死亡,他們也曾浸在悲痛之中,說不恨他們也不可能。但大家並沒有喊罵。這麼美的雪景,實在讓人生不出打罵的念頭。太和星一如往日般明亮,巨大的塵埃盤環繞在它的周圍,像一隻巨大的眼睛,俯瞰著人世間。

第二天,這些「罪犯們」果然都變成了冰雕。立在那裡,頗有些好看,原先光禿禿的白雪突然顯得不那麼無聊了。

王命已經下達,百姓們開始收拾行李準備離開漠山。一些人站在石雕旁,看著這龐大的山中之國,露出傷感之色。

「那是什麼!」有人驚呼起來。

一個巨大的火球從天而降,拉出一條橫貫天際的尾巴。在場的人彷彿能聽到空氣爆破的啪啪聲。火球愈燒愈烈,一霎間增亮了許多,人們不自覺閉上眼睛低下頭。天地間茫茫白雪,只有那一排冰雕,身軀直立,仰著頭顱,看著那顆火球向遙遠的南方墜落而去。

「轟隆隆」,漠山也震動了幾下。漠山高處的積雪出現了一條裂縫,然後巨大的雪體開始滑動,向山下急速衝來。

「雪崩!」人們急喊,「趕緊躲到洞穴里去!」

如果這時候有人在祖星之外,會看到一顆巨大的隕石墜落在梁國。整個南方世界頓時塵煙翻滾,烏雲密布。隨後東海大量海底火山爆發。南方的塵埃和東邊的火山灰急速襲卷整個大陸。

祖星的極北區域,那裡有座很高很長的山。那座山叫漠山。那裡是人族最後的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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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部架空歷史科幻小說。寫了一段虛構的歷史中,古人是如何應對一場天文級天災的。構思不算十分新穎,但作者塑造了生動的人物形象,故事處處透著著古人的風骨大義。

古人的風骨大義是什麼呢?

是朝聞道,夕死可矣。

是士可殺不可辱。

是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古今中外的人類歷史上,不乏這類堅持科學真理、不懼死亡的勇者,令我們得以發展到今天。這些精神是不會隨時間褪色的。每次看到這樣的故事,總是會被打動。

——責編 陳虹羽

責編|陳虹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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