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羨慕她的靈魂一直在全力以赴地奔跑

被我家那位帶節奏，每晚8點跑步，不知不覺有三周了。

跑步時，他問我：「你在想什麼？」

我能想什麼？累得跟狗似的，所有力氣都在對付空氣阻力，面前的空氣忽然變得沉重而黏稠。每往前推進一步，都像把身體從地上連根拔起，而身體彷彿變成了一棵樹，亂紛紛急需被修剪枝葉的一棵樹，不明白為何一棵樹要去跑步。

其實跑步時不可能啥也不想。相反，跑步最易胡思亂想，甚至變得情緒化。

跑到第三天，他說今天你應該到了最難的階段，會覺得特別累。我感覺比累更複雜。第一圈跑下來混混沌沌，第二圈就已經有點掙扎的意思，可是一想到他這幾天還感冒，為陪我還堅持跑，便忽然變得莫名感性，心裡浮現一句詩「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時刻斷人腸」。後來琢磨自己為何會在跑步時生髮出不合時宜的詩意和傷感，可能因為乾巴巴的奔跑是很累的，而情緒就像助推燃料，自己得藉助這種情緒才能不放棄，咬牙堅持。如同，特別乏味平庸的生活里，你要咬牙過下去或撐下去，有時必須給自己來點戲劇性，否則會崩潰。

讓一個人不顧一切的，也許不是什麼精神力量，可能是感情的力量。換句話說，檢驗愛情的標準，未必非要一起旅行，還可以一起跑步。跑步是一場微縮的生活，能夠克服空氣阻力和身體惰性一起去奔跑的兩個人，才能經得起被生活這樣捶打、那樣折磨，抵禦和承擔人生路上的風險，一起痛並快樂著吧。

跑到第四天。出發前，依然有點上刑場的感覺，我還是會納悶：幹嘛找這麼一個苦役勞役來折磨自己？

想起寫過《跑步的時候，我在想什麼》的村上春樹，有人調侃堅持跑步的村上「一個能夠用30年時間堅持自我折磨的人，一定能克服全世界最無聊的無聊」。跑步豈止能克服無聊，還能克服很多人生問題。設想一下，如果讓奧運冠軍穿越到宮斗劇里，一定是活到最後一集並逆襲的那一個——很多情感上的折磨，對她而言不以為苦，比起她訓練時候吃的苦，那些豪門宮斗都不是事兒。電影《最好的我們》里，耿耿在操場上拚命跑跑，希望能夠配得上學霸同桌余淮的愛情，奔跑的耿耿多年後實現了夢想，她的愛情還在原地，她可以選擇輕裝前行，也可以選擇拉起她的愛人一起奔跑。無論如何，因為堅持奔跑，平凡女孩耿耿的選擇變多了。

到第五天，跑步變得令人畏懼而又欲罷不能。想想此生還有什麼經歷與之相似，應該是讀哲學書了，有段時間，以毒攻毒，以苦克苦，每天像苦行僧樣讀幾十頁哲學書，儘管有的書被評價「翻譯簡直逼得人元神出竅靈魂暴走」「一看就不是人翻譯的」……對待翻譯問題，就像克服跑步的困難一樣，我也逼自己找到了解決方法——讀英文原版，或者多讀幾遍，這種解題式、跨欄式閱讀也有好處，可以讓人不得不放慢速度，細細領略慢慢琢磨。雖然讀著很燒腦、很費勁，但是也慢慢地啃下來了……思維的奔跑和身體的鍛煉一樣，雖然辛苦，一旦跑起來就捨不得放棄了，因為你一旦體會到思維高速運轉的快感，就不想再變得愚蠢遲鈍。當你體會到肉身的輕鬆，就再也見不得自己臃腫笨重了。

無論如何，身體和靈魂，總得有一個在奔跑，不斷奔跑的身體是堅韌有力量的，而不斷奔跑的靈魂則會生髮出一種更廣闊的生命美學。

以張愛玲的小說為例，這位女作家的小說里經常會有兩個女人的對比，比如《半生緣》里的曼幀和翠芝、《紅玫瑰與白玫瑰》里的王嬌蕊和孟煙鸝。在作者眼裡，翠芝和孟煙鸝嫁人生子，猶如活在溫室里，歲月沒有給她們的表面留下任何痕迹，日子過得無愛無恨也無聊無趣。而曼幀歷盡劫難，王嬌蕊也沒少經歷滄桑，她們為了活下去拼盡全力，狼狽不堪，憔悴落魄。可作者一點也沒有貶損這些生命被狠狠剮蹭過的女人，反而借男主佟振保的目光，對這些與生活短兵相接人生有了另一種感懷：看到胖了老了的王嬌蕊後，振寶竟然產生了難堪的嫉妒。正如王嬌蕊所說「我不過是往前闖，遇到什麼是什麼……」她曾經投入地去愛，猶如蝴蝶飛過滄海，掠過一路的風雨和彩虹，踏實地感受到自己翅膀的力量。振寶嫉妒這個女人在生活里摸爬滾打，活得那麼真實、飽滿、生動和帶勁，而振寶自己儘管貌似完成了一個又一個人生的標準動作——娶妻生子，成家立業，卻感受不到愛和被愛，逐漸活得沒有了自我，不敢正視自己的內心，在這個真實愛過痛過的勇敢女人面前，他有了深深的挫敗感。因此，振寶哭了，他哭的是自己的萎靡不振和止步不前，他羨慕她的靈魂一直在全力以赴地奔跑。

我跟家裡小朋友交換跑步心得：跑步是如此理性的運動，跑的每一步都必須竭盡全力，你不得不直面你的辛苦勞累，當無處迴避的時候，學著接納它們，和每一絲痛苦都和睦相處。你不必想著終點有多遠，最好著眼於關注周圍的人和標的物，給自己設定一個目標，超越眼前的某個人，或抵達不遠處的一棵樹，達到目標以後，再設定下一個，長途跑步的目標就是由這一個個的小目標達成的……小朋友有不同看法。他說，跑步時最討厭最後的五十米衝刺，總有幾個人以非常快的速度衝到前面，有時還推他一下。他特別明白那個瞬間的痛苦。所以學校體能測試長跑，當他發現自己緊跟在一個同學的後面，就發誓不超過他，友誼第一，比賽第二，不能讓同學痛苦。結果對方實在是太慢了，跟前面人拉開了一大截，小朋友只好心懷愧疚地超過他，趕上了前面的一大坨人，然後又找了一個「目標」跟在後面。到最後衝刺時，前面那位居然減速了，小朋友心想，沒關係沒關係，這個速度到終點也是能及格的。結果對方停下不跑了……小朋友的內心是崩潰的，只好再一次萬分愧疚地超過去了。過了終點線，小朋友說自己眼前一黑……

其實不是一黑，是黑了好一會。終於明白了荊軻刺秦王的結尾那句：「秦王目眩良久。」也明白了秦王的宮殿是真的大。

本文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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