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扔的垃圾，如何泄露了你的隱私？

垃圾學和垃圾計劃

紐約石坦登島，一個10月的清晨，太陽剛升上大西洋海面，一群年輕的學者聚集在一座大型垃圾掩埋場里。

起重機的桶式螺旋鑽嗡嗡作響，他們翻翻這裡，嗅嗅那裡，時而低頭沉思，時而屏息驚嘆，露出神秘的微笑。

一桶新鮮的垃圾出土（可能是用過的紙尿褲，或者吃了一半的香蕉），一位研究者馬上將溫度計插入溫熱的垃圾中，喊道：「攝氏43度。」

這裡是佛瑞坑垃圾掩埋場，世界上最大的考古遺址：佔地3000英畝（約12平方公里），重量1億噸，體積有29億立方英尺（約8212m3），擁有1.5億噸垃圾。

佛瑞坑垃圾掩埋場

它是埃及吉隆的胡夫大金字塔的25倍，墨西哥特奧蒂瓦坎城的太陽神金字塔的40倍。

普通人眼中的垃圾堆，是考古學者的寶地。

1973年，哈佛畢業的威廉·拉舍基，受聘來到亞利桑那大學任教，研究和講授瑪雅文化。一次從學生的調查中，他發現了垃圾里蘊藏的信息價值。

不顧其他人的偏見，他將研究方向從考古轉向垃圾，進行了一項有千餘人參加的、持續多年的垃圾研究，並寫成了這本《垃圾之歌》。

垃圾學（garbology），一門新興學科就這樣在學術星空冉冉升起，研究垃圾學的人被尊稱為垃圾學家（garbologist）。

垃圾：逼人類走上文明之路

從古到今，人類對垃圾的態度，就是個渣男。

被製造，被丟掉，被掩埋焚燒，還不夠，最後還變成了全球通用的罵人辭彙。

太古時代，人類為了狩獵或者找尋農作物種植地，不停搬家，垃圾順手一丟，換個營地繼續。當人類開始定居後，垃圾就成了問題。

美國考古學家戈登·威利說，人類也許是被垃圾逼上文明之路的——面對日益堆積如山的垃圾，需要某種程度的社會組織和區分得當的階級結構。

全世界人民想到的第一個處理辦法，是傾倒和掩埋。

中東的古代城市往往建在比周圍平原高出很多的大型土墩上，因為土墩內藏著幾百年的垃圾。1973年，美國土木工程師查爾斯·古那森計算了特洛伊城，由於垃圾堆積，海拔高度每世紀升高4.7英尺。

家裡藏不住的，人們就扔大街上。丟出的殘羹剩飯，會立即被牲畜吃掉。

BBC紀錄片《骯髒的城市》揭露了中世紀大都市的公共衛生。14世紀的倫敦街道，就是流動的垃圾場。

BBC《骯髒的城市》

工業革命加劇了這一態勢：數百萬人湧入擁擠的城市，消費商品的數量大幅增加，人類製造了罐頭、瓦楞紙盒、成衣、商業包裝材料及建築材料，製造的垃圾越來越多。

人們忍不了，催生出城市垃圾的管理制度，有組織地把垃圾從居民點運送到城外，在街道上放置垃圾桶、建造垃圾坑。

19世紀末，紐約的衛生部門在清運垃圾圖/DSNY

文明在發展，但人類處理垃圾的方式卻沒有什麼進步，無非是四種：

傾倒、焚燒、回收和減少物品體積（減少垃圾源）。

距今約5000年的瑪雅文明，人們就將有機垃圾置於現在所謂的露天垃圾場，因為垃圾場內部的甲烷氣蘊積，偶爾會爆炸，部分垃圾會持續燃燒。

瑪雅文明

瑪雅人還會回收垃圾，把破陶片作為寺廟的建築材料，甚至還會用贗品替代真品，以減少垃圾，比如覆蓋金箔的黏土珠子代替純金珠子。

垃圾堆里藏著太多秘密

有人扔垃圾，就有人試圖在垃圾中尋寶。

比考古學家更早盯上垃圾堆的，是新聞記者。

1975年，美國的《國家詢問報》記者傑·戈利開車到華盛頓特區的鄧巴頓大道3018號，把放在當時美國國務卿基辛格家門口前的5包垃圾拿走了。

便衣警察立馬攔住了這名記者，盤問了一天就把他放了，垃圾也沒有沒收。

戈利在搶來的垃圾包離，發現了一張有狗齒痕的紙團，上面寫著國務卿便衣保鏢的輪班時間表；安眠藥空瓶子以及一張購物單（上面寫著三箱威士忌）。

沮喪又氣憤的戈利把大部分垃圾還給了國務卿先生。

這之後，卡特總統新聞秘書的垃圾、尼克松總統的垃圾都沒能倖免。

垃圾立功最多的地方，是罪案現場。

辦過肯尼迪遇刺案、尼克松水門事件、辛普森殺妻案的「華裔神探」李昌鈺很擅長此道，曾經從炸雞店後廚的一包垃圾袋裡發現了破案線索。

李昌鈺（中），是美國警界職位最高的亞裔警探

1990年代，「吉林松原齊氏兄弟殺人案」震驚全國，齊氏兄弟二人多次實施搶劫殺人作案，殺死17人。

最終破案的關鍵線索，正是警方在其中一名死者家中的垃圾簍里，發現了一張舊報紙，報紙上寫的一串電話號碼讓警方順藤摸瓜。

你是什麼人，就丟什麼樣的垃圾

垃圾是人們的另一張名片。研究一個人生產的垃圾，便知道這個人的生活方式。

如果垃圾袋裡有尿片，說明這家有新生兒；有避孕套，說明這家主人有性生活；有很多不同的酒瓶，說明這家最近開了party。

你在凝視垃圾，垃圾也在凝視你。

2012年，湖北一處生活垃圾填埋場進行採樣分析，發現14年間塑料廢棄物明顯增加。

當所有家庭的生活垃圾彙集起來，就組成了一部人類生活史。垃圾不會說謊，垃圾學家發現，人們的慣常認知和實際行為大相徑庭。

食物越短缺，人們越浪費？

1973年春至1974年的15個月，垃圾研究發現，牛肉短缺時，人們丟棄它的比例（9%），是牛肉豐足時丟棄牛肉的比例（3%）的3倍。也就是說，食物短缺的時候，浪費反而增加了。

這是因為，當牛肉短缺的消息被曝出後，人們紛紛搶購牛肉，買之前都沒想好怎麼儲存——結果只能扔掉。

由此得出「食物垃圾第一定律」：飲食重複性約高，你所丟棄的食物就越少。對食物的「不熟悉」導致了大量浪費。

垃圾桶越大，扔掉的垃圾越多？

1980年代，土森市引入了政府提供的90加侖（約340L）的帶輪垃圾桶，垃圾研究學者發現，改用大號垃圾桶後，家庭的垃圾製造量大大增加，增幅高達33%。

著名的「帕金森定律」認為，工作會無限延伸，直到填滿所有工作為止。垃圾學家由此得出「帕金森垃圾定律」：垃圾會無限滋生，直到填滿所有容器為止。

天貓數據顯示，分類垃圾桶產品6月的銷售額同比增長500%以上，其中上海用戶貢獻了分類垃圾桶超過85%的銷售。

上海戶外標配的240L分類垃圾桶

當民眾用小型垃圾桶時，通常不會丟掉手上現有的大型垃圾——舊油漆桶、破傢具和生鏽的三輪車。一旦有了巨型垃圾桶甚至迷你垃圾車，就很快會將大型垃圾搬出來扔掉，垃圾製造量自然增加了。

減少商品包裝，就能減少垃圾？

我國已經成為世界上過度包裝情況最嚴重的國家，包裝廢棄物體積占固體廢棄物的50%，每年廢棄價值達4000億元。

據環境保護部提供的數據，全國每年要生產1億多盒月餅，耗費大量木質材料，相當於僅僅一個中秋節全國人民就要「吃掉」一片面積很大的森林。

但《垃圾之歌》中提醒道，垃圾減量的問題不應該孤立和簡單化思考，遏制過度包裝的同時，包裝的貢獻不該被漠視。

在美國，因為食品包裝技巧，食物殘渣大為減少，再加上食品工業的發達，美國家庭平均能比墨西哥家庭少製造三分之一的垃圾。

另外，包裝紙盒對食物衛生的保護也很重要：學校、醫院這種依賴包裝餐盒的地方，餐具丟棄過程中產生的細菌和病毒，要比一般餐廳清洗玻璃器皿、銀具等過程中少了一半。

我國為什麼急著垃圾分類？

在中國，生活垃圾年產量為4億噸左右，並以大約每年8%的速度遞增。2004年，就已經超越美國成為世界第一垃圾製造大國。

平均每個人製造垃圾的能力在上升。2016年，我國人均生活垃圾清運量為147.3公斤，是30年前的3.2倍。

如果對冷冰冰的數字沒什麼感覺，那我推薦你去看導演王久良的紀錄片《垃圾圍城》和《塑料王國》，你會對中國的垃圾問題有更深入的認識。

《垃圾圍城》中，王久良考察了北京周邊共四百多個垃圾場，發現外圍的垃圾場連成一圈，組成那時北京的「七環」。

《塑料王國》則把「進口洋垃圾處理」推到人們眼前。片中尤其動人的，是那些依賴垃圾處理為生的人群的麻木與無奈。

聯合國環境規劃署發布的報告顯示，2017年全世界電子工業將產生5000萬噸電子垃圾，其中72%進入中國。而且大多數會走進小鄉鎮，成為村民的唯一生活來源。

《塑料王國》片段

2017年前，中國是世界上最大的垃圾進口國。來自美國國際貿易委員會的數據顯示，中國從美國進口的垃圾廢品交易額從2000年的7.4億美元到2011年的115.4億美元。

王久良問：「為什麼塑料垃圾會流向中國？」

外國賣主說：「中國的買主能出別人兩倍以上的價格，作為生意人，你當然會選擇最好的價格，否則就不能實現利益最大化」。於是，大量的塑料洋垃圾進入了國內。

外來務工的婦女在垃圾堆里哺乳 攝影：王久良

2017年，我國發布了禁止洋垃圾入境的禁令，這意味著，每年我們的家園，將減少千萬餘噸垃圾的入境和產生。

你會問，這些和上海的強制垃圾分類有什麼關係？

目前，我國城市生活垃圾主流的兩種處理方式為填埋和焚燒，兩種方式處理不好很可能會造成二次污染。

填埋方式要佔據城市寶貴的土地資源不說，可能產生的污水、空氣惡臭等會影響城市環境，而垃圾焚燒可能會產生一類劇毒物質——二噁英。

世衛組織介紹，二噁英可導致生殖和發育問題，損害免疫系統，干擾激素，還可以導致癌症，其毒性相當於砒霜的900倍、氰化鉀的1000倍。

錯把垃圾當食物的鳥

但如果在焚燒前進行垃圾分類，有毒物質會減少一倍。

比如台北北投垃圾焚化廠，由於進廠垃圾經過了嚴格分類，特別是剔除了廚餘垃圾，進入焚燒廠的垃圾含水量很小，無需輔助燃料就能自行燃燒；再運用技術手段實現了無害化達標排放，該焚燒廠150米的煙囪上還有一家360度旋轉餐廳。

台北北投垃圾焚化廠 | 來源：深能環保網站

實現這些的第一步，是台北從2000年開始實施的家庭垃圾分類。

也是那一年，大陸啟動了垃圾分類工作，北京、上海、南京、杭州、桂林、廣州、深圳、廈門還被確定為全國8個垃圾分類收集試點城市。

19年，是一個孩子長大成人需要的時間。分類推廣，該動真格了。

但就像王久良接受採訪時說的，垃圾分類不是靈丹妙藥，並不是普通人唯一可以做好的事。我們需要更了解垃圾中暴露的人類行為，需要綜合思考消費社會處理垃圾的關係。

王久良就曾對記者說，自從拍了《垃圾圍城》，他最大的改變就是儘可能地不消費不使用一次性物品了。

這隻海豹死前也沒能把嘴上的塑料環取下來

無論《垃圾之歌》，還是《垃圾圍城》，都在告訴我們，人類產生垃圾是很正常的現象，面對日益增多的垃圾，不用恐慌，只需要正視它，持續關注，逐漸改變消費習慣和社會風氣。

誰也無法拯救垃圾如山的家園，只有我們自己。

註明：本文為有書原創，如需轉載請聯繫有書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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