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課文解密 | 在仙台（1）——近代日本為何善待中國留學生
《在仙台》這篇課文，出自魯迅先生的回憶散文《藤野先生》。
在八十年代的小學語文課本中，本篇位列第十冊第23課，當時是一篇「重量級」課文，老師講解得非常詳細，開頭的第一段我至今都會背誦。而這篇課文以及《藤野先生》之中所涉及的歷史背景信息，也是相當龐大，光是資料就看了數十萬字。這篇解密文章將分三期放送。
為什麼受優待
首先一個問題，想必也是讀者和我最關心的。魯迅在文中提到了這樣一句話：「我到仙台也頗受了這樣的優待，不但學校不收學費，幾個職員還為我的食宿操心……」作為中國留學生的他，為什麼會受到優待？
魯迅先生自嘲式地說，「大概是物以稀為貴」，他是仙台第一個留學生，進入的仙台醫專，也不是什麼名校。這只是其中一個小原因。
結合當時的歷史：1904年，中日甲午戰爭剛剛過去十年，中國完敗，割地賠款；而歷史上，自古以來都是日本仰慕中國，中國接受日本留學生，如今來了個歷史性的大逆轉，中國留學生無論如何也該受到歧視，為什麼反而會被優待呢？
這裡首先分析一下日本人的總體心態——喜悅，是個中性詞。在日本，甲午戰爭的勝利被認為是明治維新以來西洋化努力的結果，是文明的勝利，從而使國民自信倍增。在這種背景下興起的中國人留學日本運動，帶給了日本人莫大的喜悅——一種弟子受到昔日的老師尊敬的喜悅：
「這正是我國民以血和淚換來的成功，或者說正進一步走向成功。」
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日本也就顯得慷慨大度起來。曾經擔任過駐華特命全權公使的矢野文雄，甚至還主動對中國說：聽說你們急需人才，如果派留學生來的話，我們都可以提供經費，咱倆誰跟誰呀（「我國政府擬與貴國倍敦友誼……」）
但是，在給日本外務大臣西德二郎的機密報告中，矢野文雄呈現出真實的嘴臉，他說：「受我感化之人才播佈於其古老帝國之中，實為將來在東亞大陸樹立我勢力之良策。」
具體理由翻譯如下：
第一：那些學習軍事的（清國留學生），不僅要模仿日本的軍事制度，武器裝備也要依賴日本，甚至還會聘用日本的軍官擔任教練、顧問、參謀，這樣清朝軍事一大半將日本化，進而為日本控制。
第二：那些學習理科的（清國留學生），要想在機械工具、技術工人等方面跟日本接近，也必然要跟日本產生密切聯繫，日本的工商業進入大清也能打開門路。
第三：那些學習法律、文學的（留學生），要謀求清朝的文明進步，也會沿襲採用日本的制度。
他認為，只要這樣實施下去，清政府派遣的留學生將會越來越多，以後也越來越依賴日本。結局就是：「我國之勢力將悄然又駸駸於東亞大陸！」
其實日本官方的這些設想，在後來與袁世凱簽訂的《二十一條》中，有很多相似的條款。所以，日本官方的態度，始終都是包藏禍心的。
另外，中國留學生的身份，也讓他們認為必須重視。因為，幾乎所有留學生都是中國青年人中的佼佼者，有的是高官後代，有的是富家子弟，有的已經具有秀才、舉人、進士之資格，在中國社會擁有很大的權勢和影響力。不管能不能學成，一旦回國之後，他們就能得到相當高的地位，在扶植文明、引導國勢上能發揮主導作用。
更何況，中國留學生來日留學的所有消費，就是日方的一大筆收入。
總而言之，無論是有形的還是無形的利益，善待中國留學生，都是符合日本利益的。因此，日本不僅把留學生的教育上升為「一國之利害」，不僅將之作為獲得中國人信賴的一種手段，而且還期望通過它培植親日勢力，對中國的各個領域產生影響，徹底完成對中國的滲透。
在自己的文中，魯迅對藤野先生是非常尊敬的，感激他對自己的照顧和教育。那麼日本教育界是什麼看法呢？
時任早稻田大學學監的高田早苗認為，中日同文同種，應該保持親密關係。中國向日本學習先進文化，最大的好處就是方便。首先，與歐美相比，中國到日本的距離更近，物價也便宜得多，並且與其學習歐美的「蟹爬文字」（西洋字母），當然不如學習起源於中國的日本文字方便。
更重要的，日本經過明治維新，對於西洋文明已經消化吸收了三十年，中國學習過來，也能更便於理解和運用，比直接向歐美學習省時省力，這相對來說是條捷徑。
另外，他們也認為，來日求學者越多，則間接或直接地對日本加深理解者就越多。經過甲午戰爭和日俄戰爭的勝利，日本已經覺得自己的文化集中西之所長，是最優秀的。
因此，教育界之內、學者之間對於中國留學生的態度，儘管政治因素少一點，但是優越感卻並不低
魯迅（右一）
實際處境
魯迅跟其他留學生一樣，在官方那裡受到優待，在民間呢？他在文中是這麼說的：
「猶言我得了教員漏泄出來的題目。中國是弱國，所以中國人當然是低能兒，分數在60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
註：魯迅第一學年七門課程考試總平均成績65.5分，最好的是倫理學83分，其次是組織學72.7分，其餘都在60分上下。在142名同學中占第68位。
藤野先生在《謹憶周樹人君》一文中也寫到：「周君來日本的時候正好是日清戰爭以後。儘管日清戰爭已過去多年，不幸的是，那時社會上還有日本人把中國人罵為『梳辮子和尚』、說中國人壞話的風氣。所以在仙台醫學專門學校也有這麼一伙人以白眼看待周君，把他當成異己。」
以上足以說明，在民間，中國留學生所受的對待，是不那麼友好的。
1896年，中國首批赴日的13名留學生中，有4人僅在日本逗留一個月就辭學歸國了。據說其中的一個主要原因，就是不能容忍日本小孩嘲弄他們是「豚尾奴」，有的甚至還同時向他們扔石子。
「豚尾奴」這一稱呼，就是長著「豬尾巴的人」，意指中國人留著辮子。（註：豚即豬。陸遊「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載客足雞豚」）
但這個稱呼不是小孩子喊的，而是出自日本的報紙。（註：《頑固的豚尾奴》，《神戶又新日報》明治25年）在這些媒體人眼中，清國人每天都身挎裝著雜貨的背包，朝著市民的住宅東張西望，一有機會，似乎連一雙木屐都會偷走。至於他們賣的貨物，都是假冒的珊瑚珠，不但價格不菲，不買還賴著不走。
所以，普通日本人對部分中國人的蔑視，大多是由於他們的謀生手段或所從事的職業低賤而引起的。但是，若換一個角度看，這些中國人明知被被蔑視與侮辱，卻忍辱負重經營著自己的小商品，改革開放以後，中國的第一代民營企業家不就是這樣起步的嗎？
魯迅（前排左一）
如果你是強國，這種吃苦耐勞的精神會廣受尊重；但是很不幸，中國是弱國，而日本則在不斷走向文明開化，這些行為都變成了日本人眼中的無賴之舉，而中國則被認為「未開野蠻」之國，是「東亞之惡友」：骯髒、懶惰、虛偽、貪婪、愚昧、中庸……
即使是官富子弟的留學生，在日本人眼中也是「一群大海中遊動的小魚」。以下是相關評價：
「某氏之鄰住著一幫清國人，據說是從早到晚吵嚷不休……」這在魯迅的《藤野先生》中也有提及：「但到傍晚，有一間的地板便常不免要咚咚咚地響得震天，兼以滿房煙塵斗亂；問問精通時事的人，答道，『那是在學跳舞』……」
另外日本人最愛清潔，中國人的衛生狀況最為他們詬病，甚至上升到民族劣根的層面：
「看看他們宿舍的狀況，則令人咋舌。本來某氏洒掃得乾乾淨淨的庭園，一轉眼卻成了他們隨意吐唾的『啖壺』……」
「支那本是文字之故鄉，對於文字該是特別珍重，可是，他們將字紙胡仍亂棄，堆積如山，臟不忍睹。」
「還有部分寄宿者，兩三個月不洗澡也不算希奇，等到學校給他們配置了澡堂，他們卻是一天洗二三次……」
對於民間的這些態度，也有人大聲疾呼：
諸君日夜當作「豚尾奴」輕視、嘲笑、欺騙、貪絞、誘惑的支那留學生，他們將來是新支那的建設者。他們現在正含垢忍辱，諸君心中豈無絲毫慊歉之情！諸君今日侮辱他們，最終將招致他們的侮辱！而相互侮辱或許最終還會招致爭鬥！深恐支那強大的人們，務請深思再三。
儘管呼籲善待留學生，但也並不是出於善良，而是害怕中國強大，以後被遭到報復。
相關信息名詞
解釋了魯迅為什麼「受優待」的問題，咱們再回到《藤野先生》文中，講解幾個名詞：
1、速成班：「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結隊的「清國留學生」的速成班……」
指東京弘文學院速成班；剛到日本的中國留學生，一般先在這裡學習日語等課程。
2、中國留學生會館：「中國留學生會館的門房裡有幾本書買，有時還值得去一轉……」
1901年10月在日本東京成立。宗旨是為了加強各省留日學生之間的聯繫，留日學生得以「常常聚會，縱談政治」。吳祿貞把會館比喻為「美國費城之獨立廳」，指的是留學生後來在抗清、革命、建立民國之中的重要作用。
日暮里車站
3、日暮里。「從東京出發，不久便到一處驛站，寫道：日暮里。不知怎地，我到現在還記得這名目……」
魯迅先生對這個驛站十分有感觸，後人推測可能是受了崔灝的詩句：「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的影響，寄託著對孤獨的留學生活的茫然，對家鄉的思念，對民族前途的憂慮。現在日暮里則上升為火車站了，是東日本旅客鐵道（JR東日本）、京成電鐵及東京都交通局的鐵路車站。
4、水戶：「其次卻只記得水戶了，這是明的遺民朱舜水先生客死的地方……」
水戶。日本城市，在東京和仙台之間。不知道《灌籃高手》里的「水戶洋平」是不是跟它有關。朱舜水，即朱之瑜（1600-1682），號舜水，浙江餘姚人，明末思想家。明亡後曾進行反清復明活動，事敗後長住日本講學。他忠於明朝，所以說是「明的遺民」。
5、仙台：「仙台是一個市鎮，並不大；冬天冷得利害……」
日本本州東北地區最大的經濟和文化中心，是宮城縣的首府。氣候溫涼濕潤，年平均氣溫12℃。市區中心部的街道樹、公園等綠色植被多，又被人們愛稱為「杜都（樹林城的意思）」中國人很熟知的福原愛，就是仙台人。
6、芋梗湯：「可惜每天總要喝難以下咽的芋梗湯……」
用芋梗和醬作的湯。在日本，人們把醬湯視為「母親的手藝」，米飯就醬湯吃，是日本傳統式的早餐。日本醬湯是用大豆經過發酵，再加入蔬菜、豆腐、香菇及海味等煮制而成的。
仙台魯迅故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