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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別顛覆並不是一場舞台遊戲

我一直覺得馬修·伯恩本身就是那隻傲嬌狂放又深情款款的天鵝,在當代芭蕾的湖面上,或扇起陣浪,或戲出漣漪,總讓人在心蕩神迷的釋放里享受共鳴的震顫。

馬修·伯恩

與2018年在天橋藝術中心演出的《灰姑娘》相比,馬修·伯恩即將來華的《天鵝湖》更具顛覆性,也是他一舉成名的力作。但如果把這版《天鵝湖》的焦點僅僅放在天鵝的性別改變上,那就削弱並可能偏離了這部作品的意義。因此,我覺得「新《天鵝湖》」這個稱謂可能更準確。

這版收穫過奧利弗獎、托尼獎等世界30多個獎項的新《天鵝湖》,之所以註定要成為現代藝術史上永流芳名的經典,是他在審美定式之上,重新審視人的內心,拂去褪色矯揉的浮華,挖掘出與眾不同、更遵從於原始生命力的狂野之美、自由之美;表現傳統認知局限和陳規捆縛下,直面自我、接受自我必將承受的沉重代價。另一個方面,新《天鵝湖》的出現,也是對古典芭蕾以女性為主導的突破,男性舞蹈的雄渾、邪魅和狂放,表現出超強的侵略性。

馬修·伯恩版《天鵝湖》(下同)

幕啟前的影像,碩大天鵝緩緩漫遊在柴可夫斯基如幻的前奏曲中。序幕音樂驟然轉為緊張不安,沉睡的王子,夢中突見健碩強悍的天鵝飛臨而驚醒,言簡意賅地挑明了該劇的初始情境和天鵝的指代意義。夢境代表的王子自我發現和抑鬱苦惱,與王后出場的程序化冷漠「關心」、王子的「求關愛」,倍顯現實與夢境的分裂。

第一幕僕人、名媛和記者誇張、機械、刻板的社交場群舞,王子哪怕只是些許的天性流露都被迅即糾正,把他的家族使命、世俗期待及現實生活的庸俗無趣、噪聒可笑,特別集中迅速地鋪開。王子落落寡歡的根源洞見——時時被心魔所糾纏。這心魔,是選擇遵從內心與順從社會規制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體,是自我意識在朦朧與覺醒之間的徘徊。

在多藝術領域淬鍊中成長的馬修·伯恩,擅長把生活細節化作靈動有趣的藝術表達,特別會捕捉人物富有代表性的類型特徵,加以提煉並實現舞蹈化與戲劇化的兼容,活色生香且簡明。這一點,許多編創者都在追求,卻難達到。

儘管在劇中,偶爾能看到傳統芭蕾某些程式化的表演被戲謔,但總的來說,馬修·伯恩對芭蕾美學尊重並加以致敬,骨子裡是傳統的。整體風格上,芭蕾的氣質與身韻猶在,節奏和抒情的線條仍趨於傳統的唯美。只是,慣有的芭蕾高超技藝獨立展示段落被冷落,技術技巧更自然且首先服從於內容需要,肢體表情表意與劇情和人物性格更加貼合。

馬修·伯恩重視戲劇的結構和手法,儘管對古典芭蕾有些「冒犯」,但都在舞蹈框架內,現代舞元素也沒有走得很遠。因此,從手段上很難把他與先鋒劇場掛上鉤。但他在用全部的手段表達當代理念、表達人性之善惡、表達「文明」對原始生命力的桎梏,極先鋒極震撼。用通俗易懂的語言,剖開現實,表達出耐人尋味的深刻,真不是一般境界能抵達的。

馬修·伯恩版《天鵝湖》宣傳片

王子相遇紅衣女的雙人舞,紅衣女「不倫不類」的反古典舞姿,高跟鞋與古典足尖的對立,俗不可耐卻是少了些偽飾的凡塵味道,是世俗與宮廷規制的對立,不足以令王子傾慕卻也有些本真的吸引。在著名的四小天鵝段落,馬修·伯恩新創出詼諧拙笨的爛漫童稚,令人忍俊不禁,也是天性初放的妙解。眾多集體舞在自身表述之外,施加的人物「小動作」像是情理之中的「小意外」,不時讓觀眾暗自心領神會。

電影化影像與光的運用,除天鵝的飛翔與滑過外,數度使用投射到白牆上的身影,直觀而衝擊。病房中的醫生護士,像是群魔逼壓蜷曲一隅的王子。脫去制服的王子,暫離社交與名利場的王子,白牆上的被孤冷燈光投出的身影,放大著寂寞與無助。

白天的緊張焦慮與黑夜中的詩情繾綣,是劇場里始終無法調和的對峙情緒,也是主人公難以平衡的衝突戰場。王子的痛,來自於在「高貴」與「世俗」里都無法尋找到自己,現實魔障令他無所適從。

王子對母愛的渴求,是試圖衝出缺乏關愛的囚籠,因此才會有母親在象徵規制的鏡子面前找回自己的尊嚴,王子面對鏡子則相反——只有無助和挫敗感。王后的冷漠並不是個人的意志,代表了祖訓、社會、規制等等傳統意志的威嚴凜然。但王后本身也是被壓抑的一極,無處釋放卻施壓於人,因此悲劇並非王子一人獨有。

大內總管是個不容忽視的角色,在他身上有著傳統《天鵝湖》中惡魔羅斯巴特的影子,他的刻板忠誠是對惡的護衛,走在人性對立面。

馬修·伯恩在接受採訪時曾表示:「一個好的故事會帶你走入一段美妙的風景,我希望我的作品能有連貫而刺激的情節,觀眾在觀看時沒有一分一秒會覺得無聊。」他的《灰姑娘》如此,《天鵝湖》也如此,都有著清晰的表述線,觀眾可以有感悟深度上的差異,但不會有方向上的偏移。

《波拉卡舞曲》中的酒吧一場,是全劇轉折。王子來到世俗世界,性感歡娛的舞段里,王子無法融入紅衣女等眾人的縱情狂歡,甚至被驅逐出門——哪裡是歸宿?徘徊街頭,王子發現唯一能讓他嗅到凡塵味道的紅衣女,竟也是宮內管家的安排——無處可逃!

雙簧管「天鵝主題」的柔美進入,讓沮喪的王子似乎聽到了冥冥中的召喚,天鵝影像的再次出現,引導他捨棄現世。

如果說,天鵝的出現阻止了王子的輕生歧途,那麼天鵝渾身散發的野性與自由,才是激起王子生命原力的荷爾蒙。頭鵝的出場及首段天鵝群舞,獨特而雄渾的跳躍設計非同凡響,著力於力量、狂放而非高貴、優雅。隨後王子與群鵝的集體舞,舒展揮舞的雙臂和腿部跳躍隨性抖動的羽毛,給出生命的無限活力。不時踢蹬小腿的動作,在天鵝肢體語言里貌似不經意,卻是神來一筆,這個動作從沒整齊劃一過,跳蕩著天鵝們的自由個性。

王子與頭鵝的雙人舞,是全劇少有的浪漫溫情段落。王子的心門被打開,這裡並非傳統的一見鍾情,而是一見如故,瞬時彼此融化。王子隨頭鵝起舞、托舉、交臂、屈身環抱,是心與心的精神歸屬。而每每王子試圖撫摸,頭鵝的踢開動作,則表明它不可隨意接近的獨立傲嬌個性。

終於找到自我、渴望獨立人格的王子,顯然愛上了激勵他的天鵝頭領。沒有性愛的因素,唯有柏拉圖式的純粹之愛,更像是王子自己在「理想國」湖面的倒影,是生命的最終依託,他苦苦追索的、純美的另一半。

在王子與天鵝的狂歡後,一切歸於沉寂。「天鵝主題」再次進入,王子在夢幻中回歸,卻已是新生。

然而,馬修·伯恩沒有忘記現實的殘酷。下半場豪華的宮廷盛宴開啟,各色人物粉墨登場。全場的黑衣似與傳統版黑天鵝、魔王相呼應,亦與前場的白色半赤身天鵝截然相對。王后中途換上紅色禮服,成為耀眼的權力中心。

重要的反轉,是頭鵝化身黑衣陌生客人的闖入。他似是原版白天鵝奧傑塔、黑天鵝奧吉莉婭與魔王羅斯巴特的集合體,不再單純地直接代表惡的化身,有了「一念成佛一念成魔」的新寓意。既是「佛與魔同在」的人性寫真,也在呈現上實現了心魔與現實的直面交鋒,本難相容的水火卻同體相殺,何等煎熬!

執鞭的陌客公然挑逗王后、女賓並挑釁眾人,王子遊走於瞠目的眾人之間,剛剛有了些許的自主、獨立與從容,化成了新的、更多的困惑不安。陌客像是攪動了一池春水,《西班牙舞曲》《拿波里舞曲》下的宮廷變得騷動浮誇,王后與陌客的大雙人舞更是公然的撩情。陌客用手指划出天鵝前額的一抹黑色,把王子的疑惑擊碎。隨後王子與陌客的雙人舞,把幻覺中的期冀、纏綿、撩撥與決絕、撕裂演繹得饑渴而殘忍。眾人狂歡下,王子的幻夢破滅,愛的絕望使他終成牢籠中的異類。

再次出現的天鵝群,像是王子最後的精神飄浮,現世里被捆縛為「異類」的他,試圖在曾經驚鴻一瞥的精神依託中找回歸宿。夢想和純愛在睡夢中被殘殺,更是馬修·伯恩《天鵝湖》的華彩絕唱。人類與天鵝都是不容異類的存在,昭示的究竟是無法抗拒的上帝之規,還是現世與未來都無法摧毀的心靈阻隔之牆,抑或是生命客體與心魔間永無勝算的交戰?

床成為夢的寄居體,眾天鵝分別從床內、床後、床下密集湧出,蔚為壯觀,堆簇成終極大戰的陣型,而王子是孤獨的一極。他與頭鵝的最後撫慰,無力的護佑,是理想之愛凄苦的迴光返照。

尋找天鵝的夢幻之旅,何嘗不是天性的喚醒之旅?也許純粹真愛在現世已遙不可及,但至少我們曾經刻骨銘心地追求過,內心不曾放棄過。

因心有童話而至死,天鵝能在遙遠的冥空抱起王子,也值了!

文 | 程輝

攝影 | Johan Pers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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