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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蕻良:我看《紅樓夢》

作者簡介:現代文學名家端木蕻良在其晚年,將自我的滿族身份做出了明確的認定與公示。

端木蕻良是遼寧昌圖鴜鷺樹鄉人。其故園地處遼北科爾沁草原南端,是個滿、蒙、漢多民族雜居區域。他出身在一個根柢厚實的大地主家庭。父系原為漢人,六世祖輩由冀東逃難到東北,家族迅猛發跡,與地方權勢相互勾連,出任過當地官吏。端木蕻良的父親,是個驕橫果為、眼界開闊的人,因思想激進,從新如流,被逐出家族主體,成為一個傾向資產階級思潮的「不在地主」;他的母親姓黃,先人乃是康熙朝平定三藩後由「小雲南」遣回東北家鄉的滿洲人,到了端木蕻良外祖父的時候,已淪為曹府佃戶,她本人因聰明貌美,遂被端父強搶霸為偏房。端木蕻良自幼反感父系作為,極為同情母親的遭遇(在《大地的海·後記》中,作者寫道:「這明確的暗示,就寫在我的血液里,我的美麗而純良的母親被掠奪的身世——一個大縣城裡的第一個大地主的金花少爺用怎樣苛刻的方法掠奪一個佃農的女兒——這種流動在血液里的先天的憎、愛,是不容易在我的徹骨的憂鬱里脫落下去吧!而父系的這一族,搜索一切的智慧、迫害、鎮壓,來向母系的那族去施捨這種冤讎,也凝固在我兒時的眼裡,永遠不會洗掉。」)直至晚年,他仍一再說明自己幼時在家中的情感,從來就依向母親一方(筆者亦親耳聽到端木老談起,他之願意選擇滿族為自己的民族身份,跟歷來與母系站在一起有極大關係)。

端木蕻良

(作家)

我看《紅樓夢》是年復一年地看,總是看了又看,讀了又讀。百讀不厭。

我看《紅樓夢》是這樣開始的:

「那人說話辦事『麻利』,像個王鳳姐!」這是我小時候聽到我母親常說的。《紅樓夢》里的人物、名姓,就是這位「王鳳姐」首先打動我的耳膜。我父親高興時,也常支起鼓架,唱幾段《馬嵬坡》、《憶真妃》、《寶玉探病》等鼓詞兒,從他唱的「大觀園裡人浩浩,那林黛玉美貌嬌容與眾不同……」這個段子里,才知道黛玉、寶玉的名字。後來我又偷看了他的藏書《紅樓夢》,到天津我又讀到新出版的汪原放標點本,《紅樓夢》的面貌才在我眼前展開了。

喜讀《紅樓夢》,對有關談論《紅樓夢》的書自然也就找來看。最早看的就是《紅樓夢索隱》,接著是《胡適文存》里有關《紅樓夢》的考證,《中國小說史》中魯迅有關《紅樓夢》的論述。在天津,我在一本畫報上見到李玄伯的文章,說曹雪芹老家是豐潤,這個畫報刊名我早忘得一乾二淨,唯獨這篇文章,我一直還保存著。在北京,舊故宮博物院影印過一部分有關曹家檔案,我也收藏過。《觀堂文集》裡面有關曹雪芹的論文,我也讀過。當然,後來凡是進入眼帘的有關《紅樓夢》的文章,都要弄來看。但也只是儲存在腦子裡,偶爾才做點兒筆記。

近來,有人好意把我列到《紅樓夢》學者之林,其實,我一直還是一個amateur(業餘的)。但是,我很服膺陶潛「不求甚解」的讀書法,我對「不求甚解」四字有自己的看法,並不像學者們那樣,認為陶潛讀書,滿足於不甚了了。陶潛恰恰相反,這是對漢儒的繁瑣主義的反動。陶潛認為漢儒過甚其解,用牽強附會來掩蓋自家的不解,反而給讀者帶來很多誤解。比如,對《關雎》這首詩,漢儒說是歌頌后妃之德就是明顯的例證。陶潛亮出「不求甚解」這個讀書標準,以心領神會為最大滿足。我受陶潛的影響,讀《紅樓夢》時,既不想與人同,更不想人同我。我就是這樣來看《紅樓夢》。

我小時,感受力比較強,聽到哥哥唱《內地十八省》的歌子,我就會唱,當時我還是不識字的孩子。比如,歌唱直隸的歌詞里有「更有俠子出燕冀時演劇悲壯」,我並不了解它的意思,但我卻能唱,同時能背誦一些《千家詩》的詩。我父親常對我說,「奇書古畫不論價,紅樹青山無限詩」。他自己也寫詩,我想他不會作出什麼好詩來,所以我一句也沒有記住,但他面對自己的詩眉飛色舞的神氣我還記得。他沒有教我作詩,倒教過我對對子。教我作舊體詩的,是我最小姑姑的家館教師,一位秀才。我最喜歡的詩,要屬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我感到林黛玉的《秋風秋雨詞》是受他的影響。那時,我還沒有看到唐寅的詩,所以不能看出《葬花詞》到底受什麼人的影響。我自己作的一首:「春月春花春滿樓,春人樓上弄春愁……」受誰的影響,一眼就可看出來的。拿給那位老秀才看,他密密麻麻打了雙圈,但是勸說我年紀還小,不要作這種詩了。還委婉地透露說:「寫這種詩的,總非福壽之輩。」與此同時,我已看過濟慈的《夜鶯曲》、拜倫的《哀希臘》和雪萊的一些情詩了。我知道他們決不會寫「春江潮水連海平」這種七個字一句的中國詩,拜倫的《哀希臘》多麼有氣勢,也不是福壽之輩,所以我還是寫我的,我不求福壽,我估計我自己也只能活到三十來歲。雪萊等人生命確是很短,但並不是寫詩寫短的,而是社會把他們的生命縮短的,所以我照寫不誤。我那時寫的新詩要多些,但都沒有保留下來,只有丁寧的那首:「母親啊,你的兒子也有保爾的憂鬱……」和舊詩「春月春花春滿樓」這兩首形式和內容截然相反的詩,在我寫《科爾沁旗草原》時,同時用上而保留下來了。

我認為《紅樓夢》詩詞並不怎樣好,這一點吳世昌先生和我有同感。如果說,是為刻畫人物而作詩,並且都符合人物的性格身份,了解到這一點,那就沒得可說。至於林黛玉的詩論,那就更使我佩服,且一直在支配著我,直到今天。

長久以來,我就有個習慣,讀一部小說,總要合起書來,看看這書的背後,是什麼支使作者寫這部書。對《紅樓夢》也不例外,前人已有許多答案,大多都是對的,都值得我來體會體會。我覺得曹雪芹與別的小說家有個很大不同的地方。我國古典小說,大都是懲惡誅奸,勸善戒淫,幾乎沒有例外。對《金瓶梅》,有人曾發明「苦孝說」來為它擺脫困境,還有人甚至說他是為了毒害嚴嵩而寫的。《紅樓夢》的初稿叫做《風月寶鑒》,賈大舍那一段恐怕還是原書中主要環節,但到後來,這面鏡子,僅僅成為小道具,失去了寶鑒的地位了。紅粉骷髏模式的說教,在這裡已沒有任何作用,賈大舍只不過是個賈大舍罷了。用《風月寶鑒》這個招牌,不管是曹雪芹弟弟棠村寫的也好,還是作者原來的起跑點,或是金蟬脫殼的障眼法也好,但到後來竟成為給黛玉、寶玉立傳,寫出世上一大悲劇來。且不管先前是如何設計的,也不管後來是怎樣寫成的,卻在創作實踐中拓展出來一條新的表現道路,成了開闢鴻蒙的創世傑作!

夏娃和亞當吃了禁果,被逐出「伊甸園」之後,在人世漂流了幾千個年頭,又被逐出了地上的「大觀園」。這兩次被逐,一在天上,一在地上,情況相反,原因都是一個:就是他們要求正當地發揮人的情慾力。

也正是由於這種認識,曹雪芹寫得毫無諱飾,因而才能力透紙背,緊扣千萬人的心弦。我不願用什麼新鮮詞兒來概括《紅樓夢》的創作,我認為最主要的,是《紅樓夢》的創作方法,不僅是主觀的,而且是作者自我隱曲思想的透露,就這一點上來說,它又是最最客觀的。這正如李開先在《詞謔》中引何景明的話說:「十五國風,出諸里巷婦女之口,情詞婉曲,自非後世詩人墨客操觚染翰刻骨流血所能及。」曹雪芹最能體會這個意思,蘆雪庵爭聯即景詩,偏偏要一個不識字不懂詩的王熙鳳起句,而且,整個聯句,還是以起句為高,再接上尾句:「冷月葬詩魂」就有無限的魅力,甚至把其他聯句都省去,也無不可呢!

我看《紅樓夢》是年復一年地看,總是看了又看,讀了又讀。百讀不厭。

在古典小說中,不知為什麼,我最看不進去的,是熱熱鬧鬧的《封神榜》。我曾強制自己看完它,一直到今天,也並沒有做到。至於冷冷清清的《儒林外史》,在我心目中卻佔有很高位置,但又不喜歡那種白描法。說真的,我一直不認為《紅樓夢》純粹是寫實手法,我對它的藝術有我自己的看法,無以名之,試名之曰意象手法。至於合適不合適,我不想去管它。總之,我認為是這樣。

我看《紅樓夢》,總是琢磨它的藝術處理,我雖然看了幾十年,但絕沒有別家讀得那麼熟。我只想捕捉住它在重要情節里,怎麼會造成那麼濃郁的氣氛來。別的書只會刻畫細節,只會交待情節,只會賣弄關節,唯獨《紅樓夢》卻把精力貫注到這個方面來。在《三國演義》中,也許只有水鏡先生出場那一段,在《水滸傳》里,也許只有林沖夜走瓦礫場,烘染出適宜的氣氛來,但在《紅樓夢》里,卻是隨處都有,而且恰到好處。使讀者好像置身在全景電影中一般,但又不是刻板的真實,而是從人物的情緒中散發出來的主客交流的氣氛,會使讀者攝魂動魄地接受,……而且,使讀者也走進書中去了,……它是以意象徵服了讀者的心。

我看《紅樓夢》,並不感到它是二百多年前寫的,沒有這種時間隔閡,這和《紅樓夢》摒棄那些「套頭」大有關係。一個作家選擇他的表現形式,這就不單純是個形式問題了。為什麼屠格涅夫選擇了《獵人日記》那樣的形式,波特萊爾選擇了《惡之華》那樣的形式,喬伊斯選擇了《尤里西斯》那樣的形式,這是值得深思的。曹雪芹其實已經捨棄章回小說的形式,只是照顧讀者的習慣,才勉強運用它。我們從回目標題並不考究,以及每回的解題詩和結尾詩,也不完整上看(好多是後人填上的),也可以反映出曹雪芹不但不重視這種形式,而且在脫離這種形式。《紅樓夢》的創作方法是最接近現代長篇小說的手法的。這裡,我不須舉出一、二、三、四的論點來,因為那樣,豈不才脫下「舊套頭」,又換上「新套頭」了?那也是不符合曹雪芹精神的。

在這裡,不是要使《紅樓夢》捧走幾個杯,因為那對《紅樓夢》添不了任何光彩,但是有一點還是要重複幾句的,我看《紅樓夢》是寫心靈世界的第一部作品,曹雪芹自己就指出,他表現的是幽微靈秀地,他控訴的是無可奈何天,在這兩個方面撞擊的過程和細節當中,作者在捕捉一切心理變化,這也就是曹雪芹的本領之所在。曹雪芹為寶玉、黛玉立傳,但他寫兩人的筆墨並不多,可是在每個人的身上,在每個事物的發生中,都在反映著兩人的精神面貌,有一段文字,後來被作者刪去了,就是寫薛蟠直著脖子看林黛玉,不由看呆了。這段文字可能因過於露骨而被刪去,但可以證明我的話是有些道理的,大觀園裡人人心目中有個寶玉,時時刻刻在掂量著他,那自不在話下,但對林黛玉又何曾不是這樣?從這被刪去的文字中,就已泄露了天機,至於薛姨媽不管作好也罷,作歹也罷,她都是以林黛王為對手的……

不久前,我看了列藏本《紅樓夢》,幾乎完全證實我以前曾說過:《紅樓夢》才是第一部不受章回體例限制的小說,回目只是為了便於提及情節而設的。這個推論在列藏本上又得到實證。

研究列藏本的學者,已注意到這個問題。指出:「抄本中如第二十一回結束語把且聽下回的『回』字改成『冊』,像這樣把『下回』改成『下冊』的還有好多回,另外,還有好多回的結尾是把『且聽』改為『且看』,這種改動,證明了作者在選擇是否保留傳統的說書的形式來劃分章回,或是採取一種新的形式,這裡作者已經不掩飾是在寫書,而不是講故事。這書將按章回的冊子來劃分,因此,作者面對的不是聽者而是讀者。」

又如第九回和第十回是密切銜接著的,所以第九回煞尾只用兩句詩:「在他門下過,怎敢不低頭」來作結。

第十一回和第十二回實際上是接著的,十一回末尾連「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字樣都沒有,十二回故意用「話說」兩字來起頭。這「話說」兩字在這裡已是全無意義了。

其他例證還很多,就不一一列舉了。別的版本卻找不到這種例證,這絕對不是抄手所能做的,這隻能是作者本人才能做的。我並不想評定這個版本是在庚辰或甲戌本之前或之後,我只想說一點,曹雪芹是寫小說,一反過去的說小說,他曾公開說過,有給他南酒燒鵝吃的,他就為之寫書,可以證明。《金瓶梅》標明「詞話」,可見它是說唱文字的繼續,和《三國演義》是一個模式,我國第一部訴諸視覺的長篇小說,是《紅樓夢》。

本文來源:《端木蕻良細說紅樓夢》,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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