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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姆小說節選:《食蓮者》

塵世中人,十有八九都為際遇所迫,聽命於時運者不可勝數。即便有人懷不足之心,自以為似方枘圓鑿,思量著若光景稍異,便本該另有一番作為,卻多也安於命運,縱然心性尚未安頓,也終歸聽天由命了。此等人宛如有軌電車,歲歲年年循途守轍,一朝氣力衰竭,淪為破銅爛鐵,終究被人棄之如敝屣。而能在股掌間扼命運之喉,勇氣俱足者可謂鳳毛麟角。偶一遇之,當真要細細品味,切不可等閑視之。

正因為如此,我便亟待能與湯姆斯·威爾遜相識。他可是個劍膽琴心之人。論常理,塵埃落定之前,尚不可道輸贏,所謂蓋棺方可論定。但只聽憑我的耳聞,他便已奇卓非凡,我意欲會他一會。都說他寡言內斂,我卻料想著,憑藉我機敏的言談,再假以耐心,定能讓他敞開心扉。其實,我只想聽他親口說出事實真相。我思忖著,旁人之言難免穿鑿浮誇,或浪漫失真,他的經歷興許並非如傳言中那般奇特異常。

我們終究得以相識之後,我的這般思慮竟也被印證了。適逢八月,我在卡普里島友人的別墅中度夏。正值日落時分,無論是住在島上的當地人,還是旅居此處的外國人,大都在露天廣場上與相約的友人,就著傍晚的習習泠風傾心相談。站在廣場的露台上,可以將那不勒斯灣盡收眼底。落日浮於海,漸漸沒入其中,斜暉不吝灼灼之光,與伊斯基亞島輝映並麗。此一番絕美景色,世所罕見。我正與友人賞景時,他忽然道:

「你看,那就是威爾遜。」

「在哪?」我問。

「坐在護牆上背對著我們的那個人,穿著一件藍襯衫。」我舉目望去,只見他的背影並不打眼,腦袋挺小,灰色的頭髮短而稀少。

「要是他能轉身就好了。」我說。

「一會兒就轉身。」

「請他來摩加諾酒吧,我們喝一杯吧。」

「好啊。」朋友會意。

須臾之間,落日盛景不再,殘陽若橙,浸沒在酒紅色的大海中。我們迴轉身,背倚著護牆,只見眼前各色人等款款漫步,談笑聲不絕於耳,不禁感到心神激蕩起來。又忽聞教堂鐘聲,雖已喑啞,迴音卻也逶迤婉轉,裊裊繞樑。只見這鐘樓下有一小徑蜿蜒伸向港灣,一段石階鱗次而上通向教堂。此處可謂是多尼采蒂歌劇中的完美布景,露天廣場上的人群談笑風生,說不定下一刻便會齊聲高歌,轉眼變成歌劇中的合唱隊了,此情此景真是旖旎迷人,如夢如幻。

我一時沉迷在周圍的景象中,竟未留意威爾遜已下了護牆,正向我們這邊走來。經過我們身旁時,朋友打招呼說:

「嗨,威爾遜,這幾日沒見你游泳了。」

「我在那邊游,換一換口味。」

隨後,友人介紹我和威爾遜認識。我們彼此握手,他雖然不失禮數,卻也止於禮數罷了。這也難怪,想想有多少素昧平生的人來過卡普里,在他面前打了個照面,可過不了幾天或十幾天,便從此離島而去,沒了蹤影。這時,朋友邀他同飲。

「我正要回去吃晚飯。」他推辭道。

「就不能晚點吃嗎?」我忙問。

「當然可以。」他含笑答道。

他的牙齒雖然未必入眼,這一笑卻也動人,而且盡顯溫良與善意。那日他穿著件藍布襯衫,薄薄的灰色帆布褲子皺巴巴的,很不幹凈,腳上的帆布鞋也有些年頭了。他這一身衣著倒也奇巧別緻,很是適時適景,卻與他的容顏氣質絕不相配。細看之下,他的一張飽經風霜的瘦臉,此時已晒成深棕色,一對蒼灰色的小眼睛離得很近,薄薄的嘴唇,面部表情稍顯冷峻,卻還悅目,灰白色的頭髮也仔細打理過。這外貌倒也不俗,甚至在他韶華之年,也許雖不苟言笑,但不失英俊帥氣。再看這敞口的藍襯衣與灰色的帆布褲,在他身上卻總不相宜,倒更讓人猜度,怕是他身穿睡衣時遭了海難,好心的陌生人七拼八湊地周濟了些古怪衣服,他就這麼胡亂一穿。雖然他這身行頭太過休閑隨意,卻總讓人覺得他骨子裡是個保險公司的部門經理,天生就該穿件黑色外套,配上椒鹽色的長褲,領口露出雪白襯衫,再打條花色相匹的領帶。我竟然想像著自己因為丟了手錶去他那裡索賠保險金的光景。他定是彬彬有禮地查問緣由,而我則惴惴不安地一一作答,可是在他那兒必已斷定,此人討要這樣的理賠金,不是傻到極點,便是三流的騙子。

正想著,我們已抬腳移身,緩步穿過廣場,沿街一路向前,步入摩加諾酒吧。我們在花園中坐定,周圍的顧客操著俄語、德語、義大利語或英語交談著。點了酒水後,老闆娘露西雅夫人款步而來,用低沉甜美的聲音與我們寒暄客套。她雖然青春不再,身形發福,但三十年前的綽約風姿猶存於眼角眉梢中。她的美艷曾讓畫家們傾倒一時,留下了無數畫像卻都無法傳神。她那水靈靈的大眼睛恍若女神赫拉的雙目,那如花笑靨凝聚著款款深情厚意。我們三人坐定後好一陣閑聊,這卡普里島上總有些長短談資供人消遣,卻也無聊乏味得很,這樣不一會兒,威爾遜便起身告辭而去。不久,我們便一路踱步,回友人的別墅吃晚餐。路上朋友問我,對這威爾遜有何看法。

「沒什麼,」我說,「你以前講過的他那番經歷,我可都不信了。」

「為什麼呢?」朋友追問。

「他是做不出那樁奇事的。」

「誰又能說得清別人會做出什麼奇事來?」

「我覺得,他就是個地地道道的生意人,靠著金邊債券[ 英國政府通過英格蘭銀行發行的債務證券,上面印有金邊。]賺了一大筆錢,然後退隱到這兒。你講的故事無外乎是島民們的道聽途說罷了。」

「隨你怎麼想吧。」朋友說。

我們素日里常去一個叫提比略[ 即提比略·尤里烏斯·凱撒·奧古斯都(前42—37),羅馬帝國的第二位皇帝,又譯提庇留或提貝里烏斯。]浴場的海灘游泳。我們乘車一路賓士,臨近時下車步行,穿行在檸檬樹叢與葡萄園間,聽蟬鳴陣陣,聞著烈日炙烤下林間漫溢的濃濃香氣,然後登臨崖頂,那兒有一條陡峭的小徑蜿蜒通向海濱。過了兩日,我們站在懸崖之巔,正欲循小徑而下,朋友說:

「瞧,威爾遜回這邊游泳了。」

我們便一路咔嚓作響地踩過海灘。這個浴場有一個美中不足之處,海灘上沒有軟綿的細沙,全都是粗硬的砂石。威爾遜望見我們一路行來,便向我們揮手致意。他叼著煙斗站在那裡,只穿了條游泳褲。他身上的皮膚呈深棕色,身材略瘦卻無憔悴之態,比起他蒼然的面孔與灰白的頭髮,卻更顯年輕些。我們一路奔過來身上略感燥熱,匆忙換上泳衣後躍入海中。離海灘六英尺的地方,水深竟有三十英尺,卻仍清澈見底。水溫雖高,卻依然覺得神清氣爽。

我浮出水面時,見威爾遜正墊著條浴巾趴在沙灘上看書。我點了支煙,踱過來坐在他身邊。

「游得盡興嗎?」

他邊問邊把煙斗夾在書中來標記頁碼,然後合上書放在身旁的石頭上。看得出他也頗想聊上一聊。

「暢快極了,」我答道,「這個浴場真是蓋世無雙啊!」

「是啊,也怨不得人們總以為此地就是提比略皇帝的大浴場了。」這樣說著,他的手便比畫著,將一大片半露水上的斷牆殘壁囊括在內,「不過,名不副實啊。你知道嗎?這裡不過是他的一座別院罷了。」

這個我還真知道。不過,當別人想跟你聊聊時,你就讓他暢所欲言吧。這總會讓彼此更加親近些。你只須耐著性子,聽他一訴衷腸。

「提比略,這個可笑的老頭,」威爾遜輕聲笑道,「如今都說,他的那些掌故逸聞儘是假的,也怪遺憾的。」

接著,他便講開了提比略。不必說,我也讀過蘇埃托尼烏斯,對早期羅馬帝國的歷史也略知一二,他所講述的內容對我而言並無新意。不過,我卻留意到此人並非才疏學淺之人,於是便讚許了一番。

「哦,住到這裡後,興趣便油然而生了,我時間又充裕得很。置身此地,處處能激發思古之幽情,過往景象似歷歷在目,你甚至覺得自己就真真切切地生活在歷史中。」

這裡且容我插上一句,現在是1913年。此刻的世界悠閑安逸,太平無事,沒有人會料想到天地忽變、世無寧日的局面出現。

「你來這裡多久了?」我問道。

「十五年了。」他瞥了一眼平靜的蔚藍色海面,薄唇邊盪起一絲古怪的微笑,「我對卡普里島可謂一見鍾情。你也一定聽說過那個神話般的故事,一個德國人乘坐輪船前往那不勒斯,路過此地只為吃頓午餐,遊玩藍洞,未曾料想這一待卻是四十年。嗯,不能說我們倆的所作所為一模一樣,但卻是殊途同歸。不過對我而言,四十年做不到了,待個二十五年也行。這總比蜻蜓點水、走馬觀花強吧。」

我正欲聽他下文,因他方才所言,還果真如我所聽到的那般奇特。但恰在此時,我那朋友濕淋淋地冒出水面,因遊了一英里而志得意滿,我們便也岔開了話題。

摘自《毛姆經典短篇集》

本書收錄了毛姆不同時期創作的最具代表性的短篇小說十二篇。主要分為以歐洲為背景的「西方故事」和以南太平洋、東南亞和中國為背景的「東方故事」,故事性強且意味雋久,值得反覆回味。作者細膩、簡約而又生動的文字寫盡世俗男女的各種人情事故,現實的殘酷,人性的複雜,命運的詭異在不同時空、不同人群中川流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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