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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娛樂、體育產業如此發達背後的哀傷

撰文/許倬雲,歷史學家

二戰以後,由於美國迅速地繁榮,儼然躍登世界發展領導者的霸主地位。美國聚積了巨大財富,於是,國民在工作之餘,也尋求娛樂。如此取向,出現了娛樂業和運動業,兩項吸金的產業。而且,由於平等原則,人人有權利盼望獲得如此滿足的機會:這就啟動了全民同樂,可以稱為民粹主義(populism)。這一轉變,則可導致在文化、經濟、和政治,各個領域,均出現巨大衝擊。

美國本來就有民間娛樂的傳統,例如,歐洲的民歌,轉移到美國,發展成為美國的地方音樂。在開拓內陸的時期,小劇團先是搭乘篷車,後來則是隨著鐵路和公路的路線,訪問各地農村,演劇、歌唱,娛樂內地的居民。在大城市中,有高級的歌劇院、音樂廳,和一般純藝術的劇場;也有在俱樂部或者酒廊,演出的小型樂隊。除這些分散全國各處的娛樂業以外,在紐約的百老匯,是美國娛樂業集中之所在,也是新作品、新形式競爭的中心。

以上這些文化娛樂活動,真正普及於一般人民,則是在一戰以後,快速發展的電影業。加州的好萊塢,提供了各種各樣的影片,一次製作,可以將影帶在全國放映,獲取巨利。因此,一戰和二戰之間,在娛樂業方面,最出色的成就,是電影業:一個佳作,上映千百場,一個明星,收入巨萬。然而,我們也必須了解,一個成功的巨星,攀登的路線上,有上千嘗試而不能繼續下去的失敗者。最得利的當然是出投資拍攝影片的大商家。

二戰以後,電視出現,過去無線電能夠將歌星的歌聲,話劇的對話,帶到客廳。電視出現,不僅是聲音,具體的形象,也就成為每一家直接可以享用的娛樂設施。電視台用這些娛樂業的產品,推廣電視使用,而以廣告作為主要的收入。這一波的發展,從黑白到有聲有色的彩色電視,在二戰後不到二十年時間,一躍而為,美國娛樂界足以和電影抗衡的一種新產業。電視上的巨星,不僅天天和觀眾對面,他們和電視公司累積的財富,又比當年電影業的數字,更為龐大。

乘著這一波波浪,美國的文化也得到刺激發展的新空間。那些歌唱的巨星,貓王、邁克爾·傑克遜、英國來的披頭四……:如果沒有電視作為網路,擴張他們的聽眾群,這一行業不可能在如此迅速的短期內,堆塑出擁有如此龐大群眾的巨星。當然,他們後面的經紀人,所獲得的利益,比他們所得更為龐大。數百萬、上千萬的歌迷,在各地還會舉行巨型的演唱會,例如,1960年八月伍德斯托克音樂節(The Wood stock Festival),連續四日,參加者不下四十萬人。從那次成功的音樂會以後,歌迷們經常有機會舉辦音樂會,每次聚會,以萬計的群眾,在場應和。這一股力量,創造了美國新的文化,其特點是淺薄而煽情,熱鬧而空虛。在文化方面的衝擊,也在另一章討論。

與這些出於感性的群眾活動相伴而行,陽剛的體能活動,則是嗣後大為興旺的運動業。歐洲來的美國移民,秉持印歐民族好動的傳統,本來就有許多不同的體育活動。在美國創造的棒球、籃球、和將歐洲的足球改造的美式足球:這三種運動,原本都在學校作為體育項目。慢慢地,這些運動的參與者和觀眾,普及於全民。於是,本來每個小鎮上,周末公園一角,當地中、小學的孩子從體育課學到的棒球逐漸發展為大學之間的比賽,以至最後,全國出現幾個大賽的聯盟。同樣地,足球和籃球,以及最近又加入的冰球,都成為全國性層級比賽的項目。上述三種運動,很快就成為城市生活中的休閑活動:許多職業球隊,定期比賽,供市民觀賞。今天,運動產業在美國成為龐大的第三類產業中重要的部分。

學校發展體育的原來用意,是提供青少年鍛煉體能的機會。在工業化的社會之中,工廠工作並不一定是適當的體力活動。許多文員的工作,更使一般人缺少體力活動的機會。如此用心,原來的構想,乃是盼望人人都有機會,培養「身、心」均能健全。後日的變質,不是當年提倡體育者設想的本意。在十九世紀前半段,體育運動還僅是民間社區活動之一,並沒有後來商業性牟利企業的特色。

最初,各處大學、中學各有自己的校隊,校際友誼賽並不涉及財利。逐漸,由於觀眾超過學生和校友,學校紛紛設立球場。校際比賽的門票收入,不是小數。學校的各種球隊變質,幾乎就是職業球員了。學校羅致有潛力的學生,遂以高額獎學金,吸收好球員。在學校中,這些球員不必注意課業,只須在球賽效力。他們入校目的,不在求知,而在開拓職業球員的機會。學校接受這些學生入學,目的在校際球賽的好成績,就可勸說富有的校友,捐助學校經費。於是,「身心俱健」教育宗旨,扭曲為學校、球員、和富有贊助人,三者之間的金錢遊戲。

今天,各地的大學,都紛紛擁有自己的球隊,也建有自己的球場。賓州大學和俄州大學的兩家大學,都曾經被人稱為「球場附設的大學」。那些球員,可能在中學時代,如果稍露頭角,就可能被職業的星探,吸收作為補充隊員,一步一步上升:他們成功的比例,也就和娛樂界的明星一樣,一個成功者後面,有成千上萬個失敗者。無論成功,或失敗,他們僅是變相博戲的工具,並沒有成就入學求知的本意。

成功的球星本身,在球場上高速運動和撞擊,往往造成職業傷害,有的可以醫治,有的終身不治。例如,劇烈的腦震蕩,成為球員的剋星,很少有球員可以躲開腦震蕩的後遺症,或者骨骼、肌肉受傷的後遺症。他們暴得巨富,生活不再檢點,後果是糟蹋了人生,換來了毒品、醉酒和女色。

職業球賽,當然完全以營利為目的,則是在體能活動層面,加上博彩性質的吸引力。在1970年代的時候,全國大概只有第一排的大城市,會有某一項目的大球場。現在則是二線城市,也都擁有各類大球場。大球場的規模,從我剛到美國時看見,芝加哥的白襪隊球場,可以容納二、三千人,到今天,匹茲堡,一個二等的城市,可以有三、四個大球場,容納不同球隊的活動。棒球場、足球場的容量,都是五萬人左右。冰球和籃球,也可以有上千人的觀眾。如此龐大的觀眾群,撐起了一個非常殷富的運動企業。球隊其實都有老闆的,一個老闆集資若干,主辦一個球隊。球隊晉級升等,球員成為明星,也因此吸引更多的觀眾。球場和球隊的收入,和球員本身的薪資,都同步上漲。今天,一個全國級的球員,無論足球或棒球,年薪大概是數千萬美元。球隊主人的經營,除了門票以外,更多是賣廣告、食品、紀念品:累積為數十億的資產。

這些財富的來源,往往是工廠勞工階層,竭力儲蓄,盼望能夠在比賽季節,看一場球。一場球賽,一個觀眾支出是兩百元到五百元之間,加上旅費、住宿、飲食:一位勞工看一場球,他的月薪就要去掉一大塊。但是他們樂此不倦,因為美國人需要尋求刺激:快速地運動,群眾的吼叫,以及球星的英雄形象。許多人自以為,球隊代表城市,就是代表自己;我們到達匹城時,匹城三個球類隊伍都獲冠軍,「三冠王」的榮耀,市民們在第三次勝利時,全城徹夜狂歡。我詢問鄰居:「球員都是匹城本地青年嗎?」他瞪我一眼:「匹城隊,這個字,還不夠嗎?」在今天社區/社群均已淡漠疏遠時,本地隊勝利帶來的虛榮,填補了已經淡化的群體歸屬感。冷眼旁觀者看來,是聖經上所說「虛空的虛空」:如此泡沫,卻是普通人將辛苦工作得來的收入,堆砌了無數的巨富,加上若干明星球員短暫的名譽和財富。

娛樂業和運動業,都是不能有累積的產業。固然電影,如果一部佳作,可以等於一部好的小說,永垂不朽,實際上,一百多年好萊塢,真正稱好的名著,大概雙手可以數的數字而已。運動場上,一場球賽下來,等於一陣風飄過水麵,當時會激起漣漪,在場會感到興奮,後面沒有累積,也不會成為人類試探體力的極限。在我自己看來,這兩個行業在文化意義和社會意義上,正如同羅馬帝國,從盛而衰的時候,斗獸場和格鬥場上的活動,乃是人群虛空的浪費。

更可悲嘆者,這兩種行業,尤其娛樂業,使用的媒體,所及群眾之廣大,以至於宗教人物和政治人物,也都見獵心喜,運用同樣的管道和場合,或者作為宣道之處,或者作為競選工具。以後者而論,羅斯福運用無線電,直接向全國的選民,解釋他的政策;肯尼迪利用電視,以英俊的外表、善辯的口才,吸引了無數的選票,而他的對手,卻還沒有認識這個新的工具的存在。現在的川普總統,利用信息業中的傳播工具,傳達他的訊息,直達每個選民手上的手機。這種訴之於群眾喜好和工具的方便,已是今天政治活動中,無法擺脫的一個圈套。情緒化和直接印象,代替了理性的思考和辯論。如此的政治活動,導致的後果,即是嘩眾取寵的「群眾民粹主義(populism)」。

目前,單獨、散亂的個人,必須構建另一群體,另一依畔。這就留下空間,出現籠罩許多個人的大群體。而且,如此大群體,必須是可見的,可以感覺的集合體。前述大型集會,亦即大型音樂會,或者大型球賽聚合的群眾,正好符合這一需求。無數散亂的個人,於是可有虛擬的歸屬,填補了無所依畔的孤獨。

從球場與大型演唱會,反映為群眾主義,將無數個人席捲入熱鬧,而不必負責的盲目、衝動。於是集體意志呈現為民粹;從「平等」觀念,導致輕視「優異」,甘於凡庸;從「自由」觀念出發,則是蔑視傳統與規範的約束。

美國的社會結構,走到這一地步,也就可能因為缺乏真正的歸屬,也缺乏心靈依靠的理念,是否會漸漸由疏離,而致渙散解體?如此危機,令人擔憂。不過,凡事都有正、負兩面,每個人可以有自己抉擇,也可以不拘一格,因應時代,修正改變。美國一般人集體性格,因此充滿動力,同時也衝動、淺薄。美國的文化,遂表現為實用,是以科技成就,多於理論玄想;重視法律、政見,而忽略歷史、哲學。這是一個科技挂帥,但教育、修己,有待填充補強的年輕文化。目前剛達盛年,美國可以重實用而輕理想,重開展而輕持守,重今天而無視過去;然而一旦面臨衰老時,將何以自處?乃是美國人應該早日反省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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