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郊與賈島:形式主義者的詩道的巔峰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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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東曉
蘇軾一句「郊寒島瘦」就把孟郊與賈島牢牢的捆綁在了一起。這固然是蘇大才子作為天才藝術家的獨具慧眼,但又何嘗不是一種無奈的調侃。孟郊與賈島這兩位仁兄堪稱中國詩歌史上最苦逼最悲催的存在,而且是死後連棺材板都買不起的那種。
在世人眼中,孟郊就是「孔乙己」似的書獃子,窮的連飯都吃不起了,還在琢磨茴香豆到底有多少種寫法。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一生空吟詩,不覺成白頭」。而賈島呢?就是騎著頭破毛驢,半僧半道的比劃著是推還是敲。「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算是他的自畫像吧。
這兩位仁兄,很是有點兒八竿子打不著。
輩分上,孟郊比賈島大了足足二十八歲,與韓愈平輩論交;賈島對韓愈「執弟子禮」,是韓愈的學生,得尊稱孟郊為「師叔。」風格上,二人在當時已經名重天下,但孟郊是「五古」大家,賈島是「五律」領袖,各有所長。交情上,他們唱和甚少,勉強算是一般朋友,遠比不了與元稹和白居易之間的感情。
他們唯一的共同點就是一個比一個苦逼和悲催!總之一個字,就是慘!作為很有成就的大詩人,實在有些慘不忍睹。
(一)學而優則仕:孟縣尉與賈主薄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對於窮人家的孩子,不讀書實在沒有什麼出路。古時如此,現在更如此。如果不讀書,我現在就不是坐在辦公室里碼字而是應該在工地搬磚。我們的社會不是門路更寬了,而是書上的知識更寬了。不像孟郊與賈島他們只能讀讀孔子與孟子,我們還可以讀喬布斯與馬雲。
他們讀書是沖著做官去的。我們現在能知道的就是他們皆為貧家子弟,年少時孟郊曾在嵩山苦讀,而賈島則是在房山。沒錯,就是北京的房山區,現在貌似還有賈島庵。只是大唐時期的北京戶口不值錢,如果他晚生一千二百年,混個重點大學應該還是沒有問題的。
可惜這兩位似乎都不善於科考。孟郊考了多少次,已不可考,但他直到四十六歲才得中進士,還差點上演了大唐版本的「范進中舉」。賈島沒考中,一輩子都沒有考中。心高氣傲的賈島在心灰意冷之下,他一時僧一時道,開始放逐自己。但他還是想做官的,甚至還俗了,可還是沒有考中。
其實貧寒子弟,就算考中又能如何?孟郊中了進士,還是幾經周折才謀得了溧陽縣尉這麼個小官,但好歹算是正兒百家的大唐公務人員了。賈島折騰了一輩子才落個遂州長江縣主薄。在唐代主薄是個什麼官職呢?準備的說主薄不是官職,而是唐朝的事業單位編製,哎,總算吃皇糧了。他也不虧,硬是落了個賈長江的雅號。
唉,作為一名副科級參公編製人員,現在說孟郊與賈島官小,甚是心虛啊!
貧寒子弟仕途難,自古已然,非吾獨耳!
(二)郊寒
自古聖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
前輩鮑照的詩句孟郊和賈島一定是讀過的,而且應該是刻在心裡的。
孟郊的父親是一名小官,但家中依然清貧。其實做官大小與財富多少是沒有必然聯繫的。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豈不知小官亦可以成為巨鼠?!眼下依然,古時依然。所謂清官,大概就是清貧之官吧,非不能耳,實不願耳。
對於家中的窘況,孟郊在一首題為《怨別》的詩中曾有所描述。
一別一回老,志士白髮早。
在富易為容,居貧難自好。
沉憂損性靈,服藥亦枯槁。
秋風遊子衣,落日行遠道。
君問去何之,賤身難自保。
這也許是孟郊與一位心儀的姑娘的臨別贈言。貧窮的愛情往往是美好的,但更是心痛的。自己還要遠行,還要奔波,用什麼給予她幸福?
賤身難自保!蓋自傷而哀鳴耳。
在另一首《橫吹曲辭·長安道》的詩中,孟郊將這種哀鳴化為控訴。
胡風激秦樹,賤子風中泣。
家家朱門開,得見不可入。
長安十二衢,投樹鳥亦急。
高閣何人家,笙簧正喧吸。
妻子孩子在風中哭泣,作為丈夫的自己如何受得了?放眼望去,長安城內,高門大戶林立,醉生夢死,夜夜笙歌。而自己呢?妻小都照顧不了!
我讀此詩,常想起杜甫那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來。杜甫是無奈的悲鳴,孟郊是無奈的酸楚,但其中的悲憤之氣溢余文字,令人忍不住哀嘆。
他的「孤且直」在《寄張籍》一詩中表現的淋漓盡致。
夜鏡不照物,朝光何時升。黯然秋思來,走入志士膺。
志士惜時逝,一宵三四興。清漢徒自朗,濁河終無澄。
舊愛忽已遠,新愁坐相凌。君其隱壯懷,我亦逃名稱。
古人貴從晦,君子忌黨朋。傾敗生所競,保全歸懵懵。
浮云何當來,潛虯會飛騰。
他是黑夜裡的鏡子,風清氣朗;他是古時的君子,不屑朋黨;他是潛水裡的虯,自會飛騰。
他相信自己的才華,相信憑藉自己的努力,當光芒來臨時,他心裡的那面鏡子就會熠熠生輝;當風雲際會時,他就會化身為龍,一飛衝天。
書生本色,一貧如洗,亦可驕傲如斯!
(三)島瘦
賈島更是農家子弟,且家鄉范陽又長年戰亂不斷,甚是貧寒。他精神上的「瘦」大概是源於長期的壓抑與苦悶,身體上的「瘦」多半是營養不良造成的。
對於他的早年生活,已經不可考,只能從後來的詩作中來推測他曾經的苦難過往。
這首題為《客喜》的詩,大概就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
客喜非實喜,客悲非實悲。百回信到家,未當身一歸。
未歸長嗟愁,嗟愁填中懷。開口吐愁聲,還卻入耳來。
常恐淚滴多,自損兩目輝。鬢邊雖有絲,不堪織寒衣。
老母親想念自己的兒子,當知道兒子要從遠方回來,自然非常高興。但當兒子真回到家裡,又擔心起來——家中糧食不夠吃!嗟愁填中懷,五個字對讀者造成的衝擊猶如泰山壓頂般。可那有母親不疼愛兒子的,雖然已經兩鬢泛白,還是強撐著為兒子織衣。
這明明是兒子孝順母親的時候,可還讓母親為自己擔憂?世界上最痛楚之事莫過於此。
我忽然想起自己讀大學時寒假回家的情形。母親總是站在家門口,盯著村子口,生怕錯過了我。就算天黑,就算風寒,都無所謂。她要第一時間看見她的兒子,她那句「兒子回來了」我一輩子都無法忘卻。現在母親與我一起在京生活,其實不是我照顧她,是她還在照顧我。
賈島的心,是會滴血的。
他還有一首題為《冬夜》的詩,大概是記錄其漂泊江湖的情形。
羈旅復經冬,瓢空盎亦空。淚流寒枕上,跡絕舊山中。
凌結浮萍水,雪和衰柳風。曙光雞未報,嘹唳兩三鴻。
我想這樣漂泊的夜晚他一定經過很多。淚流寒枕上,會結冰嗎?絕跡舊山中,還能等到天亮嗎?他只能躺在床上,睜著眼,看雪花亂舞,等寒雞啼鳴。
與孟郊一樣,他也是非常驕傲的人。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他心裡是有一團火的,可惜,始終沒有點燃。在一首題為《劍客》的詩中,他終於把心事說了出來。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
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我們很難想像這會是賈島寫出來的詩,在他的《長江集》中這首詩也顯得非常突兀。他是那麼壓抑的一個人,怎麼可能如此的痛快的表達自己的情感?大概這就是物極必反吧。他心中的壓抑情緒在那一刻被徹底引爆了。
那一刻,他自己就是那把寶劍——苦學了十年,始終沒有一試身手的機會。不是自己沒有才能,實在是英雄無用武之地。
今天他這把寶劍終於脫匣而出——皇帝啊皇帝,你看到了嗎?
賈島在為自己而鳴,可惜廟堂太高了、太遠了。
(四)形式主義者的詩道追求:極致與巔峰
詩到了中唐時期,似乎能寫的境和情、人與物、是與非等等都被李白杜甫們寫完了。不要說青出於藍,就算望其項背,都是一種奢侈。此時白居易等人舉起了新樂府運動的大旗,詩歌在他手裡成為了諷喻朝政的工具。溫庭鈞沒有白居易的雄心壯志,他選擇躲進溫柔鄉,詩風趨於香艷趨於旖旎,這也直接導致了五代花間詞派的誕生,以至於影響到宋代柳永秦觀等諸位詞家。
孟郊和賈島也在探索,只是他們選擇的是一條對詩進行提純的不歸路———鍊字、鍊句、煉意!這還不夠,後來他們更是由「煉」進化到「造」,造字、造句、造意。對這種刻意而為或者為詩而詩的行為,我們現在有個更為形象的叫法——形式主義。
其實這一切都是他們苦吟的必然結果。他們要想在遵循舊制的基礎上寫出新奇的東西,不想用前輩用過的詞用過的意,勢必搜腸刮肚絞盡腦汁的去想一些全新的字全新的詞全新的景。如果沒有,那就只能自己去造了。
孟郊有一首題為《怨詩》的詩,竊以為就是造字造意的傑出成果。
試妾與君淚,兩地滴池水。
看取芙蓉花,今年為誰死!
他像一個冷靜的第三者,默默的看著眼前的一對情侶難捨難分。今年為誰死,平平淡淡的五個字,卻又如同晴天霹靂,讓讀者措手不及,心頭不得不為之一振。
他所有的努力就是為了這句話,為了這個「死」字!我不得不承認他成功了。
賈島有一首題為《憶江上吳處士》的詩,竊以為也應屬於刻意而為之。
閩國揚帆後,蟾蜍虧復圓。
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
此地聚會夕,當時雷雨寒。
蘭橈殊未返,消息海雲端。
為了他的「落葉滿長安」,他虛構或者說重新解構了所有的場景。他就像一個剪輯師,圍繞著他心裡的「落葉滿長安」,將這一幀一幀的畫面不斷的變換與重組。什麼聚會,什麼雷雨,什麼杳無音信,都是虛幻,都是他賈島「造」出來的。
孟郊和賈島推敲之間、「苦吟」之間在造意的形式主義大道上越走越遠,至於極致。
極致即巔峰。
對於他們刻意的遣詞造句,對於他們刻意的為詩為詩,我們並不會覺得有多少的突兀,反而覺得本該如此,猶如天然去雕飾一般。
賈島有一首題為《偶作》的詩,構思非常精妙。
利劍不可近,美人不可親。
利劍近傷手,美人近傷身。
道險不在廣,十步能摧輪。
情愛不在多,一夕能傷神。
像這樣的詩作,是不需要翻譯的,我們不知道賈島修改了多少遍,吟斷了多少根鬍鬚,但現在我們讀起來除了對詩人的構思頂禮膜拜外,更對其用詞拍手稱快。
詞的使用方面,這首詩已經返璞歸真了。
孟郊的《遊子吟》也是返璞歸真的神作。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似乎應該還有兩句才對,但是他已經寫出了「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所以也就功德圓滿了。
其實,無論什麼事情,只要做到了極致也就「趨於技」而「神乎其神」矣。後輩有無數人崇拜他們學習他們模仿他們,但是他們都只看到了孟郊和賈島詩中的精妙,卻忽略了他們嘔心瀝血的推敲,最終卻掉進了形式主義的深淵,不能自拔。
這是屬於他們兩人的詩道巔峰之路,無法複製。
(五)貧寒士子的幸福時光:金榜題名與伯樂
對於古代貧寒士子來說,金榜題名與得遇伯樂無疑是非常值得慶賀的事。
孟郊是中過進士的。那是他已經四十六歲,自然不能再誇「十七人中最年少」,但還是高興異常,並且成就了他平生第一快詩--《登科後》。
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昔日種種窘迫都過去了。今朝金榜題名,心中積鬱一掃而空。我要騎著快馬,在春風中策馬揚鞭,游遍長安城。
印象中的快詩,除了老杜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外,就是此詩了。這是孟郊苦逼悲催的一生中為數不多的高光時刻,儘管他只是高興了幾天就不得不為生計發愁,但至少長安城會記住曾經有過一個中年人鮮衣怒馬仰天長嘯。
賈島是不會有這樣的體驗的。但他拜見張籍與韓愈時的心情,也是躍躍欲試,躊躇滿志。
袖有新成詩,欲見張韓老。青竹未生翼,一步萬里道。
仰望青冥天,雲雪壓我腦。失卻終南山,惆悵滿懷抱。
安得西北風,身願變蓬草。地只聞此語,突出驚我倒。
這首題為《攜新文詣張籍韓愈途中成》的詩真實記錄了他在去拜見兩位詩壇領袖時的心情。
一步萬里道,呵呵,平步青雲,鯉魚躍龍門!
可惜,終是一場空,也許雲深不知處才是他的宿命。
(六)後記:詩囚與詩奴
相對於郊寒島瘦,我還是更喜歡稱呼他們為「詩囚」和「詩奴」。事實上,他們也的確把生命的全部精華都奉獻給了詩,對於孟郊和賈島來說,生活中沒有遠方,只有眼前的苟且和心裡的詩。
這一點就算山窮水盡他們都不曾放棄。他們堅守著自己對形式主義的追求,至善至美,不死不休。他們不屑於苟同世俗,更不屑用他們的詩文取換求富貴。
孟郊與賈島的身後事都是朋友幫忙料理的,所謂一貧如洗,正是如此。韓愈詩云,「孟郊死葬北邙山,從此風雲得暫閑。天恐文章渾斷絕,故生賈島著人間」,詩囚詩奴,天生耳。
人總要留下些什麼,不然不是白白來了這人世一遭。可要留下些什麼呢?榮華富貴?權勢利祿?孟郊選擇做一名詩囚,賈島選擇做一名詩奴,用生命鑄就他們的詩歌。
我們呢?是為記。
(2019年5月14日於北京)
【作者簡介】張東曉,男,1983年出生於河南駐馬店,現定居於北京。喜歡讀書,喜歡舞文弄墨,喜歡以文會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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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問:朱鷹 、鄒開歧
主編:姚小紅
編輯:洪與、鄒舟、大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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