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寧：《錦瑟》千古解人難（中）

文史 08-14

下面我這裡邊用了一些地圖，實際上請大家看一看李商隱這一生，他十居幕府的漂泊。他首先它出生在鄭州以北，焦作的博愛沁陽這一帶，他經常在鄭州這些地方活動。在山東，他曾經去過東平。在山西，他曾經到太原。（他）還到了陝西華縣，甚至還去了甘肅的涇原，就是他的岳父王茂元——涇原節度使（的轄區）。今天大家看慶陽下面的甘肅，彎起來的這個地方，慶陽下面的涇川縣，就在這個地方。最遠的去過桂林，他為了入幕最遠去過桂林，還去過四川綿陽一帶，所以「巴山夜雨漲秋池」寫在一種境況之中。

所以我們可以看出來他一生非常的漂泊，在古代交通是很不方便的，唐朝人的驛路雖然發達，可是像他這樣輾轉漂泊、天南地北，其實是一種很痛苦的人生。那麼我們看他在這種漂泊之中，對自己的人生其實是一種不能左右的悲哀，這首詩叫《楊本勝說於長安見小男阿袞》，他的兒子叫袞師，他這個時候在外邊做官，在幕府裡面，當時他的妻子已經去世了，他只好把孩子留在長安的親戚家裡，自己一個人就去赴任。在任上有一個朋友楊本勝跟他說，我在長安見到你的孩子，就這件事情他寫了一首詩：

聞君來日下，見我最嬌兒。

漸大啼應數，長貧學恐遲。

寄人龍種瘦，失母鳳雛痴。

語罷休邊角，青燈兩鬢絲。

「聞君來日下，見我最嬌兒」。聽說你從日下來，日下就是長安，「見我最嬌兒」，我最嬌慣、我最愛的小兒子。「漸大啼應數，長貧學恐遲」。他說他太窮了，也沒給親戚留多少錢，恐怕他（袞師）不能夠像其他孩子那樣及時的去學習，「長貧學恐遲」。「寄人龍種瘦，失母鳳雛痴」。「寄人」就是寄人籬下，「失母」，當時他的妻子已經去世了。「語罷休邊角，青燈兩鬢絲」。跟別人說完這些話以後，邊角是什麼？邊城的鼓角。「語罷休邊角」，說完這些話以後，自己雖然是如此的思念，可是什麼也做不了，一籌莫展，「青燈兩鬢絲」，自己只能獨對青燈，兩鬢都已經斑白了，自己人生還能有多少希望呢？更不要說是關照自己的，照顧自己的最嬌兒。

我們說這首詩裡面特別能夠顯示出詩人內心的一種絕望。我們不妨把它跟杜甫的一首詩來對比一下。我們剛才說杜甫的痛苦，他是在安史之亂里身經喪亂，他感受到了動蕩流離，可是他的內心無論是對朝廷還是對社會，還是對他自己，其實都還是有信心的。這就是我剛才說他雖然滿眼望去都是山坡下峰的那種痛苦，可是他腳下畢竟站在峰巔的土地上。他這首詩也是在安史之亂裡面，和自己的家人分別。那麼他就在一個美好的月夜裡邊非常的思念自己的家人：

《月夜》

——唐·杜甫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

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今夜鄜州月」，「鄜州」，就是今天的延安附近。「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閨中只獨看」是說自己的妻子形單影隻。「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想想自己的小兒女太小了，可能還不懂得憶長安。吳小如先生對這首詩有一個講法，我覺得講得很好。他說未解憶長安，不是說小孩不懂憶長安。當然這麼講也可以。其實如果遞進一層，兒女還太小，不理解其憶長安，他（杜甫）的妻子是非常的想念長安的，可是他那些小孩子還不能夠理解他的媽媽憶長安。因為對於小兒女來講，你說憶長安，這話太重，小孩兒想想他爸爸，還到不了憶長安程度。

但是如果你講成未解其母之憶長安，詩意就更深厚。「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這兩句前人是有爭論的。一種是說這兩句是杜甫寫他的妻子很漂亮，「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玉臂」就是他妻子的「玉臂」，「雲鬟」是他妻子的「雲鬟」。在朦朧的月色裡面，他的妻子被月光所沐浴著，「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這是一種講法。但是吳小如先生他認為這兩句應當是描寫月亮，描寫月亮，「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明月和嫦娥在古人的描寫裡邊經常合二為一的，所以他表面上是描寫一個美麗的女子，在朦朧的霧氣之中的一個美麗的女子，實際上是寫朦朧的月色，這兩種都可以講得通。最後說「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什麼時候我能夠回到家裡邊，讓月光照著我們兩個人。現在我們兩個人彼此思念都是淚眼。但是什麼時候我們能夠回到家裡在一起，讓月光再一次照耀著我們，我們的眼淚不再流。「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這首詩裡邊，實際上杜甫他還是表露出了對於家人團圓的一種信心。所以杜甫的詩裡面會說「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盜寇莫相侵」。它雖然很憂傷，乾坤流血，可是他相信唐王朝是不會完的，它終有一天可以和自己的妻子「雙照淚痕干」。

可是我們想想，李商隱「何當共剪西窗燭」，「君問歸期未有期」，他自己對人生的命運，對自己的前途是沒有信心的，不知道什麼時候真的能夠（好起來），所以巴山夜雨那首詩和杜甫的這首詩相比，很纏綿，而且有一種沉痛在裡邊。但是如果我們把這首詩再和李商隱的這首詩對比一下的話，我們就更加感覺到李商隱的那種痛苦和無奈——「語罷休邊角，青燈兩鬢絲」。對於一個男人來講，古人對家人都是有責任的，而且本身李商隱是一個家庭的責任感非常強的人，他曾經在他晚年的時候，非常窮困的狀態下，他要完成一個家族的願望，就是把散在各地的親人都遷回老家一起合葬。所以李商隱絕不是一個冷酷之人，硬心腸的人，可生活逼得他對自己的親人——「最嬌兒」，都一籌莫展，無能為力。

李商隱的詩裡邊，他經常寫到一種非常讓人讀了非常凄涼的、漂泊的感覺。這首詩，《西南行卻寄相送者》：

《西南行卻寄相送者》

百里陰雲覆雪泥，行人只在雪雲西。

明朝驚破還鄉夢，定是陳倉碧野雞。

陳倉是西安附近的陳倉縣，今天叫寶雞。因為這個地方有一個神雞啼鳴的傳說，所以就改成寶雞縣。那麼李商隱這個地方就用了這個典故，「陳倉碧野雞」，實際上這是他跟人離別時，留給這些送別的朋友的一首詩，他說，「百里陰雲覆雪泥」，我要踏上的行程，被陰雲所覆蓋著。古人在行路的時候，古人是沒有（太好的路）。今天我們都是柏油馬路或者水泥路都是非常好的，不會有什麼泥水。但是中國古代的路它都是不像今天這樣的，它黃塵也好，泥都是很厲害的。所以「百里陰雲覆雪泥」，人行路的時候最怕下雨下雪，一旦如此的話，這個路就沒有辦法走，非常泥濘、艱難。「行人只在雪雲西」，這就是寫一種在旅途之間漂泊的感覺，「行人只在雪雲西」。「明朝驚破還鄉夢」，人走在旅途之上，他說，明天把我的夢驚醒的一定是「陳倉碧野雞」。這話什麼意思呢？就是說明天我會在荒郊的雞鳴聲中醒來。大家會說這個味道我能體會，可是他作為詩來講，他創造了什麼東西呢？這個時候我覺得我們要回到一首大家可能非常熟悉的作品，柳永的《雨霖鈴》。

我們知道離別是古人寫的非常多的一個題材。柳永在這麼多離別的詩詞裡面，他這首詞為什麼千古有名？當然是這裡邊的這一句——「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這是這首詞最經典的一句，可是大家有沒有想過，這一句有什麼好？它不就說了一個事實，「今宵酒醒何處」？我現在跟朋友之間喝酒，然後我就離開了，在酒宴之後我就踏上了行程，於是我今天晚上，「今宵」，我醒來以後，我是在哪裡？「酒醒何處」，我一定是在「楊柳岸，曉風殘月」，這不是一種平鋪直敘么，這有什麼好的？但是古人說千古絕唱就是這句。所以我們就要理解絕唱在哪裡？

大家可以想。離別一定是要體會孤獨的。可是在我們離別的過程裡面，哪一個點上，人最孤獨，它不是在離別的酒宴之上，在酒宴之上，朋友們都聚在一起給你送行，說著祝福的話，然後哪怕這個時候你特別的痛苦，你甚至說是因為痛苦而喝醉了。這個時候其實是有朋友在陪伴你，甚至還有酒在陪伴著你，還有沉醉在陪伴著，你都不會如此深刻地想起孤獨。可是當朋友散酒宴散，甚至你的醉都散了，你的醉都醒過來。「今宵酒醒何處」？酒也醒了。這個時候你是真的孤獨，沒有一個人陪著你，沒有一件東西陪著你。這個時候你看到的是什麼？「楊柳岸，曉風殘月」。這個是孤獨到極點的感覺。所以其實詩寫人心的那點東西，可是一般的詩人他總是抓不住這個東西，大詩人就能抓住那個東西，千古絕唱就是在這個地方。「楊柳岸，曉風殘月」。人真的是孤獨。最無助、最脆弱的時候是什麼？是「今宵酒醒何處」，一葉孤舟，沒有伴侶，沒有朋友，甚至沒有酒，酒也醒了，你必須去面對你的孤獨，這人生最殘酷的真相，就是在這些地方。

那麼我們再看李商隱：「明朝驚破還鄉夢，定是陳倉碧野雞。」還鄉夢是多麼溫暖的夢，雖然（你）在一個泥濘的還鄉的道路上，可是當你睡著的時候，你並不孤獨，你並不飄零，你還有一個溫馨的還鄉夢。可是當你這個夢被驚醒的時候，那是真的孤獨。這時候只有窗外的荒郊的羈旅。那麼我們如果看到了柳永的那首詞的話，你就會發現他的構思和李商隱的構思是驚人的相似。詩人之間他們都是互相學習，這些地方很令人震撼。這首詩是李商隱的一種非常悲涼的情緒，非常悲涼的情緒。還有一首詩：七月二十九日崇讓宅宴作

這個崇讓宅是他的岳父王茂元的家。這首詩寫在他的妻子去世之後，他的岳父當時也去世了，他的妻子也去世了，他到了等於他老丈人的家裡面跟他妻子的一些兄弟重新聚會，這時候他的心情是非常悲涼。

七月二十九日崇讓宅

唐李商隱

露如微霰下前池，月過回塘萬竹悲。

浮世本來多聚散，紅蕖何事亦離披？

悠揚歸夢惟燈見，濩落生涯獨酒知。

豈到白頭長知爾，嵩陽松雪有心期。

這首詩我們要體會的其實就是他的這樣一種人生，自己完全不能夠左右的凄涼。「浮世本來多聚散，紅蕖（何事亦離披）？」「紅蕖」就是紅色的荷花。荷花，你為什麼也要凋零？人生本來就是多聚散，悲劇多於歡樂。那麼你為什麼還要如此的凋零，來觸動我心頭的愁緒？這詩寫得非常的婉轉，非常的纏綿。

那麼下面我們就進一步來講，李商隱用他的詩，用他的人生，我們知道他所碰遇到的問題，我們說杜甫他雖然在一種戰亂之中，但是他內心的信心，內心的那種對社會的一種信賴感，實際上沒有破裂。可是李商隱他的一生，實際上他對社會，對他自己人生的一種信賴感，破滅了，它經歷了這種深刻的幻滅，這種深刻的破滅不是杜甫能體會的。因此我們說李商隱在古今的詩人裡邊是一個特別能夠面對真相的人。因此我們說中國古代的詩人，特別能夠被現代詩人所接受的，李商隱要數第一位，要排在第一位。

我們知道中國的現代詩歌，它整個的一種思考，和中國古代的世界是不一樣的。現代詩人他更多的要對這個世界有一種反思性的、一種追問真相的考量。所以現代詩人特別的喜歡李商隱。為什麼在古代的這些詩人裡邊，李商隱是一個看到了人生終極真相的一個人。可是他並不甘於就此放棄、沉淪。因此我們看到，他的詩歌裡邊一個最基本的旋律，是什麼？是追求和幻滅。但是幻滅之後還要追求，是這樣的一種情緒。我們來看看這首詩，《夕陽樓》：

花明柳暗繞天愁，上盡重城更上樓。

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

這個是一個很好懂的一首詩，但是特別能夠顯示出李商隱的個性。「花明柳暗繞天愁，上盡重城更上樓」。在古代的詩歌裡面，登樓是一個非常常見的意象，但是登樓可不是一個平穩意象，登樓經常會觸發人的痛苦。所以杜甫有一首詩叫「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他說，我在高樓之上，看到茫茫大地，四海乾坤，可能我在樓下還沒有感受到的那種痛苦，當我登上高樓的時候，就特別的痛苦，百感畢集，這樣的一種狀態。所以古人就說，樓是不能輕易登的，這是一種很痛苦的行為，甚至是一種很危險的行為。

我這裡給大家舉一首詩，是袁世凱的二公子袁克文的。為什麼舉這首詩？我們知道袁世凱當時要當皇帝，他的大兒子袁克定特別的想當太子，然後他一個勁兒地讓他的老爸趕快稱帝，當時各地甚至國外的報紙都在連篇累牘地發表文章，反對袁世凱稱帝。袁克定就怕袁世凱看到這些報紙之後，覺得天下洶洶，放棄了稱帝的打算，於是大公子幹了一件什麼事，他就每天派人編報紙，他專門給他的爸爸單獨編了一份報紙，他編的報紙上面，所有這種不利於稱帝的這些文章全部去掉。然後袁世凱就一直蒙在鼓裡，覺得好像天下人、世界上的人都特別支持他稱帝。但是袁世凱的二兒子袁克文，他就是非常的冷靜。他曾經寫了這首詩來勸他的父親，你不要冒此危難，做這種天下人都要恥笑的事情：

乍著微棉強自勝，古台荒檻一憑陵。

波飛太液心無住，雲起魔崖夢欲騰。

偶向遠林聞怨笛，獨林靈室轉明燈。

絕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

什麼意思呢？他就是說登樓其實是非常痛苦的事情。「絕憐高處多風雨」，高處一定是風雨必至的地方。「莫到瓊樓最上層」，不要去到瓊樓的最上層，要懂得收斂，要懂得內心的一種平和，不要慾望這麼強烈，所以它前面都是一種鋪敘，「乍著微棉強自勝，古台荒檻一憑陵」。「波飛太液」，當時的太液池就是今天的中南海，「雲起魔崖」是北京的西山，「雲起魔崖夢欲騰」。「偶向遠林聞怨笛，獨林靈室轉明燈」，這都是一種凄涼的環境，意思說時勢是非常不好的，千萬「莫到瓊樓最上層」。所以我們看在古代的詩文裡面，登樓可不是一個非常輕易可為的事情。

但是李商隱這首詩它怎麼寫？「花明柳暗繞天愁，上盡重城更上樓」。這個是真的倔強。就是如此悲劇的一個人，如此身世凄涼的一個人，如此渺小的一個人，或者說在現實里如此渺小的一個人，他要怎麼樣？他要「上盡重城更上樓」，就是要上到瓊樓的最上層。但是呢，在登樓的過程中，他又突然明白，自己「不知身世自悠悠」，自己是如此的渺小和飄零，這就是李商隱詩歌最基本的旋律。追求、幻滅，幻滅、追求。

另外有一首詩是《流鶯》：

流鶯漂蕩復參差，渡陌臨流不自持。

巧囀豈能無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

風朝露夜陰晴里，萬戶千門開閉時。

曾苦傷春不忍聽，鳳城何處有花枝。

這也是寫到人生的無情，「巧囀豈能無本意」，流鶯委婉動聽的鳴聲，難道說他是一個的無心之人嗎？他肯定是有他的追求，有他的期望。可是人生是殘酷的，現實是殘酷的，「良辰未必有佳期」，人生很多事情是難以如願的，這就是他對於幻滅的一種體驗。李商隱他對追求和幻滅的這種表現，他成為一個大詩人，非常著名的詩人，他（的成就）就在這些地方。

他有一首詩叫做《謁山》：

從來系日乏長繩，水去雲回恨不勝。

欲就麻姑買滄海，一杯春露冷如冰。

這是一個人他對於人生的追求幻滅的一種體驗。他寫的是時間，「從來系日乏長繩」，時間的流逝是非常無情的，不因為自己的這種痛苦或者眷戀時間就為自己停下來。所以「從來系日乏長繩」，太陽是攔不住的，它要東升西落，攔不住，「水去雲回恨不勝」，「水去雲回」，這都是一個無情流逝的世界。但是他有一個強烈的願望。他說，「欲就麻姑買滄海」，滄海是人世間一切時間、空間的最終的匯聚，他說你不是「系日乏長繩」么，你不是「水去雲回恨不勝」么？那麼我乾脆去向麻姑把滄海買來！這下你這個世界就不會匆匆變幻了，當我擁有了滄海的時候，那麼就不會匆匆變幻，我就有了一種主動權，我可以掌握這個世界！「欲就麻姑買滄海」。但是滄海是什麼？滄海不過是「一杯春露冷如冰」。這個話是什麼意思呢？他說滄海其實也不過是一杯春露而已。古人說麻姑他看見滄海變成良田，良田又變成滄海，已經看見過好幾次。李商隱是從這樣一個典故裡面，他實際上，是對自己的執著的一種反向的幻滅感。我想把時間，我想把空間，我甚至想把滄海都買下來，可是滄海又是什麼？一個無盡追求的人，最後發現他的結局是「一杯春露冷如冰」。

那麼還有這首詩：

寄惱韓同年二首（時韓住蕭洞）

李商隱

簾外辛夷定已開，開時莫放艷陽回。

年華若到經風雨，便是胡僧話劫灰。

這個「劫灰」是什麼意思呢？是當時漢武帝在長安挖昆明池的時候，在昆明池裡發現了很多黑色的泥，他就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後來就去問東方朔。東方朔說，我也不是很清楚，要等將來的有道之人來了，就知道黑東西是什麼。後來過了很多年，有一個西域的胡僧。他來看到「劫灰」之後，他說這個是天地曾經遭到大的劫難，那個時候熊熊大火把世界全都燒了，這個是燒剩下來的灰。我們現在這個世界是在「劫灰」之後，重新建立起來的。所以佛教裡面不是有這個劫嗎？無量劫。「年華若到經風雨，便是胡僧話劫灰」。這個是一種很痛苦的感受了，「簾外辛夷定已開」，辛夷花已經開了，但是，你「開時莫放艷陽回」，你開就開，但是不要把春光重新帶回來。因為什麼呢？因為人世間一切美好的東西，最後不過都是一捧「劫灰」而已。他意識到了一切美好的東西，一切美好的追求，最後都歸於毀滅，毀滅之後又非常的執著。

天涯

李商隱

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

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

我記得我大學的時候寫詩，寫了一首詩，有一句，然後陳貽焮先生說，你這個詩很像李商隱的，有一句「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那個時候我就把李商隱的這個詩展開看，覺得李商隱這個詩真是寫得太好了，他說什麼呢？他寫的是，春天你是攔不住的，春天它就是要走。「春日在天涯」，春天已經離開了我們，它到了天涯，「天涯日又斜」，天涯它的日光也要落下去。「鶯啼如有淚」，所有惋傷春天流逝的鶯啼，它如果有淚的話，它的淚會把最高花打濕。什麼叫最高花呢？我們知道，春天的花落，往往是樹頂上的花最後落，比較矮的地方的這些花先落，最後，就是一棵樹上最高的地方還會剩一點花，「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所以在這個裡面，我們感到了一種，又痛苦又執著。如果它完全是痛苦的話，就是羅隱，就是剛才我們舉的那些詩，社會人生就是黑暗而已，我已經沒有辦法。但是李商隱在沒有辦法的時候，幻滅的時候，他還想著「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他還要把他的執著像淚水一樣，去濕潤最高花，要挽留春天。最典型的就是非常有名的這首詩：

樂游原 / 登樂游原

李商隱

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大家以前讀這個詩，容易從它衰颯的地方讀。「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可是這個詩其實就是兩面的，它有一個「驅車登古原」，登上浩莽的樂游原上，大家如果去西安玩的話，其實可以去參觀一下樂游原。樂游原非常開闊，真的發思古之幽情，「驅車登古原」，而且他要追求「夕陽無限好」，這種宏大的氣象，不是完全的衰颯。李商隱這種追求和幻滅的心情，在他的「無題詩」里實際上體現的是最充分。「無題詩」它表面上寫的題材都是愛情，所以現在的詩人就說，古代寫愛情詩寫得最好的就是李商隱。但事實上李商隱寫的這些愛情，都是一種人生的感嘆，一種人生的領悟。比如說這首詩：

《無題》

——李商隱

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

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

蠟照半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綉芙蓉。

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這個裡面，它是一種離別的絕望。「劉郎已恨蓬山遠」，但是「更隔蓬山一萬重」。就是他們分別的遙遠，不是一座蓬山，而是一萬座蓬山。這種離別的絕望，但是在離別的絕望裡面，他有一種對感情的執著。「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要給她寫一封信，給自己愛的人寫一封信，但是這封信居然是別人催著自己快寫，連一個從容寫信的時間都沒有，所以墨跡都很淡，「書被催成墨未濃」，這個感情要把它在現實中保留下來，是多麼的艱難。可是他仍然執著地在保持著這種這份感情。

《無題四首》

——李商隱

重幃深下莫愁堂，卧後清宵細細長。

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

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它的主題是什麼呢？「相思了無益」。我就是如此的相思，但是它又有什麼益處，一點也不能幫助我，改變我孤獨的處境，我的這種離別，痛苦的離別。所以「重幃深下莫愁堂，卧後清宵細細長」，這詩寫的真的太好了，寫那種孤獨，一種深閨之中的寂寞。「卧後清宵細細長」，多麼難捱的時光。一個人，所以韋莊後來有一首叫做「咫尺畫堂深似海，憶來惟把舊書看」。就是因為一個人獨處，所以他感到「咫尺畫堂深似海」，一個很小的房間，但是深似海，自己只能「憶來惟把舊書看」，就是那麼「卧後清宵細細長」也是一種難捱的時光、痛苦。「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神女生涯，不過是一場夢境而已，而自己每天卧後清宵所對是殘酷的現實，孤獨的現實！「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風波和月露實際上都是摧殘菱枝和桂葉的。「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我只好以惆悵，來表達我自己的執著。

當然下面這首詩就是非常有名了：

《無題》

——李商隱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曉鏡但愁雲鬢感，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這首詩為什麼比起那些我們剛才舉到的無題都更加流傳廣泛。因為這首詩更能寫出人內心的那種熱。前面兩首冷的東西比較多，冷的東西，「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很殘酷，但是這首詩它全篇是在寫，面對著絕望的分別，一種內心的執著，所以他寫到了「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這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就是人生直到我死才會停下我的思念，這是何等的執著。因此，我們理解李商隱，要把這些旋律合在一起來體會。那麼李商隱他實際上，在寫到一種不是愛情的體驗，而是人生的體驗的時候，我覺得也很動人。這首詩：

《無題》

——李商隱

萬里風波一葉舟，憶歸初罷更夷猶。

碧江地沒元相引，黃鶴沙邊亦少留。

益德冤魂終報主，阿童高義鎮橫秋。

人生豈得長無謂，懷古思鄉共白頭。

這個詩是我自己非常喜歡的一首詩。為什麼呢？因為我覺得它非常的深沉，這個詩非常的深沉。它是寫人生的一種，你永遠不能放棄的東西。「萬里風波一葉舟」，人生就是這麼飄零，你就是萬里風波中的一葉舟。「憶歸初罷更夷猶」，李商隱他在漂泊之中，他特別地想回去，跟家人團圓，回到自己希望去的地方，但是他不能夠回去，「更夷猶」，「夷猶」就是猶豫。「碧江地沒元相引，黃鶴沙邊亦少留」，這是寫江邊的景色。「益德冤魂終報主」，「益德」是張飛，他這樣的一種冤魂，他還是實現了她人生的一種報答主恩的理想。「阿童高義鎮橫秋」，阿童是王濬的小名，王濬是幫著晉朝去攻打東吳，最先攻進城池的功臣，「高義鎮橫秋」。這兩個古代的英雄人物，他們都實現了自己內在的人生的理想追求。所以回到我自己怎麼樣？「人生豈得長無謂」？我的一生，難道就要這麼庸庸碌碌的、一事無成的過去，誰能夠放下自己內心的那樣一種追求？「懷古思鄉共白頭」，思鄉是對家庭的責任，懷古是什麼呢？懷古是對天地的責任。

朱熹之前，我們漢唐世界的一個精神領袖是董仲舒，董仲舒它的一個核心的精神是奉天法古。這個「古」對於中國古人來講，它不是一個簡單的歷史，它不是一個時間性的東西，它是人生的價值標準，我們說康德他要仰望星空，仰望星空的東西，在中國人來講，是懷古，是奉天法古，你法古才能奉天。所以「懷古思鄉共白頭」，詩人說，我的人生就是在懷古思鄉，這一永不能放棄的痛苦之中，我的白髮已經滿頭，「懷古思鄉共白頭」。我想一個中國人，在中國的歷史文化裡面成長起來的中國人，讀了這兩句話一定會動容的。因為我們活在世上，其實就是「懷古思鄉」，是我們難以放棄的，「懷古思鄉共白頭」。李商隱剛才前面幾首詩，它是用愛情的方式來寫人生的痛苦，當然這個還是比較曲折的，但是我覺得這首詩《無題》，它真是把每個中國人精神上你永遠不能放棄的責任寫出來：「人生豈得長無謂，懷古思鄉共白頭」。這個是非常令人動容的。

劉寧

劉寧，1969年生，江蘇江陰人。1987至1997年在北京大學中文系學習，獲得文學學士、碩士、博士學位，1997至1999年，在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博士後流動站工作，1999至2009年，任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副教授。2009年7月起，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研究員。現任中國唐代文學研究會理事，韓愈研究會理事。2001至2002年，任韓國高麗大學中語中文學科交換教授；2006至2007年，受中美富布萊特項目資助，任美國哈佛大學東亞系訪問學者。主要從事唐宋詩文研究，關注與此相關的思想史、經學史問題。曾經參加國家國家古籍整理重點項目《全宋詩》（1991-1998），參加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中國古代文學通論》（2002—2004），承擔其中「晚唐詩歌通論」。主持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中唐古文與儒學轉型」（2010-2013）。主要代表著作有《唐宋詩學與詩教》，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唐宋之際詩歌演變研究》，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02年；《王維孟浩然詩選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2005，2011年修訂再版。

（橫山書院據講座錄音整理，獨家版權，轉載務必聯繫）

清心悅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