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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家醫院的醫生沒退路,他們治不好,全國都沒轍

插圖 | 超人爸爸

作者 | 林大鼻

故事發生在全國最頂尖的醫院, 林大鼻在那裡工作了 11 年,發現了一件很反常的事兒——對重症患者來說,死不是最可怕的,更怕的是不知道自己得了什麼病。 「每天都看著身體惡化,卻不知道為什麼。」

因為性質特殊,他們收治了太多重症患者,最讓醫生棘手的,就是這種無法查證病因的病人。

直到那一天,有個男孩出現了,沒有病因,沒有希望,沒有科室願意接收。為了滿足男孩的願望,林大鼻把他「撈回」科室,決不放棄。 那是一場持續 3 個月的艱難戰鬥。她想對男孩和家屬說:「謝謝你們啊,我已經沒有遺憾了。」

1

在這家醫院工作了 11 年,我算是見識了全國所有救護車的型號。

每一天,都有不同城市牌照的救護車衝進醫院大門。下車的病人和家屬操著不一致的口音,但神情同樣疲憊,像是經過了一場長途旅行 ,如今總算熬到了終點站。

出現在這裡的人們,都抱著最後的希望。他們衝進辦公室的時候,手裡都拽著一張 A4 紙,上面蓋著鮮紅大印,加上一行小字——「病情疑難危重,建議轉上級醫院。」

往往這時,病人會拿著這張紙,用近乎祈盼的眼神望著我,越湊越近。甚至有人還會把那張轉院通知單放在桌上,怕我不收下。我總是很細心地提醒他們:「這張紙,你還是自己拿著吧。」

這裡就是全中國最好的醫院之一,沒有上級可轉。

但這份聲名背後,是無孔不入的壓力。如果病人在這裡還治不好,那他可能就無處可去了,這是任何病患家屬都無法接受的事實。

我不止一次面對過這種突然爆發的絕望。後來,我養成一個習慣,絕對不坐在後背靠門的位置。

這些外地來的病人們,會被送到一個叫作「搶救室」的地方。作為危重病人的中轉站,那裡就是人間修羅場,監護警報以高頻率發出扎耳的「滴滴滴」,心臟按壓到骨頭的聲音是尖銳的「嘎吱咯吱」,這些雜音里不時摻和著醫生的高聲呼喊:「搶救!過來這床!搶救!」

一切都是吵的,就算有人死掉,也還是吵的。只有躺在病床上的活人是安靜的。

我每天都要去一趟搶救室,門外的地上躺著橫七豎八的病患,那都是一些病情較輕,但家在外地的患者。有時我得從她們身上跨過去,小心翼翼。

在這裡有兩種病人。幸運的,會找到接收的科室,住進病房。不幸的,醫生判斷無法治療,被家屬拉回家。如果是後者,對方家屬的情緒可能會崩潰,畢竟這裡已經是尋醫問葯的盡頭,還能去哪呢?

只是對醫生來說,還有比「無法治療」更可怕的情況。

第一種是年輕的病人,因為歲數小,家人覺得還有未來,一般會拋掉全部身家,不到盡頭不罷休。第二種是查不出病因的重症患者,每天花費重金等待結果,抱著一絲希望,卻看著自己身體逐漸惡化,比明明白白知道得了絕症更可怕。

這兩種病患一旦治療失敗,家屬根本無法接受。而第一個面對這種情緒爆發的,往往都是醫生。

這也不能怪誰,畢竟從搶救室里來的病人只有一個終極目標:活著。

圖片來源:天才捕手計劃

林曉宇就是這樣出現在我面前的。他符合這兩種病人的所有特徵——年輕,家人也準備拼勁全力,且根本查不出病症。

可從我與他對視第一眼起我就知道,這個小夥子,活不下來。

02

因為長得顯小,我這個主治醫生常常被當成實習大夫。

但有時我會覺得,要真是實習就好了,這樣就只要關注病房,不必每天去搶救室「撈病人」,這事兒擔子太沉,關乎人的生死。

一進搶救室大門,就有同事跟我介紹這一批病人的情況:「昨晚又來了幾個好的,特別適合你們病房,快來看看。」

有的人習慣把還有救、不會長時間住院、經濟條件過得去的稱為「好病人」。

按照這種標準,林曉宇顯然被排除在外。但他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是這個小夥子看我的眼神,讓我想起了幾年前遇到過的另一個病人。

一樣的年輕,一樣的充滿希望。

見林曉宇的第一面,他掛著氧氣罩,見到我只是點點頭。因為呼吸困難,他必須費上一點勁兒,才能靠坐在床頭,很用力、很沉默地吸氧。

我是來會診的醫生。

他抬頭看著我,沒說話,幾秒過後微微張嘴,也只是喘氣,扣在臉上的呼吸罩騰起一層白霧。

我翻看著他的急診病歷,二十多歲,來自內陸省份的農村,一開始高燒不退,當地醫院認為是肺炎,卻越治越重,直到全身多個器官開始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出現崩潰跡象。

一個月後,他才被告知那一句:「治不好了,太重了,轉上級醫院吧。」

我把他的病歷翻到最後,都沒有說明這到底是什麼病。

我踱步到林曉宇跟前,一邊看著 CT 片子,一邊悄悄打量他。

僅僅病了一個多月,他已經瘦得脫了形,病號服穿在身上顯得空蕩蕩的,雙頰凹陷下去,顯得眼睛格外的大,也格外有神。

整個人看起來比病歷里寫得還要差一些,不僅各項化驗指標都出現問題,口腔和皮膚也已經開始出現潰爛。

我暗自搖搖頭,太難了。

還不清楚是什麼病,就沒有辦法對林曉宇給予針對性的有效治療。況且他這麼年輕,疾病惡化的速度就那麼快——留給我們的時間真的太少。

這樣下去,林曉宇很可能一直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麼病。

我心裡生起一股不好的預感,還是按照慣例,沒說自己是負責收治病人的管病房大夫。這種做法,也是不想給每個來到這裡的患者「無謂的希望」。

而且我手上只有非常寶貴的最後一張空床了,必須把它留給最有救治希望的病人。搶救室隨時都會有全國各地轉運來的重病人,能不能得到最妥善的治療,有時就取決於有沒有一張病床。

我在心裡打了退堂鼓,沒有跟他過多交流。

急診的同事似乎看出了我的猶豫,一把拉住我說:我們都滿床了,再來病人只能加床了,幫幫忙,撈一個走吧。

我擺擺手,從側門出去了。

走了幾步,我又停了下來,這小伙兒實在太年輕,心裡有些不忍。我繞到前門,喊了一嗓子「林曉宇的家屬在嗎?」

一個衣著樸素、操著濃重鄉音的中年婦女應聲跑過來,「我!我是曉宇的媽媽!」

看她黝黑的面龐,顯然是個平時干農活的勞動婦女。我用盡量簡單的話語問了她一些情況,但她完全沉浸在悲傷的情緒里,什麼都答不上來,抹著眼淚不停重複著:求求大夫,救救孩子,求求你了。

看著林曉宇的母親,我雖然萬般無奈,但還是要考慮如果她不能很好地配合,後續治療會很難開展。

我不死心,問了最後一個問題:家裡經濟情況怎麼樣?

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後,我只能安慰她幾句,沮喪地離開搶救室。下班前,我忍不住悄悄打開急診的病歷系統,發現林曉宇的名字仍在急診名單里,並沒有被任何一個病房「撈」走。

我盯著電腦上的名字看了又看,幾次把滑鼠移到右上角的「叉」,都沒能點下去。

03

全國最好的醫院,也是病患心中的最後一線希望。如果我不在此地接手這個男孩,我幾乎可以看到他的結局——

無處可去,最終在急診把錢花光,放棄治療,拉回家鄉去。或許還會因為窮,連救護車都坐不起,只能找一輛不正規的「黑車」,很可能走到半路,母親就得眼睜睜看著兒子去世卻束手無策。

我還是沒能關掉帶有林曉宇名字的電腦界面。這三個字,讓我一直聯想這個年輕人拚命吸氧的樣子。

我在臨床一線摸爬滾打這麼久,面對的都是最兇殘狡詐的疾病,自認什麼大風大浪都見識過了,但這當中,有一個失敗的病例,在往後的日子裡幾乎成了我的心結。

那是一個和林曉宇很像的病人,二十多歲的小夥子,病情危重,但就是查不出得的是什麼病。

不同的是,他家裡非常有錢,而且有一個懷孕的妻子,還有五個月就到預產期。

為了讓病人能看到自己的孩子出生,無論是在醫療還是金錢方面,我與家屬都傾盡了全力。我們甚至請了美國專家就診,奮戰了將近三個月,完成了一個又一個看似不可能的任務。

然而生活不是電影。病人最終沒有等到自己的寶寶出生,在離妻子的預產期只有兩個月時撒手人寰,到最後也沒有搞清楚得的是什麼病。

懷孕的妻子情緒崩潰,跨年夜時來到辦公室,哭著問我一個問題:你們這種醫院,怎麼可能連什麼病都不知道呢?

她盯著我的眼睛,很不甘心,你不能讓他死個明白嗎?就算是惡性腫瘤沒辦法也認了。這種結果我不接受。

後來整個科室都知道我儘力了,卻沒做好這件事兒。還有同事遇上類似的病人,總會來問我:你要不要再挑戰一下?

再回想起這事,我同樣也是不甘心,明明很努力了啊。

現在每次面對年輕的、診斷不清的病人,我的內心會陷入糾結的狀態。一方面是心生恐懼,怕萬一接手失敗,病人和家屬沒有退路,我同樣沒有退路。

但要我看著對方在急診室等死,內心還是不安。我不想讓他們體會那種病情未知,只能慢慢死去的恐懼。

我最終做出了決定,接診林曉宇。如果我不接手,這個名字就會在急診名單消失不見,就像退潮的浪花,無聲無息地被捲走,一點痕迹都不會留下。

我不想讓「林曉宇」這個名字從我的手上滑落,更不想同樣的事情,再發生第二次。

04

我回到了搶救室的門前,這次不僅見到了林曉宇的媽媽,還有他的姐姐。原來,姐姐一大早就去想辦法籌錢了,剛剛趕回來。

這次我沒有再謊稱自己是會診大夫,直接亮明身份說:我是呼吸危重症監護病房的醫生,想跟咱們所有家屬談一談。

姐姐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她說弟弟還沒有結婚,父親早就去世了,自己與母親就是他所有的親人。

除了病情以外,我還了解到,兩姐弟從小生活在農村,姐姐為了供養曉宇考上大學,年近 30 歲都沒有結婚。

現在弟弟進入律所,就快要當上律師,只要他成功了,就是一家人的經濟支柱。姐姐才考慮起結婚的事兒。

可自從曉宇得了這無法查明的惡病,一切安排都變了。

姐姐不相信曉宇這麼年輕就得了絕症,「就算死,至少也得死個明白!」撂下這句話,她帶著弟弟千里迢迢趕來我們醫院。

我相信,她對弟弟的全力救治並不是出於金錢的回報。因為從一開始,我就很明確地告訴她,曉宇很難救回來,但她依然決定,即使傾家蕩產也不放棄一分希望。

在談話的過程中,我一直在仔細觀察曉宇的姐姐。她沒有絲毫猶豫,眼睛裡盈滿真誠、感激和信任,這是我們最喜歡的家屬。

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她能理解我的話,同時也保持著理智,沒聽到住院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抱住人不撒手,那會給醫生很大壓力。

在與疾病的戰鬥中,醫生和病人家屬其實是最親密的戰友。誰也不想在戰鬥過程中帶著拖後腿的戰友,更不想遇到在背後捅刀子的叛徒。

只是姐姐對花費有些擔憂,擔心不能撐到最後。我說自己會儘力幫她省錢,有多少就交多少,不夠的再想辦法。

最後我囑咐她:辦完手續直接轉到病房去,別等明天了。

我通知病房的值班醫生準備收病人,半小時後,林曉宇就會離開急診室,被推到我的病房。

趁著這段時間,我通知病房的醫生準備接收病人,自己趕去食堂填飽肚子。那一餐我吃得很快,只想著趕緊去看資料。我知道,一場艱苦卓絕的戰役已經無聲的打響了。

05

夜深了。

姐姐提來一大袋厚厚的資料,從縣醫院到省城的三甲醫院,哪怕一片紙都複印了下來。

當晚,我仔細研讀林曉宇所有的病歷,不放過任何能確定病症的蛛絲馬跡,結果越看越心驚。曉宇的病情,與那個讓我刻骨銘心的病例竟然驚人的相似。

沒有病因,沒有好轉,沒有希望。

我只希望這一次不要重演歷史,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讓又一個小夥子走得不明不白。

等我整理完資料,林曉宇的姐姐還守在樓梯間,她用那種泡沫拼板鋪在地上,行李袋當枕頭。

我勸她不用 24 小時都守在這裡,只要保持手機暢通就行。

她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這附近的招待所太貴了,連最便宜的地下室都要將近一百塊錢一晚。她想省下錢留給弟弟看病。

我走進病房,詢問曉宇的病情。他戴著吸氧面罩、每說一句話都有點困難。我盡量挑重要的問他,他說的很有條理,幾乎沒什麼廢話,一看就是查閱過相關資料。

只是說到後面,他張口越來越吃力,聲音也逐漸變小。我有點於心不忍,看時針已經指向 10 點鐘了,讓他先休息。

但他顯然不願意結束談話,還想要繼續解答我的問題。我安慰他別著急,今天先了解最主要的,之後有的是時間。他很累了,看我要走,仍然小聲地說了一句「謝謝」。

在回家的末班地鐵上,我給值班大夫發微信,讓他把那些按小時收費的監護、吸氧等項目,給林曉宇每天象徵性地記一點費用。

雖是杯水車薪,省一點兒是一點兒吧。

06

第二天,我向上級醫生彙報了我的想法。

省城的三甲醫院已經做了很全面的檢查,為了節省時間,我想跳過那些常規檢查,快速取活檢,依靠病理給病人一個診斷。

雖然明面上是請示領導,但我內心早就下定主意,即使不同意也要爭取。

之前的那個小夥子,就是沒珍惜寶貴的時間,到後來要取活檢時,已經來不及了。我不想再讓類似的遺憾重演,畢竟林曉宇沒有時間用來等待。最後,領導給了我全力支持。

通常,從取活檢到出結果的時間是一個星期,如果是疑難的疾病,需要的時間往往更長。我決定給林曉宇輸血,把各種風險降到最小,集中火力多個部位同時取活檢,最後在兩天時間內做完了這一切。

然而就在做完檢測那幾天,曉宇隱隱陷入了不安。

「我得的是血液病嗎?」有一天查房的時候,他突然提出了這個問題。

曉宇告訴我,父親就是得血液病去世的,還是挺罕見的病症,叫「多發性骨髓瘤」,最後還是去世了。他擔心自己會重蹈覆轍,花光家裡的積蓄。

我怕自己也遺傳了這個病,在網上查了好多資料,又覺得不太像。他忐忑地盯著我的眼睛,期盼得到否定的回答。

我安慰他,多發性骨髓瘤不遺傳,你的癥狀也根本不像這個病。我沒說出口的是,曉宇的病,應該遠比他父親的要兇險得多。

曉宇似乎鬆了一口氣,又追問我自己得的像啥病,我經常想得睡不著覺,想自己查查文獻。

當人面對即將到來的答案時,總會有些緊張不安,想要提前知道答案。

病房裡連電視都沒有,唯一的可做的事情就是玩手機。曉宇時常坐在床上,戴著呼吸罩看手機,連夜搜索病症的資料。

他有時會抬頭看我,隔著呼吸罩,用很悶很小的聲音問:姐姐,我得的是什麼病?

我不知道他得了什麼病,更不知道該給出什麼關鍵詞。我只好避開他的視線,用同樣小的聲音說:我還不知道。

我經常強行轉移話題:你是律師嗎?很厲害呀。

還算不上律師,剛畢業沒幾年,就做些打雜的工作。

我想試著繼續和他聊聊天,他卻擺擺手,緊抿雙唇。或許是太累了,或許是不想閑聊。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千里迢迢來到最好的醫院,依然得不到答案,對自己命運無法把控,只能在等待中抱有希望。

然而這種等待是沒有期限的。重症病房裡 24 小時燈火通明,沒有任何光線、溫度的變化。如果不是醫生來上班了,曉宇根本不知道又過了一天。

他的姐姐倒是很熱情健談,幾乎全天駐紮在樓梯間,白天就把泡沫拼板拆掉,摞成一個凳子坐在那裡。那是我進出病房的必經之路,下班就會跟她聊一會兒。

她總是看到我就趕快站起來,從樓梯間衝到我面前,每次的話題都離不開檢查結果。

我安慰她,取了好幾個位置的活檢呢,會有結果的。

但我內心其實沒有把握。當年那個和林曉宇很像的男孩,也是艱難地取了活檢,卻根本找不出病因。家人的要求越降越低,從最初想治好病,到後來把生命延長到親眼見孩子出生,再到最終僅僅希望能死個明白。就算這樣,我都沒有做到。

我有預感,曉宇身體里那個「看不見」的狡詐敵人,這次也不會輕易束手就擒。

07

林曉宇的病情每況愈下,持續高燒不退,皮膚每天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潰爛,已經從兩條腿蔓延到了腰背部。

作為重症監護室里為數不多「清醒的病人」,他的每一分鐘都很煎熬:躺不下,每天只能坐在床上,就連口腔都潰爛了,每吃一口東西都很疼,我們給他插了胃管打營養液。

病痛的折磨、睡不好覺、見不到家人等等,病人很容易患上 「監護室綜合征」,出現精神方面的問題。

我把林曉宇挪到一個角落的床位,在四周拉上帘子,隔離出一個相對獨立的小空間,還囑咐夜班護士晚上關掉他頭頂的燈,希望他能盡量好過一點。

他雖然不愛說話,但能體諒我對他的關照,每次問起感覺怎麼樣,他都說好。

但我能感覺到,他之所以能撐下來,完全是因為對病理結果的期盼在支撐。我很擔心他的希望落空,不願多談病理方面的事情。

我倆之間的見面,變得越來越沉默。

重症監護室外,姐姐越來越焦躁。雖然我從一開始就告訴她,至少需要一個星期才可能有結果,但她仍然是見我一次問一次。以至於每次遠遠在樓梯間看到她,我就有點心虛。

我也很想說點樂觀的話鼓勵他們,又擔心會起到反作用。畢竟這個時候,給予希望是很「危險」的。

有時為了逃避姐姐的追問,我不得不裝作接聽電話,從她身邊匆匆經過。看著她渴望期盼的眼神,我的內心很愧疚。

姐姐肯定是感覺到了什麼。那一天,她拖著我到沒有監控的角落,想要塞給我一卷錢。

我冷著臉堅決拒絕,不收紅包是我的底線,我一定會全力救治你的弟弟。看她還不死心,我只好嚇唬她如果再這樣,就馬上給曉宇辦出院手續。

林曉宇仍然每天高燒不退,全身多個地方都在潰爛,有的地方甚至能隱約看到骨頭,令人不忍直視。

每天下午半小時的探視時間,姐弟倆都在互相鼓勵打氣,話題只有一個:「病理結果就快出來了,再堅持一下」。他們還樂觀的認為,取了好幾個部位的活檢,一定能診斷清楚的。

只是姐姐從頭到尾,都不知道自己弟弟的傷口情況。那裡被我們用紗布遮著,平時林曉宇也會用被子蓋住傷口,我們都沒有特意對姐姐提起。

越臨近出結果的日子,我的擔心越重。我怕得到一個壞結果,更怕什麼都得不到。

08

最擔心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

一周多以後,幾份病理報告幾乎在同一天到了我手裡——全都沒有明確的診斷結果。

林曉宇的情緒崩潰了,徹夜不睡覺,把各種監護的連接線都從身上扯下來,大喊著「我不想治了!」

我不得不給他用了鎮靜的葯,又破例讓姐姐進來守在床邊,他才平靜一些,但依然堅持要出院回家。

一向堅強的姐姐也落淚了,說想尊重弟弟的意願,回家去。

我站在一旁,看著眼前的姐弟倆。說他們是真心想回家,我是無論如何都不信的。

從醫十餘年,形形色色的人見過太多,真正願意放棄生命的病人是極少的。更何況年輕的病人里,我還從來沒遇到過任何一起。

此時的曉宇,只不過是情緒失控。就像那些站在樓頂尋短見的人,如果是大喊大叫的,最終跳下去的非常少,往往只是為了宣洩情緒。真正一心求死的人,只會悄無聲息、決絕地赴死。

要是真把曉宇放回家,等他心情平復,肯定會後悔萬分,但那時候,已經沒有機會再回來了。即使能再回來,我也未必有床位能及時把他再收進病房。

我覺得曉宇需要的絕對不是死亡,而是一個答案。

我安慰姐弟倆:這只是第一個回合失敗了,還沒到走投無路的地步,怎麼能輕易放棄呢。

姐姐還是哭個不停,表達感謝的同時,還是堅持要回家。「太難了,醫生,實在熬不下去了,我們村裡有風俗,死人不能進村,我想趁著弟弟還活著,帶他回去。」

我有點急了:「曉宇是因為病得難受,說些喪氣話,你不能失去理智啊。取活檢也花不了多少錢的。你今晚回去好好想一想,願不願意讓弟弟走得不明不白。你要是甘心,明天來找我,我給你辦出院!」

姐姐抹著眼淚走了,我心裡也非常難受。在其他人眼裡看來,這是一個把燙手山芋脫手的好機會,只需要讓家屬簽署一份自動出院證明,我不用承擔任何責任和風險。

圖片來源:天才捕手計劃

但是我不想就這麼算了。

人類最大的恐懼是「未知」,當你不知道即將面臨什麼時,就會幻想出無數種可能性。但當你明確知道結局,哪怕是一個不好的結局,似乎也沒那麼絕望和難以接受了。

至少,我想通過我的努力,讓曉宇能走得甘心一點。

經過一夜的思考,姐姐的情緒穩定很多。我給林曉宇加大鎮靜劑的用量,並儘可能讓姐姐在床邊陪伴。總算把姐弟倆都暫時穩住了。

我拿著幾張報告,去找病理科的同事溝通,卻意外發現了突破口——皮膚活檢里有一些淋巴瘤的蛛絲馬跡,但組織實在太少,沒有辦法下診斷。

我盯著顯微鏡里那星星點點疑似惡性的細胞,不禁握緊了雙拳。

09

我告訴姐姐,其實在皮膚活檢里已經被我們發現一些端倪了,跟最初的猜測差不多,非常像我們懷疑的疾病——淋巴瘤。只是組織太少了,無法診斷,必須取大塊的組織才有可能弄清楚。當然,這也意味著更大的風險。

經過一夜的沉澱,姐弟倆的情緒都穩定了很多,最後都同意進行檢測。

淋巴瘤,也被老百姓叫作淋巴癌,是血液系統的惡性腫瘤。著名播音員羅京就是得這個病去世的。

在所有的內科疾病里,淋巴瘤是最狡詐兇殘的那一類。它特別善於偽裝,病人往往不知道自己得的是血液病,還以為哪個器官出問題了,等知道是血液病 的時候,已經耽誤了很多時間。

很快,問題接踵而來。如果想取到大塊組織,只能求助外科醫生,去手術室進行操作。

但林曉宇的情況根本沒辦法去手術室,只能在病床上進行活檢。這有一定的危險性,但如果不放手一搏,診斷的可能性就是零。

但來會診的外科醫生表示,床邊手術的風險太大,可能會出血不止、傷口癒合不了,實在愛莫能助。

我扯住外科大夫的袖子,不讓他走,豁出老臉開始撒嬌,要他一定幫忙。他或許沒想到我居然那麼能豁得出去,只好艱難地答應了下來。

手術開始,只進行了局部麻醉。林曉宇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醫生拿起刀子,從自己身上割下一塊皮膚。這樣的場面和切身之痛,我不知道他受不受得住。

我找了一個架子,搭上床單,擋在他跟外科醫生之間。

曉宇的臉上緊扣著加壓面罩,說話更加困難。我告訴他馬上就要開始了,他點點頭,眼神堅定。

我們決定取他潰爛速度最快的那部分皮膚,這樣找到惡性細胞的幾率會大一些。

我站在床頭,告訴他不用說話,如果疼就舉手示意,我會讓外科醫生補麻藥。

手術刀精準切下去的瞬間,曉宇舉起了手。

我連忙說:「好的,知道了,給你打麻藥。」他急切地擺擺手。舉手去抓吸氧的面罩。

我按住他的手,輕聲安撫他:「很快就好了,再堅持一下。」

他順勢攥住我的手,另一隻手艱難的把吸氧面罩扯開一條縫兒:「多取一點兒,我不怕疼,你們給我多取一點兒。」我看著他的眼睛,裡面都是破釜沉舟的決心。

我鼻子一酸,答應他:知道了,放心吧,你專心喘氣,要是疼就捏我的手。

10

手術順利結束,外科醫生儘力給我們取了一塊很大的皮膚。他很擔憂,說這個傷口根本沒法縫合,也難以癒合。

我說這些都是小事兒,只要診斷清楚,後續就有希望。

這塊皮膚泡在福爾馬林液體里,隔著玻璃瓶,看上去比實際顯得更大一點兒。我舉著它盯了很久,這是曉宇最後的希望了。

取完活檢的當天下午,我決定給曉宇用超大劑量的激素「衝擊」治療,需要家屬簽字同意。

姐姐有點疑惑。她曾經跟我說過,省城專家建議試試大劑量激素,但是被我拒絕了。

我告訴她,大劑量激素確實可以暫時緩解病情,但不能起到根本的作用,而且我最擔心的是,用了激素以後會讓病理變得更加不典型,難以檢測出結果。

她不明白,為什麼我現在又同意用激素了。

我委婉地告訴她,現在取了一大塊皮膚組織,接下來就是等待結果了。所以我想把激素給曉宇用上,至少能撐到結果出來那一天。

姐姐沒有再提問題,她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沉默地簽下同意書。

我已經盡我所能做了全部的努力,剩下的就只有等待了。

孤注一擲的等待令所有人感到窒息,姐弟倆在一起的時候,似乎有點刻意迴避結果的問題。可能是不想再次失望,所以故意表現得不那麼期盼吧。

我每天都在電腦上刷新數次病理報告,常常盯著那個灰色的界面發獃,既盼望能早一天出結果,又有點害怕那一天的到來。

如果再不能明確診斷,也許真的要放手了,我有點不敢想像。

當病理報告的灰色界面變成可讀的藍色界面時,我深呼吸了好幾口氣,才把滑鼠對準它,點開。

看過大段大段病理描述,幾十個免疫組織化學染色結果,我的目光最終定格在報告末尾的結論上:淋巴瘤診斷成立。

那一刻,我有點想哭的衝動,同時有一種卸力後的虛脫感。經過一個月的努力,終於得到了明確的結果,這一次,總算能對病人和家屬有交待,對我自己也像一段刻骨銘心的經歷被永遠地翻頁了。

我查閱了文獻,林曉宇得的這種淋巴瘤是兩年前剛剛新命名的一種類型,最突出的就是起病急驟、進展迅速,而且缺乏典型的病理特點,沒有經驗的醫生根本不認識。不幸的是,這是惡性程度最高的那一類,治療效果也極差。

診斷清楚的起點,幾乎等同於曉宇生命的終點。現實就是這麼殘酷。

我把病理報告單交到姐姐的手上,告訴她終於診斷清楚了。

姐姐激動得雙手顫抖,茫然望著那一大段專業術語,有點不知所措。我提醒她:「看最後一行的結論就行。

「淋巴瘤診斷成立……」姐姐喃喃地念了好幾遍,聲音越來越大,從自言自語變成掩面大哭。她說:終於弄明白了。

她這段日子實在太難熬了,拚命壓抑尚未得知結果的恐懼,對弟弟說些無關緊要的話題,什麼准姐夫過幾天也會來,還有老家地里的莊稼。

我都有些不忍心告訴她,曉宇的生命已經進入倒計時,只能以天來計算了。

姐姐問我要不要瞞著弟弟?

我建議她不要給曉宇無謂的希望,這麼聰明的孩子,自己上網查資料也能知道個大概。如果能清楚知道自己未來的時日,可以更好的規劃,不在最後的時光留下任何遺憾。

姐姐同意了,她拿著病理報告單去了弟弟床邊,如實相告。兩個人再次抱頭痛哭,情緒終於有了宣洩的出口。這麼長時間的煎熬和祈盼,哪怕是壞的答案,也總比至死沒得到結果更令人心安。

曉宇有些沮喪,但慢慢又接受了這個事實,「至少,不是和爸爸一樣的病。」

11

最終,姐弟倆決定繼續接受治療。

曉宇的准姐夫也趕了過來。所有親人都來到曉宇身邊,陪伴他走最後的路程。每天晚上的樓梯間,母親、姐姐、還有準姐夫,三個人並排睡在那裡,在距離曉宇直線距離不到五十米的地方,默默陪伴著他。

每天半小時的探病時間寶貴,我也不便去打擾。

我給相熟的血液科病房醫生打好招呼,很快就把曉宇轉了過去,並拜託同事盡量照顧。

轉科的時候,曉宇和姐姐都是感謝,沒有提及一句病情。面對已知的有限未來,他們接受的很平靜,「家人在身邊,每一秒都是多賺來的。」

曾經總是愁眉苦臉的姐姐,自從得到答案以後,再碰見我時,不再是隨時衝過來的樣子,只是很坦然地打了聲招呼「那麼晚還沒下班呀?」

我極少把聯繫方式留給病人家屬,但這次,我把手機號留給了曉宇姐姐,告訴她有事就給我打電話。姐姐很珍視地記下號碼,再三表示不會輕易打擾我。

血液科病房很像流水線作業,住院、打化療、出院,循環往複。

這個治療過程看似平平無奇,卻很難想像,曉宇這樣的病人,是所有人拼盡了全力,才爭取到這個寶貴的治療機會。有的病人一直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麼病。

我承認,自己不是一個擅長安慰人的醫生。林曉宇去了血液科以後,我沒有再去看望他,只是會經常坐在辦公桌前,打開病歷再看一看這個名字。

曉宇因為身體狀況太差,血液科的專家討論後,為他制定了一個減量的化療方案,然而只打了一個療程,就無法再繼續了,效果也很差。

我給同事發消息:看你們科不準備再給他打化療了,如果太壓你那裡的床位,可以把他再轉回來給我,我送他走最後一程。

同事很客氣地回復,內容卻讓人心疼:沒關係,沒有多長時間了。

不久後的一天,我收到了曉宇姐姐的簡訊:林醫生,非常感恩在弟弟最後的這段日子裡遇到您,能讓他走得明明白白。我要帶著弟弟回老家了,再次感謝。

我回復:你是一個好姐姐,我們都為曉宇傾盡了全力。親人都在身邊,他有愛和陪伴,就沒有什麼遺憾了。願一路平安。

我叮囑她不要坐「黑車」。姐姐說是家鄉的救護車,已經停在醫院急診外面了,當天就能到家。我想,挺好的,曉宇還來得及看看老家地里的莊稼。

那天,停在醫院的外地救護車,少了一輛。

圖片來源:天才捕手計劃

事到如今,曉宇已經走了一年多了,我最終也沒能挽回他的生命。

我失敗了嗎?我不這麼認為。生命是無價的,但也不是只有病人活下來,才是唯一的勝利。

在這家醫院,死亡是件再常見不過的事兒。當生命無法挽救時,讓病人沒有遺憾,也是一種「圓滿」的結局。

回想起曉宇,我寫下了一句很中二的話,甚至有些矯情,卻是我的真情實意:你若性命相托,我必全力以赴。

時隔一年,下個月我要繼續負責「撈病人」的工作了,以這句話自勉。

醫生,治的不止是病。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END

這個故事,是「天才捕手計劃」公眾號「醫院奇聞錄」系列故事之一。這是「天才捕手計劃」的二維碼,關注他們,看更多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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