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人的婚不由己,在性的邊緣試探
作者/ 陳厚斌 李可程 何思航 盧燕華 唐梓聰
指導老師/ 辜曉進
編輯/ 王迪
這是一個鮮少被提及的話題。垂暮之年,許多老年人依然有著性的慾望與愛的能力。但他們在愛與怕中來回擺動,齬齟前行。
性社會學家潘綏銘在《給「全性」 留下歷史證據》中提到,在中國,55-61 歲的老年人中,53% 的人每月有一次性生活, 39% 的老年人可以達到每月 3 次。而性學家金賽的研究則指出,94% 的男性和 84% 的女性過了 60 歲仍有性行為。
當我們撥開迷霧,一步步踏進老年人的情愛江湖,便如同走進了一座婚姻圍城。面對不再年輕的身體和疲憊的婚姻,裡邊的人困苦掙扎;背負著複雜的關係與沉重的壓力,外頭的人小心遙望。他們有著不同的身份,卻同樣煎熬著,追逐過,或也曾迷失在這條性與愛的路上。
掙扎崎途——婚事欲說還休
垂暮之年已至,但他們仍存著如年輕時對於陪伴、對於愛情的嚮往,而在追求性與愛的路上,山高路且長,他們要跨越的還有很多很多:老伴去世後,胡天曾經遇到過一個電影演員,他可是真喜歡,60 歲了「比范冰冰章子怡長得還要好看」,追了一年多才追到手。但女兒一句話就給他打了回去,戶口本、房產證都給他收著,這婚就是不讓結。女友在胡天面前哭得梨花帶雨,但他也只背過身去,「算了算了。」
47 年出生的睢陽在蓮花山相親角給自己掛徵婚信息,自稱「陽光老太」,一掛就是 7 年。路過的行人如織,閑言碎語不絕於耳,「都這麼大年紀了還找對象呢……」外部極大的輿論壓力、子女強烈的婚姻控制,種種的這些條條框框織成一張網,籠罩著他們,束縛著他們。
人言可畏:六十耳難順
現在的胡天,在兄弟姐妹眼裡就是一個「敗類」、「壞蛋」。
3年前,胡天正滿60,老伴去世,這是胡天日日寸步不離照顧她的第7年。在妻子離世的7天後,胡天領著新女友回了家門,兩人過起了同居生活。
北京有規矩,老婆走了以後,一般要守三年。嫂子看不過去了,訓他,「本來挺敬佩你的,媳婦照顧這麼多年挺辛苦的,好傢夥,幾天就找一個。」
胡天家姐弟七個,他最小。同在北京,他每年只跟自己親兄姊聚一回。
妻子過世後,胡天女朋友不斷,哥哥姐姐們都看不過去, 「他們就覺得你這個就是不正經,不是好人。」胡天扯了扯嘴角,這話他可不愛聽,「這每個人的私事誰管得著啊。」
胡天心裡話,你飽漢子不知餓漢飢。
在這七年里,用胡天的話說,自己是「長在醫院裡了」。
那會兒,為了給老伴掛上院長的號,胡天經常是排隊就排上一宿。院長的號 500塊一個,很不好掛,醫院一個禮拜就只放一個號。排隊的地方有一排報紙,等放號的時候,排隊的人來了20好幾,可號就這麼一個,一堆人就打起來了。「我今兒就奔什麼,打一個夠本,打兩個賺一個,跟我玩命了。你就來吧,愛多少多少人,我就跟你們幹了。誰不難?」
號最終給胡天掛上了,醫生對胡天和他老伴來了這麼一句,「對不起, 治不了。」胡天的心一下沉了。春天夜晚八點的菖蒲河體感溫度不足10度, 胡天只著單衣,手裡夾著的煙頭閃著紅色的火星忽明忽暗,「那醫院還有一名字叫『人生最後一站』,一進就倒計時,沒幾天活頭。可不去也不行啊, 挺難的。」
眼看著老伴就要撐不下去了,胡天湊到她跟前說,「你到那,你等著, 那裡有誰欺負你,你先忍著,等我去了再找他們算賬,你知道我的。」老伴最終死在了胡天懷裡,臨走睜著眼,侄子幫他把老伴的眼睛合上了。
「孤獨比貧窮更可怕。」老伴走了,胡天回家一個人對著 90 多平的大屋子,空蕩蕩的。說話的人沒有,電視一宿一宿地開著,燈也亮著。胡天愛窩在客廳的沙發睡覺,時常四五點醒了,電視里節目依舊不知疲倦地演著。「倒不是害怕。」胡天膽子尤其大,年輕時曾經趕過馬車,在槍決場里,槍斃執行後的犯人他一個人裝車拉到火葬場。
胡天眼皮耷拉,本就細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談到性,他也說得坦然,「就這樣我能幸福嗎?這是我總結出來的至理名言,沒有性哪有幸福,確實是這樣的。」
在北京菖蒲河公園受訪,聊到興頭上的胡天 唐梓聰
同樣是2016年,64歲的王予登上了《選擇》的舞台,這是北京衛視的一檔婚戀交友類節目。在菖蒲河,《選擇》可是一檔明星節目,幾乎遇著的每個老頭老太太都跟我們推薦過。
幾個星期以前,王予在電視上看見了一位來自內蒙古51歲的女嘉賓,一期節目過後,他心動了。王予邊跟我們說,手一直在捋路邊的葉子,枯葉在他手裡一揉就碎,「我這人有點顏值控。」他低頭不好意思地笑了。
去之前,王予跟女兒提了一嘴,女兒沒同意,說讓親戚看見了多不好意思, 讓王予別上了。可王予還是沒忍住,瞞著孩子就報了名。為了顯得與眾不同, 王予準備了一片面膜,編導在上台前對他說,「你這夠嗆的。」可最終他還 是把面膜貼著,背對著觀眾登了場。
同場競爭的另一名男嘉賓的姐姐為自己的弟弟「加分」來了,主持人問王予,「你有親友團嗎?」猛地他唇角緊閉,眼珠左右晃了晃,身板挺得筆直, 「我只能自己給自己加分,我存摺都拿來了。」他忙說。
王予從褲子口袋裡拿出了存摺和一個首飾盒,那裡面存著他這幾年的退休工資和一枚特地跑去菜百首飾買的黃金戒指。那時候,王予已經領過三次結婚證了,可表白的時候,他的手還是像一個毛頭小子一樣緊張得直哆嗦,「您好,我就是沖著你來的,可以說是一見鍾情??」
王予的黃金戒指最終沒被接過去,女兒那邊的電話卻來了。
原配的親戚也看到了他的節目,說他丟人,年紀這麼大了還上台相親, 讓人看見了面子掛不住。電話的這頭,王予沉默了。
在北京菖蒲河公園受訪的王予 唐梓聰
我們曾在深圳的街頭進行過一次針對15-60歲範圍人群的隨機問卷調查, 在對老年人的印象調查問題上,357份有效問卷中,「清心寡欲」的選擇量達到143人次,僅次於「健康」一詞。在不少人的理解中,已然脫離生殖年齡區間的老年人,早已與「性」無緣。
我們發現,在性話題上,相比於其他年齡段的人群,老年人往往需要背負更為嚴苛的社會期待。在性社會學家黃盈盈看來,這就是所謂的年齡政治的一種。同時,彭曉輝也指出,我們可以把它理解為性禁錮文化的一種延伸, 「在我們的傳統中,為了生殖目的的性才是合乎規範的,而為了滿足愉悅的性則會被當作淫慾。這實際上是一種無知。」
婚不由己:反哺的管控
「都這把年紀了」成了多數受訪老人不願登記結婚的說辭。而程南則嫌麻煩,認為雙方都有孩子,怕「攪得兩家不太平」。他享受這種不適合就分開的自由,當然,為了表示自己的誠意,程南給現在的老伴買了套房,前提是「不登記」。程南的兒女們對這件事沒有異議,他自己喜歡就行。
70出頭的溫如君在兩個女兒找對象時也秉持孩子自己喜歡就行的原則。可他怎麼也沒想到,幾十年後,反倒是女兒要管著自己了。
2006年,和溫如君相伴41年的前妻因肺癌去世。前妻走了以後,一次在回河源老家的車上,溫如君遇見了他的現任妻子,兩人互生好感。溫如君滿心歡喜回家跟女兒說起這件事,女兒們都不支持,反對最強烈的是他最疼的小女兒。
2008年1月,溫如君不顧女兒的反對,再婚了。
小女兒結婚的時候光是金手鐲他就給買了兩個,後來在深圳東門那邊買了一套房子,也直接送給了小女兒。但疼歸疼,「我要辦的事,我有我的自由, 法律沒有規定就不準結婚了。」
結婚後不久,溫如君提出希望能跟現任妻子住到之前給小女兒買的房子里去,小女兒不同意,怕這個後媽爭財產,二話不說背著他就把房子低價賣了, 能值 300萬的房子當時不夠100萬就出了手。
至今十年有餘,溫如君再沒有收到過小女兒的電話,也沒有聽她再喊過 一聲「爸爸」,他們幾乎斷絕了來往。「太糟心了,我最疼她,她就這麼對我。」
講到再婚,他回憶起跟前妻談論過這個生離死別的話題,前妻跟他說, 我要是走了,你就再找一個吧。他喜歡柔柔順順黑色的長髮,可偏偏前妻是個打籃球的運動員,留著一頭清爽的短髮。「她不是那種很漂亮的,但我最喜歡的還是她。」
溫如君掏出了自己的錢包,夾層里是一張他年輕時拍的證件照,油頭鋥亮, 西裝筆挺,他輕輕撫去了夾層的氣泡,「我年輕的時候帥吧。」語氣自豪。「人啊,都是有感情的動物,老人有老人的感情,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感情,你讓他這麼孤孤單單的,他會發神經的。」
那時候溫如君沒有想到過事情會是這個局面,「現在很多老年人想再婚的,大多都是子女不同意。他們自己有家,當然沒想到爸爸一個人是怎麼過日子的, 再多錢給我也沒用了,你給我再多錢我也不要!」
半個月後就是春節,今年大女兒邀請溫如君到自己家過年,但他想了想, 拒絕了,還是打算像前幾年一樣,陪妻子到東莞的繼子家去,「在那裡年能過得舒服一些。」
相比於溫如君,睢陽的愛情總是在兒女的「摻和」下戛然而止。
今年72歲的她,從2012年起在蓮花山相親角給自己掛徵婚信息,每周日更換一次,7年風雨不改。這麼些年,看到她的信息之後打來的電話數也數不清,她已經忘了自己失望過多少回了。
睢陽貼在深圳蓮花山相親角的徵婚信息 李可程
4年前,睢陽遇見了一個比自己大3歲的人,出身於高知家庭,性格沉穩, 這是睢陽這幾年來「唯一一個惦記著,願意跟他走的人」。沒事的時候睢陽就總愛約他在他家附近河邊走走聊聊,「話聊的沒個正經,但就是說也說不完。」
好景不長,睢陽的出現讓男人的女兒感到不適,女兒當即買了一張機票,把在這裡待了20多年的爸爸送回了黑龍江養老。錢都在女兒手裡, 男人沒有辦法,他妥協了,決心回家等老房子的拆遷款,給自己找條後路。離開前,男人給睢陽留下一句話,「你該找就找,到了那天你還沒找到, 要是你不嫌棄我,咱倆還走。」
雖然心裡還有期待,但睢陽直覺自己耗不起了。1年多以前,她又遇到了一個大自己9歲的男人,「我差點都要嫁過去了。」他們協商好開始3個月的試婚,最後如果雙方都覺得可以的話就去登記。
3個月里,他們為結婚翻新房子,光是換木地板就花了幾萬塊錢。男人八十大壽,睢陽以女主人的身份上了席,第二天,她就決定把自己的衣服細軟、碗碟雜物打包,天天這麼來回拉,早上滿車來,晚上空車回去, 睢陽心裡高興極了。
可就在男人和兒子的一次見面之後,睢陽發現男人有些不對勁,她問是怎麼了,男人支支吾吾,最終還是說出了口,「兒子說了,不登記。」 這個瘋狂的老太太甚至願意兩人登記後馬上離婚,就是為了看到男人的態度。可男人沒說話,她的幻想破滅了。
睢陽看透了這個事,「不是說因為你不登記,而是說現在你就受兒女左右,那我就永遠只能活在這個陰影中間。」
沒多說什麼,一個電話,她讓快遞給她捎了個大旅行袋,默默地把自己之前一車一車拉來的東西,又一件一件地收拾了起來。
除去對新增家庭成員自然的心理排斥,彭曉輝指出,因為「性生活的背後可能就是財產的消耗問題」,故子女在父母再婚問題上表現出的高介入度,極大程度上是因為這段婚姻將會涉及到其切身利益。雖然中國向來推崇「孝文化」,但這更偏向於針對解決父母衣食住行等生存方面的需求, 卻往往忽略老一輩人正當的性生理與心理需求。
睢陽從男人的家離開了,帶走了自己所有的痕迹,告別了那段尚未珍重便已夭折的婚姻。
非富勿擾——被定價的婚約
深圳最大的相親角,坐落在深圳市市中心的最北端的蓮花山公園。棕櫚樹下,方圓不足200平方米的小角落,兩面架子上密密麻麻地掛滿了數百張徵婚信息。差別迥異的人們被齊刷刷地「壓縮」成了一張張 A4 紙,濃縮為一排排的方塊字。
在相親角的東側中部,那裡有為老年人專門開闢的一方天地。與年輕人無異,除去身高、年齡、性格等基本信息, 經濟條件亦為老年人擇偶時看重的關鍵指標。「經濟好, 住房好」、「有退休金」、「有一定經濟基礎」??這樣的要求在擇偶條件中不難被發現。
張貼在深圳蓮花山公園相親角的徵婚信息 李可程
在2000公里以外的北京菖蒲河公園,除去物質基礎, 可享受更為優厚的養老和醫療標準的北京戶口則更是「香餑餑」。
對於老年人來說,早已過了退休年齡的他們,想要在北京或是深圳安定下來,有一席容身之處,則成了他們最大的訴求。相比於女性,更多時候,這等「硬性規定」則會落到老年男性的頭上。
於是,一套獨立住房,成為了橫亘於這些單身老人與重組家庭之間一堵難以翻越的高牆。
在北京菖蒲河公園攜手跳舞的單身老人們 唐梓聰
年後再見熊大爺時,他的臉上有藏不住的喜悅。「我二女兒在惠州有間空房,她讓我過去住。」
熊大爺50歲時擱置了家鄉的棉花田,來到深圳後,就 一直住在大女兒家,和女兒一家也和睦至今,有獨立的房間,還有孫兒陪伴,生活便利熱鬧,沒什麼讓人不滿意的。能讓熊大爺如此高興的,不是那間空房,而是空房背後重拾生活的機會。
20年前妻子腫瘤去世,熊大爺的全部財產只剩下鄉村80平米的瓦房,還有2畝多的田地。農村的生活靠自給自足, 棉花田一年僅能給熊大爺帶來3000塊的收益,這樣的條件, 這樣的年紀,不管在哪兒,只能安分地守著自己的日子。
熊大爺坦言,不是沒動過再婚的念頭,那時才45歲,還會有性的衝動,「要是不會感應,那生命就完了」。
妻子離世後不久,在親戚的介紹下,熊大爺開始和一個女人同居在老屋,這段關係持續了四五年,以女人的落跑結束。熊大爺能給的,只是解決溫飽和住處問題,而女人喜歡賭博,熊大爺沒有足夠的積蓄任她揮霍。熊大爺曾提出和她一起去深圳謀份工作,改善生活,但女人拒絕了。在熊大爺看來,「她不夠聽話」。
在深圳,熊大爺也遇到過一些看對眼的人,但情況沒有絲毫偏差,「沒有錢, 只能做朋友。」事情總被攔腰截斷。
當提及家庭條件時,話題再也無法深入下去。房子是熊大爺繞不過的坎兒。他從不和兒女提起再婚的事兒,他明白,自己寄居在他人屋檐下,15平的空間再容不下一位陌生女人。熊大爺漸漸接受了現實,「沒有經濟基礎, 談感情也是空想」。
年紀大了,「無所謂」成了眾多老人的口頭禪。熊大爺有時想想覺得, 一個人也挺好,遊戲人間也是一種選擇。
在深多年,接觸的人多了,他在公園的布景里活得遊刃有餘,熊大爺深諳公園的遊戲規則,碰上聊得來且有同樣需求的單身女性,性話題從來都不是禁忌。大家心裡都明白,上這兒來談婚論嫁太難,純粹的性關係興許來的更實際。
在北京菖蒲河公園相親的老人 唐梓聰
6年前,熊大爺遇上了一個西安女人,她待熊大爺很好,還給他報了個旅遊團同游北京,熊大爺現在想來還很激動,「那是我第一次出去玩,我從來沒旅遊過。」熊大爺曾以朋友身份將她帶回女兒家吃飯,可見家人沒有其他意思,便作罷。
熊大爺又燃起了結婚的慾望,是考慮到了之後生活的諸多不便。女兒有自己的家庭,「始終是外人」,他需要一個比他年輕的女性,照料晚年生活。突如其來的空房猶如一劑強心針,他開始規划起新的生活。
但短暫的喜悅後,熊大爺又陷入了某種不確定。他沒有退休工資,從前在農村的唯一出路就是勞作,一年前荒廢許久的田地被政府強制性收走,一 畝地一次性補貼1萬多塊,「兩畝多田,4萬塊,在深圳這個地方,管我一輩子夠嗎?」
而我們在菖蒲河公園遇到的王予,北京戶口,有房。但現在他依舊要為 如何挽回他「錯失的」的心上人而費著腦筋。
為了給孩子省點錢,3年前女兒提出要給自己買套房時,王予選了現在的住所。他住在門頭溝的王平鎮,那是一個需要在北京1號線坐到起始站蘋果園, 然後坐32站公共汽車才能去到的「山溝溝」。
王予從家中乘車到地鐵站需要經過 32 站 李可程
在菖蒲河前後七八年,王予遇到過不少的人,但事情總成不了。「女士們一聽到我住在這旮沓角落,就都跑嘍。」
3月中旬,就在我們離開北京不久,王予給我們發來了微信,他告訴我們,9號他又在菖蒲河遇到了一位女士,無論是形象、身材、言談舉止都很符合自己的想像,他說,這就是他「心目中的女神」。
剛認識一禮拜,王予迫不及待地要討好心上人。他在網上給這位女士買了兩件旗袍和一件白色的毛衣,女士卻說不喜歡,讓他趕緊退了。但這段小插曲並不妨礙他大段大段地憧憬著兩個人的未來。
「你想看她的照片嗎?」一天晚上,王予給我們發來一段語音。倏地下一條信息跳出,他顯得很高興,「現在不讓看,以後等照了結婚照再給你看吧!」
「可能是菩薩給我安排的,這回我不能再錯過了,我要跟她一心一意過好下輩子。」王予發來語音,語氣肯定而溫柔,「我們 9 號認識的,九可是個好數字,我們的生活長長久久嘛。」
而就在他們認識的第9天,分手來得猝不及防。
事情就發生在女士從王予家拜訪回去的第二天,他怎麼也想不通,「為什麼翻臉比翻書還快呢?」
王予的電話被拉進了黑名單,但他不死心,每天還是小心翼翼地用微信不時問候著。他覺得這也許還不夠,在被提分手的當天,他專門坐了1個小時的車,來到鎮上的手機營業廳,給「狠心的」心上人的號碼充了200塊錢話費。王予打算每月如此,直到她回心轉意為止。
王予的背影 李可程 攝
因為物質條件缺乏競爭力,而導致的那些沒有結局的悲傷故事,幾乎每天都在上演。以房子為代表的經濟條件,屬於生活資料的一種。彭曉輝指出, 生活資料的佔有量往往與性資源呈現此消彼消、此漲彼漲的正相關關係。「婚 姻不同於愛,愛的目的是給予,而婚姻的目的是獲得,是索取。」如何在給予與獲取中尋找其中的平衡點,這也許是老年婚姻亟需思考的關鍵問題。
在性的邊緣試探
在我們深入了解這些老人的性生活時,發現了事情的不對勁,與我們對話的37名60歲以上的老年男性中,15人明確表明自己正在與性工作者有著某些接觸,超過三分之一的佔比在我們看來有些不可思議。這些男性的年齡在70歲上下徘徊,甚至有三位80歲高齡的老人。除去因處於無伴侶狀態而發生的性交易行為,婚外性行為在老年婚姻中也絕非罕見。上述15位在嫖娼中試錯的老年受訪者中,有8位目前仍處於在婚狀態。
隱蔽的性圖景
在獲取老何的信任後,他承認自己也觸碰了婚外性行為的黃線。事後他告訴我,他原本不敢說的,擔心自己的形象落於「下流」,遭人鄙夷。
吐露如此私密的話題讓他有些不自在。在公園的湖邊,他支支吾吾, 言辭閃爍,沿岸路人不斷,幾次話到嘴邊,又被他吞了下去。在沉默間隙, 他摘下了墨鏡,仰斜的頭正對上正午的太陽,感有眼疾的雙眼被強光刺痛, 眯成一條縫,他猛地將頭收回來,眼神對向了我,又立刻下意識地重新帶上墨鏡。「我想這個跟道德沒關係, 你應該正確地認識這個問題」,他想儘快結束這個話題。
在他們的描述中,故事通常是在「髮廊」發生的。這些「髮廊」分布在深圳各大城中村錯綜複雜的昏暗巷道里,或大或小,由單人經營,或者稍大點的,透過推拉玻璃門可以看到四五個女子的身影。在城中村的入口 處,向街口閑散的板工稍加打聽,便能準確得知一些性交易的場所,板工提醒,這些地方大多晚上才會「開門 營業」。白天,各處巷道口站守著一位治安管理人員,交叉著巡邏街道, 天黑了便會撤去。要在白天行方便通過熟人引薦,可以去尋找位於握手樓 2 或 3 層的一些「個體戶」。
老何所在的小區緊鄰著一座城中村,他常光顧一家規模較大的「洗頭房」,外部設施齊全,「能 洗頭,能洗腳,能按摩」,往屋子深處走,後面的空間被隔成四五個小室,隔間不大,除了一張床,沒有多餘的傢具,牆上零星地粘貼著大大小小的裸體像,讓人知會小室的功能。房間被收拾的乾淨,「如果環境不好的話,這一次去了,下次再不去。這裡舒服,夏天還有空調開。」乾淨的空間使他安心,減少了 染上疾病的疑慮。老何通常會待上1個小時,拉上窗帘,便開 始計時。在純粹的消費維度下,性只局限於生理的行為,逃離了柴米油鹽、資產分配,老何感到了「單純的幸福」。
陳香港對這事兒也看得輕鬆,他不常去,中間間隔兩三個月,按摩店會有不一樣的面孔出現。在按摩的間隙,陳香港習慣性地會和她們聊聊天,再決定有沒有心思繼續下一步,「有的時候有的女孩子未免合你心意的嘛,看聊不聊得來。就像你吃飯搭桌,不合適都要走人啦。」遇到模樣標緻的,「你都想坐久一點,看多幾眼啦」。
城中村裡的性交易風險高,但價格相對便宜,200元一次 是業內均價,幾十元的交易也能達成。對一些經濟不太寬裕的老人來說,性生活方面的支出相應減少,在性的質量和安全度 上也就做出了讓步。農民出身的熊大爺沒有固定的養老保障, 每個月勻出百來元作為性消費是他能承擔的最大限額,超過 一百元一次的性交易在他看來是「不合算」的。
以前在湖北縣城做建材生意的時候,老何就沒少出入這些娛樂場所,「我在老家就知道,有些髮廊、洗腳屋是什麼地方」, 來了深圳後,老何知道順藤摸瓜的道理。除此之外,在公園的 社交圈內也能獲得足夠的性資訊,隱晦的性行為和性資源在這裡被毫無顧及地相互交流,分享。老何告訴我們,「有些老頭 的老婆有病,或者去世了,去那種地方就多了。」
最近兩年老何想通了很多,出手越發大方,「錢再多,又帶不到棺材裡面去,多了沒用。我也留不了什麼給子女。」老肖現在已經很少去城中村了。老何求教於「有經驗」的朋友, 打聽了一些更私密的女性性工作者。老何有她們的聯繫方式, 打個電話,約個地點,素未謀面的密會讓他面紅心跳。地點很少選在酒店,「一是怕不衛生,二是公安局查得嚴」,尤其是一些私人的小旅館,是掃黃打非的重點對象,老何也怕噩運落到自己頭上。他要求在對方家中見面,沒有比家更安全的地方。
但對於另外一小部分老人來說,手機成了更隱蔽的所在。線下的關係延續到線上的性圖景不止於此。有人忙著滿足自己的性需求,尋找出口;有人卻忙著將性資本打包尋租,成為出口。
趙一的 QQ 名顯示的是「深圳夕陽盛世」,點擊進入他的個人空間,不同尋常的內容讓他的身份明朗起來。趙一今年69歲,通過個人帳號經營著一個隱秘的線上性會所,他在其中充當掮客,不斷發布男性性工作者的信息,操作交易。這些男性分布在深圳、廣州和東莞,年齡均在50 歲以上,以60多歲的男性居多,甚至包括一位80多歲的老漢。
趙一的交易開始於2014年的4月,至今手裡已經掌握著178個老頭的資源。178號是4月3日 新到老頭的編號,信息被置頂在趙一的空間相冊里,配文醒目:「新人剛出道,歡迎提前預約」。他喜歡以號碼標識他們的身份,再配上「儒雅帥老」、「清瘦帥老」的「品類」介紹, 加上一張風景肖像圖便可「上架出 售」,將消息發布到個人空間,最高 的瀏覽量可達2000。
趙一曾建立過會所的網頁,但涉及非法內容很快便被查封。QQ 上單 一的信息傳播方式大大限制了他的成交量,只能耐心地「等魚上鉤」,他不甘心,重新設立了新的網址,但不出意外,新頁面沒過多久就再也打不開了。
平均每隔一個月,趙一的會所會增加一位新成員。為了拉攏生意,除 了在個人空間投放新消息,他會第一時間私發給所有聯繫人。
和趙一做交易很簡單,不用簽署 任何說明,交易明碼標價,「過夜夜夜晚700,外加來回車費;快餐2個小時,服務一次500 元」, 私信趙一預約付款,即可獲得對方的聯繫方式。
性原是本能,道德枷鎖卻無處不在,當人性與道德碰撞, 他們也只能在無處安放的性中浮沉掙扎。
性錯推手
他們不是不知道,一旦這麼做, 面臨的可能是染病和法律制裁的巨大風險。然而,幸福的家庭總是相似的, 不幸的家庭卻各有不同。無法通過婚姻得到情感和性的訴求,這15個老人甚至是他們身後的大多數,總有不得已而為之的理由。
其中伴侶的高喪失率便是最不容忽視的因素。高達26.89%的喪偶率 即意味著在60歲以上的老年人中, 每4個人就有1人失去固定伴侶。
類似光叔、熊大爺這樣的喪偶老人在我們的採訪中並不少見。吳伯老伴去世多年,兩年前也開始思考結共度晚年的計劃。可老人的婚姻受制於金錢、子女,囿於對一段關係的重新適應,在事情塵埃落定之前,吳伯偶爾也會鋌而走險。
伴侶因生理衰老或疾病導致的性功能喪失或性慾下降也是老年婚外性 行為發生的推手之一。
妻子因病抗拒親密接觸,老何面臨著夫妻需求落差的現實 問題,但性生活於他是「非要不可的」。他看過性方面的書籍, 了解到性壓抑的危害。年輕時做建材生意攢的積蓄,讓他有足 夠的底氣去尋求新鮮事物,不至於囊中羞澀,這其中便包括平 衡性需求的開銷。離開伴侶,女性性工作者是最隱蔽,也是最簡單直接的釋放途徑。
老何苦悶,自覺沒有傷害任何人,卻得和賊一樣行事。在他看來,性與愛無關,它僅僅是一種生理的需要,或者說,愛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也並不存在,「像我們普通的凡人,一個普通老百姓,哪有什麼愛情呢?」
與其說老何不懂愛,不如說在和伴侶幾十年已成模式化的相處中,激情退卻,原先對於對方的慾望早已轉化成熟悉、如老何所言的「左手摸右手」的麻木的親密感。
美國家庭治療師 Esther Perel 認為,親密和慾望是一對天生的敵人。67歲的陳香港隔幾個月就會去一些洗浴中心「消磨時 間」,與其說是生理髮泄,他覺得這更像是一種「生活情趣」, 「天天不就是上班,下班,吃飯,睡覺,老婆跟你聊來聊去都是那些東西,還是需要一些新鮮感。」在家裡,陳香港面對老婆不時的質疑查崗,每個禮拜的性生活變成了例行公事,「就 當交功課嘍。」
要說上面這些都還是偏向於生理方面的滿足,那麼對於古伯來說,「隱蔽的性」則是他補償情感缺失的工具。
古伯的父母在他四五歲時離婚,父親後又續了弦,他的童年時期一直是跟奶奶生活的。在25歲那年,古伯鼓起勇氣對一個女同學告了白,不料反被公開了情書,他說,從那以後他「再也不相信女人了」。
古伯老婆早在多年前出軌,夫婦兩人分床7年,終於熬到 女兒高三畢業,早已破裂的婚姻在前不久宣告結束,他形容自己在家就是「吃軟飯的」。從前在工作崗位中得不到尊重,回 家還要忍受老婆日日的冷嘲熱諷。現在能離婚了,但窘迫的經濟條件沒有給他瀟洒離去的機會,古伯還是得帶著老父親跟前 妻住在同一屋檐下,爸爸睡一間房,自己每晚則縮在客廳的沙 發里。
「我是不信命的,我有時也認命,但是我不信命。」古伯時常跟我們感慨「命運不公」,但他對自己的理想伴侶還是有著完整的想像。「這個心目中的人吶,你們不要笑我,我的夢想就是找一個高素質的,身高至少1米63以上,皮膚比較白, 性格要好一點??」他頓了頓,「尤其是能夠對我再關注一點兒, 我還是有這種願望吧。」
「愛情這個東西都是可望不可即的。」古伯轉頭又推翻了自己,於是他從婚外性中尋找滿足感, 「因為性是可以用來交易的,愛就不能夠。」
古伯恐懼衰老,面對街上潮湧而過的年輕人,他不住感慨「無可奈何 花落去」,性卻給了他「正在恢復年輕時未被充分調動和激活的潛在青春細胞」的美好感覺。對古伯而言,這樣的性體驗里,沒有人會計較他是否成功,被關注甚至被欣賞的渴望通通得到滿足。他回想起曾經那些見不得光卻美好的性經歷,感覺自己就是動物世界裡的「猴王」,「因為我有權威啊,還有能量。」
古伯的微信里加了大大小小几十 個「老闆交流群」,他堅信自己的股票分析系統終有一日會給他帶來金錢,帶來名望,帶來真摯的感情,「我不是普通人吶,即使現在是,將來我不會只是一個普通人的。」
*為保護隱私,除專家、學者外,受訪者均為化名。
本期編輯 邢潭


※何建華專欄:錢漢東為什麼鍾情追求「最文化」
※世衛組織:艾滋病毒耐藥性激增,鼓勵全球向度魯特韋過渡
TAG:澎湃新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