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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以撒 臉譜

在這個節奏明顯慢下來的城市住了幾天。夜幕拉下的時候,很悠閑地坐在前排,看了三次變臉。這首配合迅疾變臉的曲子,像一群狂奔的馬,充滿著急切和躁動,有些咄咄逼人,似乎在追趕著什麼,追問著什麼。演員在急管繁弦中亮相,做了一番堅韌的身手功夫的鋪墊,就要變臉了。這首急切切的歌曲,把看戲的人的情緒都鼓動起來了,到了最後,我只能聽懂其中的兩個字:「變臉!變臉!」一張面具在一剎那消失了,換成了巨靈神,一個甩頭的動作,又變成了風神,接著是靈官、火神、王朝馬漢……。每個人都盯著他的臉,試圖發現某些破綻以便評說。可是,徒費心機。視而不見——真的要相信有這麼一種狀態,視覺的能力遠遠地辜負了心靈的期待。的確有快得讓人雙眼都察覺不出的速度,讓你茫然不已。而且,隨著鼓點的密集,臉譜不斷地翻新,令人興奮地站了起來。一位變臉人進入人群,最後的一張臉譜落下,竟然是一位眉目清秀的女子,頓時掌聲四起。令人想不到的是一個回頭,一張色澤鮮艷的財神臉譜又回到她臉上。聽懂行的人說,倒回來的這一張臉才是最見功夫的。這幾個夜晚讓人著實感到神奇,躺在床上,眼前是變幻不定的臉譜,耳畔是激越鏗鏘的鑼鈸聲響。一個陌生的地方、陌生的民間藝術,在臉譜上如此經營,是不是還有什麼其他的意思。

如果最後那張臉譜沒有落下,在這層薄薄的遮掩中,我們始終不知,臉譜後的那張臉,是誰?

對於臉譜,我是充滿興趣的,這大概源於少年時生活在木偶之鄉——木偶的表情就是人的表情的縮小,人的表情是木偶的基礎。天下最生動的表情見之於臉,這是不會有異議的。這也使臉譜急劇增多,即便繁衍至千萬也遠遠不能窮盡。臉譜最有價值的地方在於它的善變,心靈是其善變的根源。這也使民間藝人從很早的時候就捕捉到了——利用臉譜之變來表達人心的幽深難測。變臉是以速度勝出的,對方還沒有提防,臉色已變,猝不及防,看到一個莫測的江湖。臉譜當然都是極盡誇張之能事的,五官俱在,只是都被渲染了——雙目比常人大且圓睜,以至於如炬之目光,裂眥而出,令人膽戰心驚。兩頰往往是血紅的兩砣,顯示出此人氣血旺盛欲以泰山壓頂,而雙眉則若噴火揚起,又濃又重,顯示一個人盛怒時的淋漓狂躁。如果與一般人相同就一點意思也沒有了。為什麼人要誇張自己的臉譜來起到震懾人的效果?我以前就琢磨這麼一個起於江湖的問題。我以為是江湖險惡,人的空虛無助,藉助這麼一個虛無的形式——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像臉譜的,由於不像才產生威力,也由於沒有人像他有多重價值,才值得去往離奇深處發展。試想一下,如果一個人戴上臉譜,把真實的相貌藏在背後,他可能就以為自己是惡煞了。我是惡煞我怕誰?反弱為強,甚至可以為所欲為。事實也是如此,兇徒戴上臉譜在夜間作案,顯得得心應手,因為對方已被臉譜的兇險所嚇倒,餘下的就變得順利多了。所謂的鬧鬼往往也與臉譜有關,行於夜間,飄忽無定,加之老宅的幽深古舊,透風漏雨,很容易使人感到有一種浮游的力量迴旋,摸不到,看不真切,以為靈異之物現身。由於臉譜的作用,誇張變形,使臉部的正常成為非常,也就使人把握不住,就是警方也一時難以明辨而陷入僵局——經常會運用這個詞來表明束手無策,因為真實被隱匿起來,虛假站到了前面。

有誰能揭起一個人的臉譜呢?我每天不停地行走,尤其是在外地行走,不斷地遇見陌生人,和陌生人說話,可是我完全不清楚臉譜之下什麼是真實——在臉譜上全然看不出來 ,這也是人之所以為人的複雜深奧,里外往往是截然不同的。如果這樣的懷疑成為習慣,人和人之間的信任程度就會降得很低,不信任的情緒滿天飛揚,而戒備卻成為每天都要披戴的盔甲。市民報每天都有關於受騙的報道,尤其是老人的受騙率最高。由於眼力退化,他們甚至看不清對方的臉部標誌,只是大抵覺得親和懇切,於是就相信了,接著解囊。有閱歷的人通常是認為臉譜是不可靠的,它是一種偽飾,使人捕捉不了眉宇間的微妙。臉譜與心靈在許多時候是錯位的,內心含恨,臉上卻綻開笑容,讓對方不知其真實用意。而笑容通常是人們處理社會、人群關係的最先抵達的一個表情,至少這個表情不會讓人討厭,笑容中的討好成分,甚至可以使事態順利一些。一般地說,人們不會過分地琢磨對方的表情,往往是事後回味,才感到當時對方表情的確有些異樣。往往兩個人翻臉了,那些臉譜上的假惺惺成分才被抹掉,真實顯露出來。以前我騎自行車上班,見到有人吵架,就停下來觀看,看他們充滿血色的臉,比工匠正在上油彩的臉譜更為生動。一個在工作室里是做不成多少讓人驚嘆的臉譜的,他應該更多地走到街頭巷尾去觀察,尤其是鄉野山村,生活的艱辛使人的表情變得十分滄桑。由於臉皮厚了、硬了,讓人覺得比較固定,像一尊有泥土味的塑像。他們笑了起來,或者嘴角動一下,好像費勁地扛起一袋稻穀。我想,一定是風霜把臉上的神經硬化了,使得表情之變有些不暢。當然,我記憶中的鄉野山村主人們都是過去的人物了,他們很多人已經不在,只是臉上的表情已進入了我的內心,使我時時品咂,沒有因時日的過往而有所模糊。我記得當時與他們交往真是輕鬆之至,不需要提防他們。當然,他們也毋須提防我。用不著小心翼翼地看著對方的臉,而是直來直去,對於解決問題是很有效的。這是我個人與人交往史上最美好的時光。野田勞作很苦,卻由於與人交往的不必費心機,苦日子裡也有快樂。

整容是對臉譜本能的顛覆。古人是不贊成對肌膚給予損傷的,認為一個人身上所有的成分,甚至是一須一發,都在愛護之列。戰國初期的楊朱就是衛身的典範,即便拔一毛而利天下,他也不幹。大部分人都循此而行,愛身、護身使之完好無損,也就成了一種自覺行為。人身任何一點傷害都會讓人心疼得齜牙咧嘴,躺在醫院或者家中休養幾天。如果是容顏受到傷害,那就與性命關聯在一起了——痛不欲生就是如此。其他部位受到傷害,以衣飾包裹可使外人不知,可是容顏不行,容顏是必須赤裸以應對外部世界的,如果一個人把容顏遮蔽起來,反而會讓人聯想到許多不著邊際的原因,傳播泛濫。的確有這麼一些不幸者,譬如妍美的容顏遭遇了熱烈的火、腐蝕的硫酸,瞬間轉化為醜陋。每個人都是近妍美而遠醜陋的,因此無人或少人與醜陋者交往,這是非常正常的,不能責怪他人的寡情。曾經對自己出眾容顏而暗生得意者,現在丑怪的程度,在我們的體驗之外。經過一次次手術刀的切割,歷盡千辛萬苦,可是,還是找不回來以往的那張臉譜。整容技術的出現彌補了相貌平庸者的內心焦灼,她們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臉型,或者直接以某一明星的容顏為范,讓自己在皮肉的痛苦中,內心無比地喜悅。變臉過程不是一次性通過的,一個人對於容顏的不斷追求是呈遞進狀的,不斷地提出新的要求,在細部上落實,沒完沒了。時間久了,她身邊的人也把她本來的平庸容顏忘記了,以為她本來就是如此美貌,很欣賞地接受了她。當代整容技術修改了許多本來如此的容顏,說起來就是偽容顏。在修改的同時,內心也被修改。按常規,人們把容顏之變寄託給整容,對外在太重視了,對內在就太不重視了,以為整容可以替代許多修鍊。但是把整容說成是虛榮,我還是不同意的。我傾向於這和塗脂抹粉只是程度上的差別,以柔軟地肌膚去貼近柔軟的粉餅,是普遍的行為。就是魏晉時的男人們,也熏衣剃面、施朱傅粉,然後出門會友。如果當時有整容術,也會有人樂意以柔軟的肌膚去迎接鋒利的刀片。沒有很強烈的愛美勇氣,她還真是不能坦然地躺在手術台上。

好了,可以為公司的利益服務,也可以為以後跳槽做準備。我看到一些在台上又笑又跳的孩童,以為是成年人的縮影,如果和她們講話,臉上過於熱烈的表情,是仿成人的,失去了童趣和自然。如果拿她們和山村兒童相比,我會更接受樸素的,甚至怯生生的表情,像極了山間小路旁細碎野花,不可能綻放得很大,只是淺淺地、淡淡地一種流露。也許只要持有這樣的一種分寸,已經足夠表達內心的願望,就不需要再擴張,泛濫了就是偽飾了。我沒見過他們久別相見時那種大呼小叫抱在一起的粘乎勁,更沒聽說「我想死你了」。這是城裡人的一種作派,表演給別人看的。他們只是淡淡說幾句,邀請家中坐坐,吃飯、喝酒。這時氣氛可能活潑一些,但在外人來看,也還像是一杯泡過多遍的茶,太寡淡了。我覺得很受用,因為我也是一個臉上表情寡淡的人。有時候想給人解釋一下,說明自己內心還是很豐富的,但最終沒有開口——一個人表情如何,完全是自己的事。

在我供職的學校里,有一對雙胞胎姐妹,其中一位是我的學生。那時我每周教她寫字,順便講一些如何寫得逼真的道理。面對一個人的時候,辨識是沒有問題的,但是她的姐姐來了,兩人親熱地說話,不斷變換位置,只一會兒,我就弄不清楚了。所謂逼真就是如此。奇妙的是,如此地相似純乎自然。在外人看來,連細節都如此相同,驚嘆上帝造人的玄妙,也就又一次懷疑自己的眼力。很早的時候,古人對於相似之物就感到辨識的棘手。儘管天下樹葉沒有一片是相同的,但是差別太微弱了,還是讓人的眼神有所飄忽,定不下來。《呂氏春秋》認為:「使人大迷惑者,必物物相似也」,由於太相似,辨人辨物都出現差錯,以至釀成不少事件。人發明了細緻入微探查的儀器,可以明辨毫無舛錯,可是這麼一來,生活太理性了,沒有一點詩意,也沒有一點荒唐可以玩味。「假做真來真亦假」,這是多麼有聯想韻味的變化啊,由真假之別而衍生出許多談資,滋潤茶餘飯後的庸常生活。天下有些人容顏的確相近,這使他們有了被利用的價值,由此形成一個職業,讓自己成為另一個人。所謂特型,不知對於自己是福是禍。他們出現在屏幕上,化妝之後像極了死去的這個人、那個人。這些人生前都執掌著權柄,圖王定霸,不可一世。他們死後仍不寂寞,有人打扮成他們的模樣,走到我們中間,反而使我們有機會看到他的替代品。扮演者除了容顏的相似外,還要沉浸在這些已經過往的人的世界裡,用心觸摸那些沒有邊緣的感受,想像那個人是如何地沉思、說話、抽煙、喝酒,還有霸道耍威風罵人,眼角眉梢都是他人風情,漸漸地有點逼肖了。一次次地廓清自己的從娘胎裡帶來的印跡,不斷地取他人之形神,整個過程就是舍我非我的強化——自己漸漸不存在了。說起來這是一件荒唐透頂的事,是當代的東施效顰,卻想不到會贏來了掌聲,都認為是死人復生。這樣,有的藝人的後來生活都被改變,專門飾演一個人,這很像文學研究機構有人專門靠《文心雕龍》、《紅樓夢》研究吃飯,做一個文雕先生或紅樓女士,餘下的就不涉獵了。當代對於容顏的粉飾工夫太高了,它和戰國時代的易容術的殘忍有所不同,要溫柔得多,在溫柔中改變一個人。一個經過粉飾的人,可以帶領我們進入一個久遠的歷史空間,看他卷舒風雲、推波挽瀾。觸摸那些我們陌生的人物、事件,通過科技聲色的配合,最大程度地彌補我們的無知。所謂還原歷史,說起來是根本做不到的事,駒隙水流般的日子,流過了就不會再回頭,尤其是那些玄妙無著的細節,根本無從提取。而今,都可以被製造出來,如同有人當時就在現場。歸結到底,是由一張明顯的臉牽引著進行的。而對於扮演者個人來說,不僅容顏發生了變化,還有他的內心——他需要天天沉浸在他扮演的那個人的氛圍中,甚至是非常瑣碎的生活也不可放過。我想,如果是我,內心肯定是非常不快活的,為什麼要把自己變成另一個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人呢?

我的母親在最後的十年中,臉上幾乎沒有什麼表情,以前她看到我時憐愛的神色,還伸手摸一摸我的臉,這十年內都消失了。她對這個世界似乎也不熱烈,很淡地面對人群,從不像有的女鄰居一臉誇張大呼小叫。腿腳還可以的時候她就去做禮拜,平靜地誦經唱詩,平靜地奉獻錢款。她是從來都不串門的,更不聊天,甚至也不倚著門框看人。四周房子蓋得太緊密了,加強了街坊鄰裡間的串連,甚至談興來了,兩個老太婆可以說上半天。可是對母親來說沒有什麼作用,她在房間里做自己的事,外邊的事與她無干,過年都是別人來拜年,她是不會去給別人回拜的。這種脾性傳到我這裡,我稍有修改,但也還是沒有心緒與人閑聊,儘管現在的人際關係是那麼重要。我覺得與人說話是很費勁的事,費心力也費時日,不如靜默獨處。說話要配合表情,要不就索然無味,這也是我覺得負擔的。不願意通過刻意訓練來改善自己,在集體活動中就顯得自以為是。還好現在有了手機,獨自閱讀手機中的一些信息,也算是很有趣味的獨處——我在手機里儲存了一些很有價值的書法圖片,讓我閱讀之後產生快樂,但也越發靜默不語。母親晚年的表情是否是我的未來呢?一臉凝固,一年甚是一年。我內心期待有所緩解,滋潤出笑意和我說話,就如同一場春夢醒來,待從頭再說起。可惜,沒有。想想一個人,在她的少年時代,會對家園周圍充滿了好奇,去發現自然界中的許多趣味並且融入到草木中去,這是一段多麼值得留戀的時光啊。人和草木、昆蟲、鳥雀有一種親密的關係。後來有了電視,電視里有了許多頻道,母親也就只是欣賞《動物世界》。她琢磨動物的樂趣遠遠地勝過對於人的琢磨。我猜度母親對人的世界的複雜性把握不了,隱蔽在人的皮囊里的玄機太多了,簡單的母親無法理解,就好像讓她去看一部懸疑片,最終反讓她心中生出許多懸疑。母親往往在看《動物世界》時才表情歡悅,隨著各種動物的行止姿態,表情也發生一些變化。母親也喜歡我們坐下來看,而那些炮火連天的戰爭片,她就很快走開,她說打來打去很沒意思。母親喜歡動物世界,喜歡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員,但是對於鱷魚搏角馬、獅子捕羚羊就不太樂意。她和動物說過話,或者學過動物的叫聲,這是我見過、聽過的一種真實。我認定母親與生俱來的悲憫情懷,在目擊這些動物時會自然而然地快樂著。只是後來,樹木漸漸砍光了,蓋上樓房,清晨就不再有鳥雀的鳴唱了;野草也沒有了,那些蜻蜓、螞蚱、金龜子不知去了哪裡,而空氣中習慣了的草木氣息、野花苦澀的味道,從此不會再被敏感的母親鼻息所捕捉。母親雖然沒有表示什麼,她不會像很多人對過去懷念對當前不滿,也不會很激烈地抨擊某一種弊端,她的內心和表情都是淡淡的。在我收藏的母親遺物中,就有一迭手抄的《聖經》,閱讀時讓我感傷也讓我心事恬淡。母親晚年目力很差,坐在樓上大廳,遠處恍惚一物,便問我是否一隻貓蹲在那兒。我說是,她就笑了。其實那是一戶人家裝在樓頂的一隻太陽能熱水器。

現在我覺得快樂的是每周到畫室去看看研究生們的創作。她們年輕,以至有很好的表情,快樂多於憂愁,單純勝於複雜。只是為師者簫鼓向晚,老去情疏。我想,每一位漸漸老去的人,待在他們坐在藤椅上曬太陽時,他眼前飛掠而過的是一張張不同含意的臉,這些臉所帶來的萬千情節,支撐著他長久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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