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福瑞:魏晉名士之嵇康
名教就是士人所要履行的家庭與社會的責任和要遵守的規則,而自然,其實質是要個人的真性情,要個人的自由。怎麼解決?魏晉士人說:名教內自有樂地。與重《周易》、《老子》,以哲學理論思辨為主,宣揚自然與名教調和,以自然統率名教的正始名士不同,「竹林七賢」重《莊子》,以放蕩不羈的生活態度直接對抗禮教,甚至喊出了「越名教而任自然」這樣振聾發聵的宣言。這兩個出路都是魏晉士人給出的。其實這兩者都是為了給士人找到一個在禮法制度下的個性空間。魯迅看的很透,阮籍和嵇康的越名教,是虛偽的名教,要的是真正的合於人性的名教。「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代表是嵇康。
嵇康,字叔夜,據《世說新語德行》嵇康祖先本姓奚,祖籍會稽上虞(今浙江省紹興市上虞市),後為躲避仇家,遷徙到譙國的銍縣(今安徽省淮北市濉溪縣),並改姓嵇。又據《三國志》裴松之注引《嵇氏譜》:嵇康的父親名叫嵇昭,字公遠,在曹魏擔任督軍糧治書侍御史,其兄嵇喜在西晉時任揚州刺史、太僕、宗正等重要官職。他與嵇康之間作有《贈兄喜秀才入軍詩》等組詩互相贈答。在贈答中嵇喜表現出了與嵇康截然不同的積極入世的態度。
「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美詞氣,有風儀,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飾,人以為龍章鳳姿,天質自然」,「蕭蕭肅肅,爽朗清舉」,「肅肅如松風,高而徐引」。山濤贊康:「岩岩如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如玉山之將崩。」王戎曾憶道:「與嵇康居二十年,未嘗見其有喜慍之色。」 習鑿齒《漢晉春秋》載王廣言:嵇康娶曹魏宗室女長樂亭主為妻,官拜郎中,後又遷至中散大夫。這些官職都是清凈閑散的職務。嵇康並不熱衷於功名富貴,隱居於河內郡山陽縣(今河南省焦作市),與阮籍、山濤、劉伶、向秀、阮咸、王戎等人交遊,後又與呂安、向秀為鄰,以鍛鐵為生。
當時擔任大將軍的司馬昭要聘用嵇康成為他大將軍幕府的屬官,他逃到河東郡去躲避徵辟。司隸校尉貴公子鍾會邀眾名士前來訪康,「向子期佐鼓風排,康揚槌不輟,旁若無人,移時不交一言。鍾去,康曰:『君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此事為後來鍾會讒殺嵇康種下了禍根。山濤為吏部選郎,時將去職,欲薦嵇康自代,剛腸疾惡的嵇康接到邀請後,為顯示決不於司馬氏合作的態度,斷然作書與舉薦他的山濤絕交 康寫了著名的《與山巨源絕交書》列出自己有「七不堪」「二不可」:「阮嗣宗口不論人過,吾每師之而未能及;至性過人,與物無傷,唯飲酒過差耳。至為禮法之士所繩,疾之如仇,幸賴大將軍(司馬昭)保持之耳。吾不如嗣宗之資,而有慢弛之闕;又不識人情,暗於機宜;無萬石之慎萬石:(漢代石奮。他和四個兒子都官至二千石,共一萬石,所以漢景帝稱他為「萬石君」。一生以謹慎著稱。),而有好盡之累。久與事接,疵釁日興,雖欲無患,其可得乎?又人倫有禮,朝廷有法,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卧喜晚起,而當關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釣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動,二不堪也。危坐一時,痹不得搖,性復多虱,把搔無已,而當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書,又不喜作書,而人間多事,堆案盈機,不相酬答,則犯教傷義,欲自勉強,則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弔喪,而人道以此為重,已為未見恕者所怨,至欲見中傷者;雖瞿然自責,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順俗,則詭故不情,亦終不能獲無咎無譽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當與之共事,或賓客盈坐,鳴聲聒耳,囂塵臭處,千變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煩,而官事鞅掌(繁忙),機務纏其心,世故煩其慮,七不堪也。又每非湯、武而薄周、孔(湯:成湯。推翻夏桀統治,建立商王朝。武:周武王姬發。推翻殷紂王統治,建立周王朝。周:周公姬旦。輔助武王滅紂,建立周王朝。孔:孔子。),在人間不止,此事會顯,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此甚不可二也。以促中小心之性,統此九患,不有外難,當有內病,寧可久處人間邪?又聞道士遺言,餌術黃精,令人久壽,意甚信之;游山澤,觀魚鳥,心甚樂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廢,安能舍其所樂而從其所懼哉!」表明自己不願為官的態度,是因自己性格慵懶以及志在長生而不願追求功名。
在這篇響震千秋的《與山巨源絕交書》中,嵇康將矛頭直指權臣司馬昭,公開宣揚自己「非湯武而薄周孔」。要知道,當時名士王肅、皇甫謐等人為替司馬氏篡位製造禮教依據,杜撰了許多湯武周孔的名言。嵇康在這裡說自己「非湯武而薄周孔」,等於公開反對司馬氏篡魏,這無疑戳到了人家的疼處。嵇康作書與舉薦他的摯友山濤絕交,體現了他不為強權所迫,不為榮華所惑的獨立人格。據干寶《晉紀》:「安妻美,巽使婦人醉而幸之。醜惡發露,巽病之,反告安謗己。巽善鍾會,有寵於太祖,遂徙安邊郡。安還書與康,其中雲……」,嵇康好友呂安的妻子貌美,被呂安的兄長呂巽將其灌醉並施行了姦汙。呂安憤恨之下想要告發呂巽,而將這件事情告訴了嵇康。嵇康呂巽、呂安兩兄弟都有交情,結識呂巽尚在呂安之前,故勸呂安不要揭發這樁家醜,以全門第清譽。呂巽當即立下重誓,呂安也出於對嵇康擔保的信任而打消了告發呂巽的想法。然而事後呂巽仍感不安,於是先發制人,暗地裡誣告呂安不孝。而呂安因為相信呂巽之前的誓言,沒有揭發呂巽的惡行,而被判處有罪,流徙至偏遠的邊郡。呂安寫信給嵇康訴說自己的冤屈,嵇康得知後寫下《與呂長悌絕交書》與呂巽絕交,並毅然出面為呂安作證申冤,也因此與呂安一同下獄。
嵇康入獄立即在社會上引起巨大反響,《世說新語?雅量》劉孝標註引王隱《晉書》:「康之下獄,太學生數千人請之,於時豪俊皆隨康入獄,悉解喻,一時散遣。康竟與安同誅。」許多豪傑名士紛紛表示願與之一同入獄,以此來抗議政府要求釋放嵇康,有關部門出面勸解他們才遣散開來。三千名太學生聯名為他請命,請求讓他去太學執教。
然而這些努力並沒有成果,據《晉書?嵇康傳》,當時正受到權臣司馬昭寵信的司隸校尉鍾會(魏太傅鍾繇之子)向司馬昭進言:「嵇康,卧龍也,公無憂天下,顧以康為慮耳。」「康欲助毋丘儉,賴山濤不聽。昔齊戮少正卯,誠以害時亂教,故聖賢去之。康等言論放蕩,非毀典謨,帝王所不容,宜除之,以淳風俗。」 認為嵇康這個人具有相當強的政治影響力,可能會對司馬氏奪取天下的計劃產生威脅,勸司馬昭當趁此機會將嵇康剷除。並且援引「孔子戮少正卯」的春秋案例判決了嵇康和呂安死刑。司馬昭即以不孝的罪名殺了嵇康、呂安。
嵇康在獄中反思自己的人生寫下了《幽憤詩》,並為告誡兒子嵇紹寫下了《家誡》。臨到行刑那天,嵇康於刑場上顧視日影,向兄長嵇喜要來了一把琴,從容彈奏一曲《廣陵散》,曲罷嘆道:昔日袁孝尼(淮)想跟我學習彈奏《廣陵散》,我總是吝惜而不願意傳授,「《廣陵散》於今絕矣!」「 嵇中散臨刑東市,神氣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散》。曲終,曰:「袁孝尼嘗請學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於今絕矣!」太學生三千人上書,請以為師,不許。文王亦尋悔。(《世說新語·雅量》 )《洛陽伽藍記》記載,康被處死在洛陽東市,時年四十。嵇康死後,他的好友,竹林七賢之一的阮籍也於景元四年冬季過世。而竹林七賢中的向秀則接受司馬昭的徵召出仕。嵇康之子嵇紹,後來由山濤舉薦出仕為官,後成為晉朝之侍中,八王之亂中為保護晉惠帝而殉難,成為晉朝著名忠臣。
在自然與名教之間,竹林名士主張越名教而任自然。到了中朝郭象那裡,開始調和自然與名教,認為名教也是處於自然,因此名教內自有樂地。
道家的經典作家莊子重視人的本性的保護,講「安其性命之情」《莊子·在宥》,反對「易性」和「傷性」。那麼,什麼是莊子所說的人之本性呢?《莊子·馬蹄》說:「至德之世,同與群獸居,族與萬物並,惡知乎君子小人哉?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素樸而民性得矣。」素樸之性,就是自然人性,即人的天性。
在莊子看來,自然人性是無知無欲的。只有無知無欲,人才能「形體保神,各有儀則」(同上)。不是這樣,人求知有欲,就會失去人之本性,《在宥》篇說得很清楚:「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亂目,使目不明;二曰五聲亂耳,使耳不聰;三曰五臭熏鼻,困 中 ;四曰五味濁口,使口厲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飛揚。此五者,皆生之害也。」莊子並不是要人們不視不聽,這裡所說的五色、五聲、五味等等,並非有些人所理解的自然聲色,而是指經過人加工過的聲色。也就是「人文化」的聲色,在這裡用來指代會改變人的素樸本性的文化。莊子主張,對於這樣的聲色,要「目無所見,耳無所聞,心無所知」(《再宥》),如此才能神形相守,保住本性。
無知無欲,再抽象,就是虛靜無為。「居無思,行無慮,不藏是非美惡」,不以身殉名利以及天下, 「墮爾形體,黜爾聰明……解心釋神,莫然無魂」(《在宥》),萬物不足以擾其心,進而達到「外天地,遺萬物」(《天道》)。但是郭象所闡釋的人性,已經不是莊子所說的不分君子和小人、甚至與野獸及萬物不分的無知無欲的素樸本性,而是把後天的人的一切都納入人性之中:「夫我之所生也,非我之所生也。則一生之內,百年之中,其坐起行止,動靜趣舍,性情知能,凡所有者,凡所無者,凡所為者,凡所遇者,皆非我也,理自爾而。」(《德充符》)
甚至認為人性中包含了有君臣等級和賢愚之別:「性各有別,故知者受知以待終,而愚者抱愚以至死,豈有能中易其性者也?」(《齊物論注》)「夫仁義者,人之性也。」(《天運注》)「夫仁義自是人之情性,但當任之。」「恐仁義非人情而憂之者,真可謂多憂也。」(《駢拇注》)而且認為這都是「天性所受,各有本分,不可逃,亦不可加」的(《養生主注》)。
在郭象那裡,不僅人的後天的身份也成了本性;還有,即使是人傷害本性,只要能改正,也是不違自然的,《大宗師注》就傳達了這樣的觀點:「夫率性直往者,自然也;往而傷性,性傷而能改者,亦自然也。」在這樣的闡釋下,人性已經遠離了莊子所說的自然性,大大融入了社會性。名教也歸於自然。
要之,郭象對《莊子》的改造,適應了魏晉士人的需要,通過改造《莊子》,為士人徘徊於入世與出世之間,創造了首鼠於儒道兩端的理論。經過郭象的改造,,《莊子》不再遠離人間,遠離士人,成為既能夠維護君主權力,同時又不損害士人利益;既能給予士人享受榮華的理由,又能給士人的精神以迴旋空間。正因為如此,此後《莊子》才會被士人廣泛接受。
而晉代以後士人所接受的《莊子》,已經不完全是莊周的原始的《莊子》,即那個反仁義,反人文化,尚原始自然、追求絕對自由的《莊子》,而是加入了郭象闡釋而改造過的《莊子》。這個《莊子》打著自然的幌子,卻承認社會差別,承認名教,認為此差別與名教亦是自然。在此之上,建立起士人的自由,即在差別和名教之內的自由。「物物而不物於物」,既生活在世間,又不縈心祿位,超遙於行跡之外。
詹福瑞
詹福瑞,滿族,1953年11月出生。河北秦皇島市青龍人,教授,博士生導師。1991年5月河北大學畢業,獲文學博士學位,1995年任中文系主任,1996年評為中國古代文學博士生導師,同年出任河北大學副校長,兼出版社社長,主管科研、研究生和出版工作。1999年任河北大學黨委書記。1997年聘為國務院學位委員會中文學科評議組成員,1998年聘為國家哲學社會科學規劃與評審組中文學科組成員,1997年聘為教育部中文學科教學指導委員會委員,1997年選為中國李白研究會副會長,1999年選為中國古代文學理論學會副會長,2000年選為中國文心雕龍研究會常務副會長。曾任中國傳媒大學客座教授,國家圖書館黨委書記,館長,中共十六大、十七大代表,第十一屆、十二屆全國人大代表,國務院學位委員會中文學科評審組成員,國家哲學社會科學基金規劃與評審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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