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門貴女，天皇表妹，巨富正妻：這些頭銜都很好，但她不要

撰文/賈嘉

莫愁十三能織綺，十四採桑南陌頭。

十五嫁於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

盧家蘭室桂為梁，中有鬱金蘇合香。

頭上金釵十二行，足下絲履五文章。

珊瑚掛鏡爛生光，平頭奴子擎履箱。

人生富貴何所望，恨不早嫁東家王。

傳說為梁武帝所作的《河中之水歌》，結尾結得突兀，一個絕代佳人，嫁到了有品位有情趣的大富之家，順利生下家族期望的孩子，看上去妥妥的人生贏家（

吳佩慈之凝視），為什麼結尾要來一句：恨不早嫁東家王？隔壁的老王有什麼好？

中國的莫愁女，也許最後會活成紅樓夢裡的老祖宗。但在上世紀的日本，有一個莫愁女，真的拋棄過十六生兒字阿侯，拋棄過蘭室桂梁盧家富貴，只為嫁給愛情。雖然，嫁給愛情的結局，仍然被時代鍍上了悲涼的底色。

每次重讀她的故事，都覺得，她的人生，就是一個世紀的日本。背景里，有新舊勢力的權力交替，有新舊思想的激烈交鋒，有階層流動時代的人心百態，也有戰爭對普通人命運的無情摧毀。

讓我們從頭條講起。

1、震驚，天皇陛下的表妹居然干出這種事

1921年10月22日（日本大正十年），一樁名門貴婦私奔案，佔領了日本各大主流媒體頭條。

一位出身名門望族的絕世美人，毅然決然地離開了家財巨萬的「炭礦王」丈夫，與一個比她小7歲、家境貧寒的書生私奔，還在丈夫不知情的情況下，在媒體上公開發表「絕緣狀」，寫道：

我要向擁有金錢與權力，無視於女性人格尊嚴的你永遠地告別。我要為了培養、保護我的個性之自由與尊貴，而從你的居所離去。

她的那位煤老闆丈夫，還是看了報紙才知道自己「被離婚」了，一臉懵BI地一出門，馬上陷入了記者們的包圍圈。

這樁私奔案，從1921年10月到11月，一直是日本媒體界的狂歡派對。即使在11月4日，日本發生了首相原敬遇刺身亡這麼大的事，都沒能沖淡私奔事件的熱度。因為，這起事件中的幾位主角身份，在當時的日本，都極有代表性。

處於事件最核心地位的女主角，按家族原名叫做柳原燁子，嫁后冠夫姓為伊藤燁子，但同時，她又是一位知名女作家與詩人，以柳原白蓮之名傳世。

柳原白蓮的身份，可以說既顯赫，又卑微。

按父系血統，她是日本攝政家族藤原氏一脈（藤原-日野-柳原），父親柳原前光伯爵，是明治時代政府高官，曾參與日本與清政府代表李鴻章的條約談判，歷任駐俄羅斯公使，元老院議長，樞密顧問官等職。她的姑姑柳原愛子是明治天皇的典侍（后妃），更是大正天皇的生母。換句話說，柳原白蓮算是大正天皇的表妹，妥妥的皇親貴戚。

但是，從母系血統，她又是這個貴族家庭里的卑微存在。

她的外祖父新見正興，是幕府時代的外交官，1860年曾經作為正使赴美訪問。但1868年，德川幕府倒台，新見家迅速沒落，在1869年新見正興去世之後，他的三個女兒，除了長女已嫁，另外兩個無依無靠，淪為藝伎賣笑為生，偏生又是兩個尤物，艷絕一時。

柳原白蓮的母親，是姐妹中最小的一個，傳說在16歲時，就引得柳原前光與伊藤博文（這哥們中國人應該都熟悉）爭著為她贖身。當然，柳原前光最終抱得美人歸，但不是正式納入家門，而是如賈璉養尤二姐一般，另置房舍作為外室使用。

柳原白蓮1885年（明治18年）生於東京。據說她出生的時候，柳原前光正在鹿鳴館尋歡作樂（四捨五入一下也算是逛夜店了），正烈火烹油繁花著錦之時，便給新生女兒賜名「燁子」。

建於1883年的鹿鳴館，是日本明治時代親歐美外交的見證，也被人認為是日本人「脫亞入歐」心理的投射。鹿鳴館時代，日本政界高層與歐美外交官在此徹夜笙歌曼舞，男士著燕尾服，女士著西洋仕女裝，這種洋范十足的作派，被日本國粹派罵作亡國之兆，但也沒能討外國人的好，甚至留下了沐猴而冠的笑談。最後，鹿鳴館時代隨著日本外交政策的變化戛然而止。如今建築物已被拆毀。

但是，燁子生下來7天，便被抱離了生母的懷抱，作為柳原前光正妻初子（伊達藩主伊達宗城之女）的女兒撫養，但很快又被送到下町一戶人家當作養女，直到6歲該入學時才被接回柳原家。但她的生母已經在她3歲的時候（1888年）一病而亡。

1892年，燁子正式作為柳原家的女兒，上了小學。但僅僅過了兩年，她9歲時，又作為養女，被送到了沒落華族北小路家（子爵）。說是養女，其實就是童養媳，等待著她的未來丈夫，是北小路家唯一男性繼承人，叫做北小路資武，是個智力障礙者，比燁子大了7歲。

據說，燁子直到因為反對這樁婚姻而哭訴時，才被養父母甩下一句「你不過是小妾生的孩子」，才知道自己並不是初子的親生女兒。於是，1900年，燁子認命地退了學，結了婚，第二年生下了兒子北小路功光，完成了為北小路家生子繼承家業的KPI。順便說下，這位北小路功光先生，繼承了北小路家的子爵爵位，更繼承了柳原白蓮的文藝天份，成了一位歌人兼作家。

完成任務的燁子，在1905年，以留下孩子為條件，與北小路資武離婚，與名義上的嫡母初子住在了一起（燁子的離婚，在當時屬於人生污點，她沒有辦法回到柳原家本宅，只能「別邸幽閉」，被軟禁起來）。

特別提一下，在與初子一起居住的時候，燁子曾有過一段被扼殺的自由戀愛，對象是一位文藝青年，叫做松根東洋城，兩人曾在贈答詩句中自比光源氏與紫之上。

松根東洋城的母親，是伊達宗城的三女，與燁子的嫡母初子是親姐妹。所以這段戀人的現實關係，四捨五入一下就是薛蟠愛上了賈探春（沒毛病）。不過雙方家族對這段戀情是持堅決反對態度的，所以兩人最終還是分了手。倒是松根東洋城先生不知是否為此一生未娶，若是，倒真是個痴情種子。

後來的燁子，在兄姐的安排下，1908年進入東洋英和女學校學習，並且在姐姐信子的介紹下，進入了日本文學家佐佐森信綱的短歌竹柏會，正式踏上了一枚文藝女青年的發展道路。

1910年，25歲的柳原燁子，從學校畢業後，就如現代人大學研究生畢業的年紀，似乎人生的新篇章就要展開了。

但對於貴族女子來講，哪裡有什麼人生篇章，嫁人才是關鍵任務，嫁入皇宮的典待，一生都未必幸福，何況一個離過婚的庶女。

只是這一次的對象，不是江河日下的華族，而是時代的新貴，炭礦王，翻譯成我們熟悉的稱呼，就是煤老闆。

2、震驚！煤老闆2萬禮金買斷華族千金

論家世，伊藤傳右衛門是真是泥腿子出身，父親是個小商人，兼做煤礦工人貼補家用。7歲喪母，因為家貧，沒有上學的機會，10歲就開始做童工。

明治時代，崛起的日本迎來了對外戰爭的高峰。中日甲午戰爭爆發後，軍備的鋼鐵需求量激增，而精鍊鋼鐵需要大量的煤炭，於是，大批的資金與大量的人力進入了這個掘金領域。伊藤傳右衛門趕上了大時代的機遇，先是與人合辦礦業，後來又進入銀行擔任管理人員，1905年，也就是燁子第一次離婚的同年，伊藤傳右衛門開始獨立經營煤礦。

目前已經成為日本世界遺產的官營八幡制鐵所，曾經有一座號稱日本第一高爐的煉鐵設備，當年開業之時，來捧場的政界要人有伊藤博文、井上馨，麻生太吉（日本前首相麻生太郎的曾祖父）等等，而礦業新貴伊藤傳右衛門也名列其中。這還是1900年。四年後的日俄戰爭，將給日本制鐵業和礦業提供更大的機遇。

日俄戰爭期間，煤炭產業簡直像是暴富製造機，伊藤氏藉此迅速崛起，積累下巨額財富，他不斷收購新的礦坑，擴大經營範圍，一面通過積極發展人脈資源，介入教育與政治團體，擴大個人影響力，最終，因為手所握多家高產礦坑，成為公認的「九州炭坑王」。

一方面，是像北小路家這樣窮得快揭不開鍋的傳統名門（柳原燁子在當養女期間，為了節省學費，北小路家曾經想讓她退學），一方面，是緊跟時代脈搏的平民新貴崛起，並且日漸在政治上有話語權（1903年，伊藤傳右衛門就靠著行業業績和人脈資源，連續兩年當選眾議院參議員）。

所以，1910年，49歲的伊藤傳右衛門中年喪妻，為他張羅續弦的人不在少數，而傳說中的對象，包括了舊土佐藩主山內伯爵家的小姐，但山內家的小姐以年齡差太大拒絕之後，有熱心朋友就介紹了柳原伯爵家的小姐，柳原燁子，24歲，離異（據說，介紹人特意隱瞞了燁子生過孩子的信息，後來傳右衛門知道之後，還為北小路功光提供過學費）。

這兩個人的相親，在當時也是足以上頭條的新聞。

坊間的傳說林林總總，最流行的說法是，原屬賤民的炭坑王，如今可以一擲萬金買下華族千金天皇表妹；而沒落貴族柳原家，因為家主柳原義光（柳原燁子異母兄長）想競選貴族院議員但缺少選舉資金，所以就把庶母妹妹賣給了沒教養的土豪……直到今天，在很多關於柳原白蓮與伊藤傳右衛門婚姻的自媒體貼子里，都會有類似「25歲被煤老闆花2萬元買下」的字樣。

但是關於這件事，當事的各方都是堅決否認的。伊藤傳右衛門在新婚後接受記者採訪時，將「給柳原家2萬元，給媒人1萬元」的傳說斷然否認，「我雖然是個沒文化的鄉下挖煤的，但挖煤的也有挖煤者的人格，這種無端的謠言，不僅是對柳原家的大侮辱，也是加諸於我的污名」。即使在十年之後，當柳原白蓮私奔事件鬧得沸沸揚揚時，伊藤傳右衛門在媒體上發表的回應里，仍然耿耿於懷地寫過「我完全沒有為了你將一毛錢送到柳原家」。

但無論如何，丈夫賣炭得黃金，一擲千金為美人，這樣的故事終歸比無趣的真實更容易流傳，也更容易被人們接受。

在媒體的喧鬧猜測中，在各種意味不明的眼神注視下，1911年2月，柳原燁子嫁給了比自己年齡大了一倍的伊藤，冠名伊藤燁子，在日比谷大神宮的結婚儀式、帝國酒店的盛大婚宴之後，新婚夫婦二人從東京啟程回鄉——九州福岡飯冢市，住進了伊藤為了新妻特意翻修的豪宅。

柳原燁子與伊藤傳右衛門的結婚照。一對新人22日午後一點，以樺山海軍大將為媒，在日比谷大神宮辦結婚式。神前式結束後，晚上，又到帝國飯店辦披露會和婚宴，排場甚大。但據說當時有童謠「金襴緞子の帯締めながら花嫁御寮はなぜ泣くのだろう」，大意是，嫁得這麼體面，為什麼還要哭呢？

這座改造一新的豪宅，有著舒適的起居室，視野開闊的日式庭園，還有據說是九州第一個抽水馬桶。

頭上金釵十二行，足下絲履五文章。

嫁到伊藤家的燁子，是真正意義上「事業」的開始。

坊間說，伊藤傳右衛門是婚後受到燁子的影響，才開始在公益和教育事業上熱心投資，這當然是不對的。在婚前的1910年，他就投資創建了嘉穗郡立技藝女學校（現在的福岡縣立嘉穗東高等學校），雖以郡立為名，但實際是伊藤氏獨資。當然，在婚後，他繼續一擲萬金支持教育業，有設立高額獎學金選拔縣內人才等善舉。

當然，更有出錢支持妻子舉辦文學沙龍，出版詩集等善舉。1911年，在學生時代的文學引路人佐佐木信綱鼓勵下，燁子以柳原白蓮之名在文學刊物《心之花》中出道。1915年，柳原白蓮處女作歌集《踏繪》自費出版，並且自費舉辦出版沙龍活動（作家朋友們，羨慕的目光投過來）。

到了1917年，即使是燁子作為證人為一項行賄案件出庭時，新聞媒體也把她作為報道中心，「筑紫女王」的稱呼，讓柳原白蓮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社交名媛。

1919年，她連續出版幾本詩集歌集。當時的文學大家菊池寬還以她為原型寫了暢銷書《真珠夫人》，1920年出版，風行一時。

可是，正是在1920年，柳原白蓮在書籍出版商討活動中，遇到了宮崎龍介，一介書生，從此淪陷。

於是，1921年，在龍介的策劃幫助下，柳原白蓮成為日本第一個合理使用媒體公器，以女性權利為由，向有權有勢的男方主動提出離婚的女子。

考慮到那個時代的日本，通姦罪並未廢除，因通姦入獄者有之，因婚外情被揭露雙雙自殺者有之，柳原白蓮這一舉動，既需要勇氣，也需要智慧，還需要韌性。

巧的是，這些素質，柳原白蓮有，宮崎龍介也有。

柳原白蓮發表在媒體上的絕緣書，以控訴伊藤「擁有金錢與權力，但無視女性人格尊嚴」為核心指控。但是，這封公開發表的版本，卻是宮崎龍介的修改版，目的是獲取新聞效應和成功離婚的籌碼。

還有一封離緣書，是白蓮寄給伊藤傳右衛門的原版，那一封里，少了喊口號的勵志感，講了更多的心裡話，比如講述自己在一個成份複雜的家庭里如何被孤立，如何受到女管家（也是伊藤小妾之一）的排擠——「跟我相比，您更疼愛她」「在這個家裡，我雖是主母，卻還一個可使喚的僕人都沒有」。

即使是因為真愛走到一起的夫妻，也有可能因為瑣事而分手，何況最初並沒有愛情存在的夫妻？

當年的這場媒體戰，讓吃瓜群眾們過足了指指點點名人隱私的癮。燁子一方是主動挑起戰爭，力求達成離婚結果；傳右衛門一方被動應戰，初期還被記者引導著講了許多與燁子相處不和諧的抱怨之詞，後來，機智的伊藤發現事情正在起變化，果斷中止了無意義的罵戰，更是約束家族中人不對此事再發一言（「末代まで一言の弁明も無用」），面對有族人要上京砍殺姦夫淫婦的呼聲，更是發狠話說「誰敢出手我饒不了他「手出しは許さん」」。無論初衷如何，比起柳原家的反應，高明百倍。

伊藤傳右衛門雖然否認了以金援換佳人的流言，但是，考慮到柳原義光的劣質人品，考慮到這樁婚姻介紹人的非富即貴，這樁婚姻的政治性質絕於大於情感需求。當年的燁子，曾幻想著雖然對方年紀大又不通文墨，但可能會給她更多包容（跟現在的大叔控們想法同路）；當年的伊藤家，也需要一個退能掌管家業進能做社交招牌的女主人。這種交換，在99%的情況下成功率高也穩定，但柳原白蓮是1%。晚年的伊藤，雖然嚴令家族不準對此事提及半分，但無意中提起前妻之時，也會感嘆一句「她書讀得太多」，便是如此，心有不甘，但終能釋然。

1914年，傳右衛門的養子、11歲的八郎與燁子合影。在燁子嫁入伊藤家時，才發現這個家庭的人員構成還是很複雜。其中，有一個妾侍生的女兒靜子，還有兩個養子，一個叫金次，一個叫八郎，都是傳右衛門的妹妹生的孩子。此外，還有一個女管家兼小妾管理一切事務……

養金絲雀的籠子放進了一隻鴻鵠，養貓的架子上卧了一隻乳虎。

怎麼可能長久？

3、震驚！黑龍會發貼聲討姦夫淫婦

柳原白蓮與宮崎龍介私奔的事，之所以能霸佔媒體頭條，除了主角本身的網紅體質，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這是一次會觸動日本傳統價值體系的案例。

在當時批判兩人的聲音中，右翼團體黑龍會的聲量最大。

「放任狂婦之舉！」「伯爵與大臣應該要負起責任！」

「這不只是市井小民的風俗教化問題，而是危害一國倫常根源的大事！」

「皇民的性情所寄託的倫常遭受破壞，道德教化的基礎岌岌可危！」

但不管外界的聲音如何喧嘩，甚至天天收到恐嚇信，還有黑社會流氓在門前徘徊，宮崎龍介的家庭，簡直可能稱得上是平靜地接受了柳原白蓮。雖然，龍介的母親需要改造兒子的衣服以免被刺殺，弟弟還要拿著刀天天守在門口戒備。

1921年11月11日，柳原白蓮來到宮崎家，與病床上的龍介之父宮崎滔天（宮崎寅藏）會面。這個名字我必須要放大一下，這個人物不得了啊。

宮崎滔天對兒子龍介說：你們要是扛不住，去殉情也行。不就是一柱香嘛，我在佛前給你們點。「どうしようもなくなったら、2人で心中してもいい。線香くらいは仏前にオレが立ててやる」

有沒有被老先生圈粉？再聽聽他另一句話，是對自己的妻子（也是龍介的母親）說的：我的錢是要用來支持革命的，我沒有多餘的錢來養活妻兒，（家裡的事兒）你自己看著辦吧。

真 · 革命家當如此也。

那麼宮崎滔天傾盡家產支持的革命是什麼革命呢？

有一張大合影老照片，左下角題字是「大正二年孫文革命成功謝禮」。就是上圖。C位是我們熟悉的孫中山先生，孫先生右邊的大鬍子是宮崎滔天。在這兩位之間的位置，穿和服坐在前排地上的青年，就是宮崎龍介。

歷史記載，大正二年（1913年），孫中山造訪宮崎家，發表演講說：

時隔十七年予重返荒尾村，目睹眼前那熟悉的景緻，不勝歡喜。宮崎寅藏君及其過世的兄長彌藏君，均與予有深交。並為吾國之事業而竭盡全力相助。俏若日華（中）兩國的友誼能如吾等之君子之交，予堅信一千年一萬年之後的兩國之友誼，也定會攜手共進，和睦友善。

對於宮崎滔天本人，孫中山在為宮崎自傳《三十三年之夢》寫序文時，是這麼評價的：

宮崎寅藏者，今之俠客。識見高遠，抱負不凡，具懷仁慕義之心，發拯危扶傾之志。方之虯髯，誠有過之。……聞吾人有再造支那之謀，創興共和之舉，不遠千里相來訂交，期許甚深，勖勵極摯。惟愧吾人無太宗之資，乏衛公之略；驅馳數載，一事無成，實多負君之厚望。

宮崎滔天，中國同盟會第一批外籍會員，革命黨人孫文、黃興一生至交。

中國同盟會會員合影，後排左一內田良平（黑龍會骨幹），後排左二宮崎滔天。正是這位內田先生，後來在白蓮事件中直指燁子為「狂婦」，世界很小。

在這樣的人眼中，一件為愛私奔的事，算什麼大逆不道？宮崎家的接納與溫情，宮崎龍介的堅持與忍耐，是白蓮事件最終換得相守結局的重要籌碼。

宮崎家母子三人，宮崎震作?槌子?宮崎龍介。宮崎滔天的妻子槌子，父親是知名的自由民權活動家前田案山子，從小就積极參与女性權益運動。後來堅持嫁給革命者宮崎滔天，不圖錢不圖名地支撐家庭撫養子女，還要接待和掩護他的革命同道。宮崎家還是《民報》第一期發刊地。

孫文與他的革命班底。前排右起：孫中山，宋慶齡、山田夫人；後排右起：菊池良一、戴季陶、島田經一、宮崎震作、萱野長知、宮崎龍介、山田純三郎。

值得再提一筆的是，1929年6月1日，宮崎龍介曾代替去世的父親，參加了孫中山入葬中山陵的「奉安大典」，與他一同參與的日本人里，還有黑龍會的幕後大佬頭山滿。

4、喜悲交集！被大地震與戰爭改變的人生

柳原白蓮的私奔事件真正划上句號，是1923年，關東大地震。

早先，在右翼批評者和民憤極大的輿論面前，柳原白蓮的兄長柳原義光無恥地用「想要我辭職，就給我錢！」的神邏輯拒絕連帶責任，回頭還對著媒體大哭「她怎麼不去死，哪怕出家也好啊」，但為了保住家族面子，柳原家還是想方設法將白蓮從宮崎家騙走，軟禁起來。

因為白蓮當時懷有身孕（龍介的孩子），掌管貴族婚姻的宮內廳與柳原家一合計，還跑去找伊藤傳右衛門，想讓他把孩子認成自己的（當真對日本宮內廳的公務員們大寫的服氣），伊藤當然拒絕了這一要求。（奇葩的是，宮內廳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說動伊藤，最後伊藤君只好訴諸法律和科學，拿出體檢證明說本人早已不孕不育，才斷了這些人的妄想）。

1922年5月，白蓮生下子龍介的兒子，因為她已被柳原家軟禁，無法與龍介聯絡。龍介甚至不知已生下的孩子是男是女，只好選了一個不論男女都可用的名字：香織。

1922年6月，被監禁在尼寺的白蓮與龍介秘密會面，在婚書上蓋章。隨後，柳原家發現了二人私會的事，又把白蓮轉移到一戶姓中野的人家。但宮崎一家還是打聽到了中野家的地址，暗中託人捎上問候。

大地震中，白蓮與中野家一起避難的時候，在餘震不斷的情況下，宮崎龍介雖然因肺結核卧病在床，仍然托學生給白蓮送衣送飯，中野家都被感動了，在不曾通知柳原家的情況下放了手，讓白蓮母子回到宮崎家團聚。隨後，1923年11月，宮內省發表聲明將燁子從華族除籍。

柳原白蓮，正式成為平民，擺在她面前的，除了丈夫愛子，還有一個極端缺錢的家族。

於是，她用一支筆，支撐起了這個家族。

白蓮、蕗苳、龍介、香織

五年後，伊藤傳右衛門把她還留在伊藤家的寶石、貴重金屬、傢具、生活用品等寄了回來，雖然這些東西是她在絕緣書里明確放棄了的。再過了許多年，1935年，在「國事當前，真正的國士不必拘泥於私人小事」的名義下，柳原白蓮與兄長柳原義光達成了和解。那個時候的宮崎龍介與柳原白蓮，因為社會活動的活躍表現，早已是公認的KOL。

宮崎龍介在結核病康復後，積极參与政治競選活動，而柳原白蓮除了寫作之外，也為龍介的競選出工出力。

1931年，龍介與白蓮夫妻還來中國拜訪了魯迅，魯迅為兩人題詩：

大江日夜向東流，聚義群雄又遠遊。

六代綺羅成舊夢，石頭城上月如鉤。

題給白蓮的是：

雨花台邊埋斷戟，莫愁湖裡余微波。

所思美人不可見，歸憶江天發浩歌。

（看，魯迅也提到了莫愁湖，說不定他也覺得白蓮的故事有《河中之水歌》的餘韻）

看上去一切都在好轉的世界，因為中日戰爭的爆發，無端許多變數。

先是1937年，宮崎龍介由於介入了中日談判被軍國主義者逮捕；然後，是1945年8月，宮崎龍介與柳原白蓮的長子，年僅23歲的宮崎香織死在了美軍的轟炸中。那一天，距離日本投降戰爭結束的日子，還差4天。

這樁悲劇的背景，是1943年，為了補充日漸緊張的兵力，日本強制要求國內所有20歲以上的文科院系大學在讀學生放棄學業參軍。這裡劃個重點，文科院系學生。理科生不會被拉到前線當炮灰的原因是，戰爭的持續，需要源源不斷的兵器開發人才。

愛子的去世，讓柳原白蓮一夜白頭，也讓她將餘生投入到了反戰的事業中。

5、落幕

1922年12月，宮崎滔天去世，沒能親眼看到兒子夫妻重會。

1947年，日本刑法去掉了通姦罪之名。

伊藤傳右衛門死於1947年。他的礦業集團在二戰中，不可避免地被納入戰爭機器的轟鳴，與國家同起共衰。

1956年，宮崎龍介與柳原白蓮訪華，受到了非常高規格的接待。至今，許多網友在看到照片時，都會注意到一個細節，周恩來握著白蓮的手。

柳原白蓮死於1967年，最後留下的歌集叫《地平線》。

宮崎龍介去世於1971年，留下《和柳原白蓮的半個世紀》絕唱。

作為新聞的白蓮事件，在最初發生的幾年裡被人唾棄為傷風敗俗，伊藤傳右衛門成為公認的受害者。但誰又知道幾十年後，在各種影視劇里，才子佳人做了主角，伊藤傳右衛門又成了反派，迫害女性的暴發戶，有3P癖好的變態者。再過幾十年，又有人寫文章還他清白，他與白蓮的故居成了國家級文化財產，他的後代，則與宮崎家的後代實現了同框。

宮崎家如今的後代，是龍介與白蓮所生的第二個孩子宮崎蕗苳（女），以及宮崎蕗苳之子宮崎黃石。

2019年，中國知識分子、傳媒人許知遠寫下了自己去宮崎家拜訪的見聞。在日本池袋的宮崎家，他見到了孫中山手書的「推心置腹」匾額，見到了宮崎滔天與孫中山筆談的記錄，也與宮崎滔天的曾孫宮崎黃石對坐細聊，聊宮崎滔天的夢想，聊宮崎家如今的事業，聊名列大正時代三美人之一的柳原白蓮——那讓宮崎黃石眼中慈祥的祖母。

傳奇是什麼？被時代綁架，被時代辜負，被時代成就，最終活成了時代的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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