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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新江:中古貴族墓室壁畫上的胡風

在唐朝長安城周邊埋葬的貴族墓室中,有不少用壁畫形式表現的當時皇親國戚、達官顯貴們日常生活的畫面,如狩獵、打馬球、出行等,還有這些圖畫中人物的服飾、裝扮和手持的物品,都形象地展現了當時社會上流行的「胡風」。

—獵豹、雜服及其他—

在唐朝長安城周邊埋葬的貴族墓室中,有不少用壁畫形式表現的當時皇親國戚、達官顯貴們日常生活的畫面,如狩獵、打馬球、出行等,還有這些圖畫中人物的服飾、裝扮和手持的物品,都形象地展現了當時社會上流行的「胡風」。這裡所說的「胡風」,指的是從中亞西域地區傳來的伊朗系統的文化影響【1】。

然而,已經發現的墓室壁畫畢竟有限,對於墓室壁畫的研究,我們必然要延伸到傳世的畫卷,並追溯與墓室壁畫內容相關的文獻記載,有些文獻記載可以彌補目前所見圖像資料的不足。本文就是通過對文獻保存的有關隋代畫家展子虔《北齊後主幸晉陽宮圖》的記載,對照太原地區發現的墓室壁畫圖像,來追溯唐朝長安貴族墓室壁畫上「胡風」的來源,並對獵豹、雜服等圖像加以討論。

展子虔的《北齊後主幸晉陽宮圖》與他的其他畫作一起,著錄於大中元年(847)成書的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八:

展子虔(中品下),歷北齊、周、隋,在隋為朝散大夫、帳內都督。僧悰云:「觸物留情,備皆妙絕。尤善台閣、人物、山川,咫尺千里。」李云:「董、展同品,董有展之車馬,展亡董之台閣。」《法華變》白麻紙、《長安車馬人物圖》、《弋獵圖》、《雜宮苑》、《南郊》白畫、《王世充像》、《北齊後主幸晉陽圖》、《朱買臣覆水圖》,並傳於代。【2】

另外,北宋宣和二年(1120)成書的《宣和畫譜》卷一《道釋》一也有著錄:

展子虔……今御府所藏二十:《北極巡海圖》二、《石勒問道圖》一、《維摩圖》一、《法華變相圖》一、《授塔天王圖》一、《摘瓜圖》一、《按鷹圖》一、《故實人物圖》二、《人馬圖》一、《人騎圖》一、《挾彈游騎圖》一、《十馬圖》一、《北齊後主幸晉陽宮圖》六。【3】

這裡把《歷代名畫記》和《宣和畫譜》中所記展子虔的作品都羅列出來,是想讓讀者對於他的畫作有個通盤的認識。由於現存北京故宮的展子虔《游春圖》不斷地影印、展覽,在幾乎所有中國繪畫史的書中都會重點加以介紹,所以他的山水畫成就往往為人津津樂道【4】。其實,從上述畫史記載的他的畫作在唐宋時期保存的情況來看,他對於車馬、人物、樓台亭閣的描繪,也都樣樣在行,而且值得注意的是,唐宋時期遺留的展子虔作品主要是人物、車馬,這些畫作遠遠多於他的山水畫卷。

從《弋獵圖》、《王世充像》、《石勒問道圖》、《按鷹圖》、《挾彈游騎圖》等名目來看,展子虔的畫作當中,應當不乏有關胡人或「胡風」的形象。這裡值得提到的是,他特別繪有隋末據守洛陽的一方梟雄王世充的畫像。據《隋書》卷八五《王充傳》記:「王充字行滿,本西域人也。祖支頹?,徙居新豐。頹?死,其妻少寡,與儀同王粲野合,生子日瓊,粲遂納之以為小妻。

其父收幼孤,隨母嫁粲,粲愛而養之,因姓王氏,官至懷、汝二州長史。充捲髮豺聲,沉猜多詭詐,頗窺書傳,尤好兵法,曉龜策推步盈虛,然未嘗為人言也。開皇中,為左翊衛,後以軍功拜儀同,授兵部員外。」【5】可以得知,王世充本是西域月氏人的後裔,祖父本姓支。雖然因為祖母改嫁王粲而改姓了王氏,但他父親則是支頹?所生,因此王世充仍然有「捲髮豺聲」的胡人外貌體質特徵【6】。

展子虔畫王世充的時代,王世充應當仍然是個正面人物,中原王朝傳統的史官描寫他「捲髮豺聲」是帶有污衊的意味,但這正好透露出他的胡人外貌特徵,而這個「捲髮」以及史書沒有記錄的其他胡人特徵,可能正是作為畫家的展子虔之所以要給他畫像的緣由所在。另外,展子虔「在隋為朝散大夫、帳內都督」,與先為左翊衛後為儀同、兵部員外的王世充可能某些時段同在朝中,王世充的身份和地位也是展子虔給他畫像的原因之一。

這類著名的宮廷畫家給具有胡人特徵或胡人將領畫像的事例,還有唐朝的閻立本所繪《寫李思摩真》,開元時陳閎繪製的《安祿山圖》,有趣的是,陳閎也畫有《李思摩真》【7】。這裡所繪的安祿山,是父為粟特、母為突厥的混血兒,唐人所謂「雜種胡」,他「多智計,善揣人情,解九蕃語,為諸蕃互市牙郎」【8】,是個典型的粟特人,所以陳寅恪先生指出,安史之亂時期唐人所說的「雜種胡」,大多數情況下是指九姓粟特胡人【9】。他的胡人形象可能是畫家陳閎特意為他寫真的原因。

至於李思摩的長相,史籍特意記載他雖然是突厥人,但卻具有胡人特徵。《通典》卷一九七《邊防典》十三《突厥》上載:「思摩者,頡利族人也。始畢、處羅以其貌似胡人,不類突厥,疑非阿史那族類,故歷處羅、頡利代,常為夾畢特勤,終不得典兵為設。」【10】由於他在突厥汗國得不到重用,所以投降唐朝。貞觀十三年(639)四月,另一降唐的東突厥將領、突利可汗之弟結社率作亂,唐朝賜懷化郡王阿史那思摩改姓李氏,立為泥熟俟利苾可汗,賜鼓纛,使其率部下種落前往漠北平亂。但李思摩與薛延陀可汗相攻擊,失去民眾支持,不得已在貞觀十八年輕騎回到長安,最後鬱鬱而終【11】。

在唐太宗昭陵北司馬門內,有「突厥乙彌泥孰俟利苾可汗、右武衛大將軍阿史那李思摩」的立像【12】,可惜現在僅余底座,我們看不到李思摩原本的樣子,但可以推想陳閎所繪李思摩應當是胡人模樣。胡人形象似乎在隋唐時期特別吸引畫家的眼球,展子虔之繪王世充像,與閻立本寫李思摩真、陳閎繪安祿山圖及寫李思摩真,是同樣的時代風潮的產物。

展子虔所繪《北齊後主幸晉陽宮圖》,應當也是一幅表現「胡風」的圖像。據《宣和畫譜》,原圖北宋時尚有六幅。北宋末蔡京之子蔡絛曾見過徽宗宮廷收藏之目,見所著《鐵圍山叢談》卷四:

吾以宣和歲癸卯(1123),嘗得見其目……又御府所秘古來丹青,其最高遠者,以曹不興《元女授黃帝兵符圖》為第一,曹髦《卞莊子刺虎圖》第二,謝雉《烈女貞節圖》第三,自余始數顧、陸、僧繇而下。次則鄭法士、展子虔,有《北齊後主幸晉陽宮圖文》,書法從圖之屬,大率奇特甚至。【13】

蔡絛特別提到展子虔的《北齊後主幸晉陽宮圖》,可見其在內府收藏書畫中也屬於一流之作。經過宋金、宋元間的戰火,到了元朝,此圖尚且倖存於世。大概在元朝初年,湯垕也曾見過此畫卷,在所著《畫鑒》中說道:

展子虔畫山水法,唐李將軍父子多宗之。畫人物描法甚細,隨以色暈開。余嘗見故事人物、春山人馬等圖。又見《北齊後主幸晉陽宮圖》,人物面部神采如生,意度俱足,可為唐畫之祖。【14】

這裡並沒有交代畫面所繪的具體內容,所幸元朝初年的郝經(1223—1275)也見到過這幅圖,並寫有《跋展子虔畫〈齊後主幸晉陽宮圖〉》詩。郝經是入仕元朝的漢族士人,早年曾有機會遍覽順天左副元帥賈輔、順天軍民萬戶張柔兩家的圖籍收藏。中統元年(1260),忽必烈稱帝建立元朝,以郝經為翰林侍讀學士,又得窺秘府所藏[15]。郝經工文詞,亦擅書畫,因此他有機會也有興趣觀賞傳世的展子虔繪畫,而這首詩所詠應當就是展子虔《北齊後主幸晉陽宮圖》的原卷。詩云:

盲人歌殺斛律光,無愁天子幸晉陽。

步搖高翹翥鸞皇,錦韉玉勒羅妃嬙。

馬後獵豹金琅璫,最前海青側翅望。

龍旗參差不成行,旄頭大纛懸天狼。

胡夷雜服異前王,況乃更比文宣狂。

眼中不覺鄴城荒,行樂未足游幸忙。

君不見,宇文寢苦戈滿霜,

黃河不冰便著一葦航。

痴兒正看新點妝,浪走更號無上皇。

狂童之狂真可傷,展生貌此示國亡。

圖邊好著普六茹,並寄江南陳後主,

門前便有韓擒虎。【16】

以下對這首詩略作箋釋,特別是對於郝經所描寫的畫捲圖像及其表現的意蘊,我們對照史籍和考古發現的北齊墓葬資料,特別是太原地區發現的徐顯秀、婁睿、高洋等墓出土的壁畫圖像資料,可以大致看到展子虔所繪圖卷的面貌,以及他所展現的北齊「胡風」。

詩題為《北齊後主幸晉陽宮圖》,北齊後主即高緯(565-576年在位),他應當是北朝末年最積極吸收西胡文化的人。《隋書》卷一四《音樂志》稱:「(齊)雜樂有西涼鼙舞、清樂、龜茲等。然吹笛、彈琵琶、五弦及歌舞之伎,自文襄(549年被殺)以來,皆所愛好。至河清(562-564年)以後,傳習尤盛。後主唯賞胡戎樂,耽愛無已。於是繁手淫聲,爭新哀怨。故曹妙達、安未弱、安馬駒之徒,至有封王開府者,遂服簪纓而為伶人之事。

後主亦自能度曲,親執樂器,悅玩無惓,倚絃而歌。別采新聲,為《無愁曲》,音韻窈窕,極於哀思,使胡兒閹官之輩,齊唱和之,曲終樂闋,莫不殞涕。雖行幸道路,或時馬上奏之,樂往哀來,竟以亡國。」【17】另外,《北史》卷九二《恩幸傳》載:「武平時(570-575年)有胡小兒,……其曹僧奴、僧奴子妙達,以能彈胡琵琶,甚被寵遇,俱開府封王。……其何朱弱、史丑多之徒十數人,咸以能舞工歌及善音樂者,亦至儀同開府。」【18】

這些是齊後主在音樂舞蹈方面接受西胡文化的情形,從胡人的姓名來看,以粟特曹國、安國出身的胡人對後主的影響最大【19】。《隋書》卷七《禮儀志》記載:北齊「後主末年,祭非其鬼,至於躬自鼓舞以事胡天,鄴中遂多淫祀,茲風至今不絕。」【20】學者們一般認為,這裡的「胡天」是指粟特人所信仰的祆神。《隋書·音樂志》特意指出,齊後主即使是在巡幸途中,也馬上奏樂,因以亡國。而郝經的詩歌也特意點出「展生貌此示國亡」,顯然是受到《隋志》的影響,同時也說明展子虔這幅《北齊後主幸晉陽宮圖》上的主要內容,與《隋志》一樣,是描繪後主出行時所展示的「胡風」的,因此同樣有亡國之相。

詩題中的「晉陽」,即北齊的并州(今太原)。東魏時,大丞相高歡常住於此。武定三年(545),高歡於并州建晉陽宮,以後北齊歷朝皇帝經常巡幸并州,而且孝昭帝高演、武成帝高湛及後主,都即位於晉陽宮,齊後主所幸就是這座晉陽宮。當年并州與北齊都城鄴城一樣,是政治、文化中心【21】,也是後主時期胡化中心之一。在北齊的并州,也存在著大量的胡人,甚至有胡人聚落,576年前後的聚落首領「大薩寶」為翟娑摩訶【22】。這些胡人的大量存在,為晉陽地區胡風的流行提供了原動力。

圖1 北齊婁睿墓甬道西壁壁畫駝隊圖

圖2 北齊婁睿墓甬道東壁壁畫駝隊圖

北齊皇帝的出行隊仗,我們可以從河北磁縣灣漳發現的推測為北齊文宣帝高洋武寧陵中的壁畫上見到[23];另外,山西太原發現的北齊右丞相、東安王婁睿墓壁畫有也有出行圖【24】;同是太原發現的北齊司空、武安王徐顯秀墓中,也繪製了大幅的出行圖【25】。高洋陵是帝王級的儀仗,比較正規,但據發掘報告作者的觀察,其中也有中亞胡人形象【26】。在婁睿墓甬道兩壁的出行隊伍中,都插入一隊胡人牽領的駝隊(圖1-2),更是富有西來文化的氣息【27】。徐顯秀墓的備車圖上,也有胡人形象【28】。這些帝王或權臣的出行圖像,可以依稀讓我們看到當年後主巡幸晉陽的出行儀仗隊的情形。

「盲人歌殺斛律光,無愁天子幸晉陽。」此句是說北齊後主信用的佞臣盲人祖珽,利用歌謠誣陷大臣、左丞相斛律光,並置之於死地【29】。而荒淫無度的後主高緯曾作《無愁曲》,民間稱之為「無憂天子」。所以,這裡是郝經批評齊後主朝政混亂,任用非人,而荒淫無道,並點出他要出行至并州晉陽。

「步搖高翹翥鸞皇,錦韉玉勒羅妃嬙。」「翥」是振翅高飛的意思,「鸞」是傳說中鳳凰一類的鳥,「皇」指鳳凰,雄曰鳳,雌曰皇。這裡的上句是說隨行宮女所帶的首飾步搖,就像是高高奮飛的鳳凰。「韉」指墊馬鞍的鞍韉,「勒」指馬頭絡銜,即套在馬頭上帶嚼子的籠頭。下句是說一批批妃子、宮官騎馬隨行,這些馬都是用銀做鞍韉,玉做籠勒,極度奢華。據孫機先生考證,步搖裝飾起源於西方,步搖冠形成於公元前後,由西向東傳播到中國中原內地。顧愷之《女史箴圖》上繪有步搖,北燕馮素弗墓也出土過步搖的金飾件【30】,可以讓我們看到展子虔所繪步搖的基本樣子。

「馬後獵豹金琅璫,最前海青側翅望。」「獵豹」,文獻中又稱之為「文豹」,是主要產於西亞、北非的奇塔豹(cheetah),以短距離內奔跑最快而著稱,經人類馴服,是狩獵時的極佳幫手,在出獵時,它們往往是蹲坐在騎馬獵人的後面,即這裡所說的「馬後獵豹」。「琅璫」是鎖頸的鏈子,用金製成,可知獵豹的珍貴。

「海青」即海東青(Falco rusticolus),是一種能高飛的獵鷹,也是狩獵時的重要幫手,可以撲捉天鵝、兔子等。這兩句是說後主出行的隊列中還有用於狩獵的獵豹和海東青,其中隊伍最前面的侍從所攜帶的海青正在張望搜尋獵物,隨時可以振翅衝天。

這裡我們透過郝經的眼和筆,最值得關注的是展子虔所描繪的獵豹。關於獵豹,前人已經做過不少出色的研究。1963年,薛愛華(Edward H. Schafer)就討論了唐朝獵豹的來歷【31】。1993年,藤井純夫詳細討論了作為西域諸國向唐朝進貢的獵豹【32】。1998年,孫機先生撰文認為獵豹西漢時期就已進入中國,但以後罕見其跡,到了唐朝又大量出現【33】。

2001年,張廣達先生《唐代的豹獵——文化傳播的一個實例》一文,對獵豹的培訓、傳入、在貴族狩獵生活中的作用等問題,都做了系統的整理與研究【34】。2004年,黨寶海又詳細討論了蒙古帝國的獵豹和豹獵【35】。2006年,托馬斯·愛爾森(Thomas T. Allsen)從歐亞大陸更為宏觀的時空範圍內,討論了獵豹從自然史轉變成文化史的問題,他把獵豹進入中國的時間定在7世紀下半葉【36】。

如上述文章指出的那樣,唐墓壁畫和陶俑中獵豹的實例有:陪葬高宗武則天乾陵的唐懿德太子墓壁畫上,繪有胡人馴師牽著獵豹的圖像(圖3)【37】;同樣是陪葬乾陵的永泰公主墓中,則出土了一件彩繪騎馬胡俑,一頭獵豹正向胡俑坐騎後面的坐韉上跳竄(圖4)【38】。而唐高祖孫女金鄉縣主墓中,也出土了彩繪騎馬胡人帶豹狩獵的陶俑(圖5)【39】。

圖3 唐懿德太子墓壁畫胡人牽獵豹圖

圖4 唐永泰公主墓彩繪胡人騎馬帶獵豹俑

圖5 唐金鄉縣主墓彩繪胡人騎馬帶獵豹俑

這些獵豹由西域王國進貢或由粟特胡人販運而入唐代中國,經過嚴格訓練,成為貴族狩獵時的有力助手。這就是我們在唐代皇族墓室壁畫和陶俑上屢屢看到其形象的原因,而獵豹的出現正好展現了唐朝上層社會流行的胡化風潮的影響深度。因為獵豹主要見於唐朝的文獻記載和考古資料,所以此前的研究者一般所討論的都是唐朝時期舶來的獵豹,或則把中國有獵豹並用之於狩獵的年代,定在7世紀50年代末【40】,或則更晚【41】。

然而,從上面所引郝經詩歌記載的展子虔《北齊後主幸晉陽供圖》的畫作來看,獵豹為中國皇室貴族所用於狩獵,或許可以追溯到北齊時期。而「馬後獵豹」描繪的正是蹲在馬後的獵豹,這和永泰公主墓出土的陶俑及文獻記載馴獸師要馱著獵豹去打獵的情形完全相符,也說明郝經看到的圖像描繪的正是帶著獵豹出行的場景。

「龍旗參差不成行,旄頭大纛懸天狼。」大纛也見於北齊高洋陵儀仗中【42】。這兩句是描述出行隊仗和他們的旗幟,先頭衛隊高懸著綉有天狼的大旗,但帝王的龍旗下的隊伍卻不夠整齊。儀仗本來是整齊劃一的,這裡說「參差不成行」,也是郝經對於齊後主的批評。

「胡夷雜服異前王,況乃更比文宣狂。」「雜服」本來指各種服制,冕服、皮弁之屬。《晉書》卷二五《輿服志》稱:「其雜服,有青、赤、黃、白、緗、黑色。」【43】但這裡說的是與古代君主遵用的傳統服飾不同的「胡夷雜服」,甚至比以狂亂著稱的北齊開國皇帝——文宣帝高洋(550-559年在位)還不尊禮法。

詩中所云胡夷式樣的「雜服」,今天我們或許可以從太原發現的徐顯秀墓壁畫中看到,如徐顯秀墓壁畫宴飲圖墓主夫婦身邊兩個捧盤侍女所著帶聯珠對獸圖案的紅裙、東壁備車圖牛車後傘蓋下戴捲髮套的侍女所著菩薩聯珠紋圖案的白色長裙(圖6)、西壁備馬圖馬鞍上所披菩薩聯珠紋圖案的鞍袱(圖7)等等【44】,應當就是使人眼花繚亂的雜服,為前所未見。

圖6 北齊徐顯秀墓壁畫著菩薩聯珠紋白色長裙的侍女

圖7 北齊徐顯秀墓壁畫菩薩聯珠紋鞍袱

「眼中不覺鄴城荒,行樂未足游幸忙。君不見宇文寢苦戈滿霜,黃河不冰便著一葦航。痴兒正看新點妝,浪走更號無上皇。狂童之狂真可傷,展生貌此示國亡。」這幾句是說後主為了行樂而離開正都,游幸晉陽,殊不知北周宇文氏艱苦備戰,等到黃河結冰就可以東進,最終後主不得已成為無上皇,隨即變成周人的階下囚。

「圖邊好著普六茹,並寄江南陳後主,門前便有韓擒虎。」「普六茹」是隋文帝之父楊忠在西魏獲賜的胡姓,我們不知道展子虔在圖邊寫的什麼。下面兩句是說隋將韓擒虎統軍下江南平陳,擒獲陳後主事。則最後四句的詩意,應當是展子虔用圖畫來表示,如果荒淫無道,必當亡國。

根據上述考古資料的印證,我們可以認為郝經所見的畫卷應當就是原本為北宋內府所藏的展子虔《北齊後主幸晉陽宮圖》的真跡,他在隋朝時期所描繪的齊後主出行圖像,應當是北齊後主時代的真實寫照,而獵豹、雜服云云,都是和後主傾倒於外來胡風的種種記載相吻合的。

作為史學研究者,我們所關心的是唐朝社會上層在他們日常生活中所追求的風尚,透過郝經所記展子虔的繪卷而把這些時尚追溯到北朝末期,再根據考古學家從北齊、唐朝皇室或貴族墓葬發現的壁畫和陶俑,我們就可以真切地看到這些北朝同樣流行的「胡風」的真實畫面。

從美術史的角度來說,本文也試圖提供一個例證,關注畫史所記的那些現在已無法見到的著名畫卷,利用文獻記載和考古發現的同時期或相近時代的圖畫資料,最大限度地「恢復」原圖的內容和「畫面」,儘管我們現在不可能追尋到所有細節,但任何進步都是值得期待的,也是對美術史有意義的探索。

【1】關於中古中國「胡」的含義,參看榮新江《何謂胡人?——隋唐時期胡人族屬的自認與他認》,《乾陵文化研究》(四)《絲路胡人與唐代文化交流學術討論會論文集》,西安:三秦出版社,2008年,3-9頁。

【2】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八,秦仲文、黃苗子點校本,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 1963年,159頁。

【3】《宣和畫譜》卷一,於安瀾編《畫史叢書》第二冊,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63年,6頁。

【4】如王伯敏《中國繪畫通史》上冊,北京:三聯書店,2000年,212-215頁。

【5】《隋書》卷八五《王充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1894頁。《舊唐書》卷五四、《新唐書》卷八五本傳略同。

【6】關於王世充的月氏出身,參看榮新江《小月氏考》,余太山編《中亞學刊》第3輯,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56頁。

【7】《宣和畫譜》卷五,57頁。

【8】《安祿山事迹》卷上,上海古籍出版社標點本,1983年,1頁。

【9】陳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上海:商務印書館,1947年,21-23頁。

【10】杜佑《通典》王文錦等點校本,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5415頁。

【11】《唐會要》卷九四「北突厥」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2002-2003頁。

【12】《唐會要》卷二〇「陵議」條,458頁。李思摩及其他一些昭陵刻石人像的殘塊近年被發現,參看張建林《唐昭陵考古的重要收穫及幾點認識》,黃留珠、魏全瑞主編《周秦漢唐文化研究》第3輯,西安:三秦出版社,2004年,254-258頁;張建林、史考《唐昭陵十四國蕃君長石像及題名石像座疏證》,西安碑林博物館編《碑林集刊》第10集,西安:陝西人民美術出版社,2004年,82-88頁。

【13】馮惠民、沈錫麟點校本,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78-79頁。

【14】湯垕《畫鑒》,文淵閣四庫全書本,814冊,421頁。按《畫鑒》的成書年代,一般認為在至治到至順年間(1320或1330年代),周永昭考證在至元、大德年間(1280及1290年間),見所撰《〈畫鑒〉版本之流傳及著作之影響》,《故宮博物院院刊》2004年第6期,64-71頁。

【15】《元史》卷一五七《郝經傳》,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3708頁。

【16】郝經《郝文忠公集》卷九,秦雪清點校,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6年,111頁。

【17】《隋書》卷一四《音樂志》,331頁。

【18】《北史》卷九二《恩幸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3055頁。

【19】關於北齊胡化問題,參看下列論著的相關部分:陳寅恪《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北京:三聯書店,2001年;黃永年《論北齊的文化》,原載《陝西師範大學學報》1994年第4期;收入作者《文史探微》,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21-31頁;王小甫《試論北齊之亡》,《學術集林》卷16,上海遠東出版社,1999年,120-160頁;沈冬《唐代樂舞新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10-11頁。最詳細的討論見畢波《中古中國的粟特胡人——以長安為中心》第一章《北齊、北周的胡人及其影響》,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14-80頁。

【20】《隋書》卷七《禮儀志》,149頁。

【21】關於北齊時期的晉陽的重要地位,參看毛漢光《北魏東魏北齊之核心集團與核心區》,《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57本第2分冊,1986年;此據作者《中國中古政治史論》,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97-99頁。

【22】榮新江《隋及唐初并州的薩保府與粟特聚落》,《文物》2001年第4期,86頁。

【23】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河北省文物研究所鄴城考古工作隊《河北磁縣灣漳北朝墓》,《考古》1990年第7期,600-607頁;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河北省文物研究所《磁縣灣漳北朝壁畫墓》,北京:科學出版社,2003年,145-161頁。

【24】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太原市文物管理委員會《太原市北齊婁睿墓發掘簡報》,《文物》1983年第10期;又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太原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北齊東安王婁睿墓》,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年,19-50頁。

【25】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太原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太原北齊徐顯秀墓發掘簡報》,《文物》2003年第10期,36頁,圖31-34。

【26】《磁縣灣漳北朝壁畫墓》,191頁。

【27】《北齊東安王婁睿墓》,23-26,29-31頁。

【28】《太原北齊徐顯秀墓發掘簡報》,36頁,圖34。

【29】《北齊書》卷一七《斛律光傳》,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225-226頁;卷三九《祖挺傳》,518-519頁。

【30】孫機《步搖·步搖冠·搖葉飾片》,收入作者《中國聖火——中國古文物與東西文化交流中的若干問題》,瀋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6年,87-106頁。

【31】Edward H. Schafer, The Golden Peaches ofSamarkand:A Study of T』ang Exotics),Berkeley 1963, p. 88;吳玉貴漢譯本:謝弗《唐代的外來文明》,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197頁。

【32】《〈冊府元龜〉「外臣部朝貢篇」に見える西域諸國の獻上動物「豹」について》,《古代オリエト博物館紀要》第14卷,1993年,143—167頁。

【33】孫機《獵豹》,原載《收藏家》1998年第1期;此據作者《孫機談文物》,台北:東大圖書公司,2005年,44-49頁。

【34】文載榮新江編《唐研究》第7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177—204頁,圖版2-6。收入作者《文本、圖像與文化交流》,南寧: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8年,23-50頁。

【35】黨寶海《蒙古帝國的獵豹與豹獵》,《民族研究》2004年第4期,94-101頁。

【36】ThomasT. Allsen, 「Natural History and Cultural History: The Circulation of HuntingLeopards in Eurasia, Seventh-Seventeenth Centuries」, Contact and Exchange in the Ancient World, ed. by Victor H. Mair,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06, pp.116-135.

【37】陝西省博物館等編《唐李賢墓壁畫》,北京:文物出版社,1974年,圖版9。

【38】本書編委會編《漢唐絲綢之路文物精華》,西安:陝西省博物館,1990年,83頁,圖103。

【39】韓保全《唐金鄉縣主墓彩繪陶俑》,西安:陝西旅遊出版社,1997年,54—56頁,彩圖89—92。

【40】張廣達《文本、圖像與文化交流》,36頁。

【41】 ThomasT. Allsen上引文。

【42】《磁縣灣漳北朝壁畫墓》,161頁。

【43】《晉書》卷二五《輿服志》,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766頁。

【44】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太原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太原北齊徐顯秀墓發掘簡報》,《文物》2003年第10期,4-40頁。參看榮新江《略談徐顯秀墓壁畫的菩薩聯珠紋》,《文物》2003年第10期,66-68頁;羅世平《太原北齊徐顯秀墓壁畫中的胡化因素——北齊繪畫研究札記(一)》,《藝術史研究》第5輯,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03年,223-241頁。

載《中古中國與粟特文明》,三聯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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