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寧：《錦瑟》千古解人難（下）

文史 08-15

下面我就要說，李商隱他的這種追求和幻滅，幻滅而又追求的一種心靈世界，他實際上是逼近了人生的真相。人生的真相是什麼？有人說，人生的真相就是四大皆空，但這個空，如果從更加本來的佛教的意義上來講，它絕對不是一無所有。人生其實就是追求，最後幻滅，但是幻滅之後還要追求。其實就是這樣一個里程，如果，你因為感覺到了一點幻滅之後，徹底的不追求了，放棄了，其實這並不是人生的真相，我們恐怕很多人的人生也並不是如此。有一個很著名的現代作家叫廢名，廢名就說，他說我寫的東西，我終究是要寫出人心頭的一點暖，他說這個世界是很冷的，可是我們每個人的心頭有那麼一點暖，因為一點暖，所以這個世界就演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我覺得心頭的這點暖也是人生的真相，不能說這個就不是真相。所以，李商隱他是一個直面真相的人。真相是最難表達的，這可能已經進入到哲學的層次，就是一種非常深邃的哲理的層面，怎麼把人心的那種真相寫出來。因此李商隱在這一點上，他有著極高的藝術的造詣。

我們說，為什麼李商隱的詩歌難懂？就在於他要寫人心的真相。那麼大家會說，寫人心的真相為什麼難寫？我們知道中國的文化，當我們認識人的內心世界的時候，他會依託很多的傳統。杜甫，我們要理解杜甫的時候，他依託的是儒家的這種道德至善的傳統。如果我們要理解王維的時候，他依託的是來自於道家的自然精神的傳統。可是李商隱我剛才講過，因為他生活在晚唐時代，這個時代是中國文化發生，某種意義上講，天崩地裂轉型的時代。那麼杜甫走的那條路，王維走的那條路，對他來講都走不通了。他要走他自己的一條獨特的路，他去理解人心世界的時候，他不能像杜甫那樣理解，也不能像王維那樣理解，他也不會像後來的蘇軾那樣去理解，他要用他自己的方式，而這個方式，應當說是被特殊的、文化轉折的時代所孕育的。那麼在理解李商隱詩歌的時候，我們要回到古典詩詞的一個最核心的問題，就是意境。

古人就說一首詩，它最好的是要有一種「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宗白華先生，他是對意境藝術給予最深刻的，近代的這些美學家裡面，他是給意境藝術一種最深刻的闡發的學者、思想家。他說意境是什麼？是「化實景而為虛境，創形象以為象徵，使人類最高的心靈具體化，肉身化，這就是藝術境界」。因此，這個地方就告訴我們一個信息——意境，只有一個詩人他真掌握了高超的意境藝術的時候，他才能夠把人心的那種最深刻的本真的狀態呈現出來。

好，那麼我們看李商隱的詩歌，它的意境、藝術達到怎麼樣的一個地步？這首詩是他寫嫦娥的，嫦蛾奔月的故事，大家都很熟，背後還有一點小小的曲折。嫦娥跟后羿是一對夫婦，後來后羿有一次得到了一種長生不老葯，他就跟嫦娥說他得了兩份，他跟嫦娥說，說你一份我一份，我們兩個人吃了以後長生不老，永遠相伴，非常好。後來嫦娥就趁后羿睡著了以後，先把自己那份吃掉，吃掉了以後，她覺得感覺太好了，她說我吃了一份的葯都感覺這麼好，如果我把那份葯也吃掉的話，豈不是太舒服了，他就把趁著后羿睡著了的時候，她把后羿那份葯也吃掉，結果吃掉了以後藥性太厲害了，她就在人間呆不住，所以這個裡邊有點道家的背景。

道家說你這個人要是在世間的話，你修長生，然後功力再強你就成仙，嫦娥吃了這兩份葯以後，它就飛升而去，離開了人間。一下子到了月宮裡邊，到月宮裡邊的確是一個瓊樓玉宇的神仙世界。可是有一個問題，太寂寞了，月宮裡有什麼呢？一棵桂花樹，據說有一個在砍桂花樹的吳剛，而且我覺得古人的智慧真是好。吳剛砍桂花樹的傳說，它有一點特別的精彩。叫什麼呢？他說吳剛把桂花樹的花砍下來以後，馬上樹上的花又長滿了，他得不停地砍，不停地長，不停地砍，不停地長。這有點像什麼呢？像推石頭的西弗神話，是不是？但是那個神話寫的是一種人生的徒勞，一種無望。那麼在桂花樹的典故裡邊，其實是一種看不到盡頭的寂寞。就是這個月宮。然後還有一個什麼是玉兔，玉兔在那裡搗葯。所以古人寫過說，「玉兔搗葯秋復春，嫦娥孤棲與誰鄰」。陪伴她（嫦娥）的就是一個搗葯的玉兔，一個砍桂花樹的吳剛，剩下的就是非常好的瓊樓玉宇，太寂寞了。那麼這首詩就是李商隱，以嫦娥的故事為題材的：

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雲母屏風燭影深」，寫的是月宮裡邊的非常富麗的景象，當時唐朝的貴氣之家喜歡用山間的雲母石來做屏風，他就想像月宮裡邊也是雲母屏風，「燭影深」是寫的嫦娥度過了一個無眠的夜晚，睡不著，然後一個蠟燭，投下了長長的燭影。「長河漸落曉星沉」，天光漸亮，一個長夜要過去了。「長河漸落」，長河就是銀河，它慢慢的要沉到漸漸亮起來的天色之中，「長河漸落曉星沉」。大家特別要體會的是三四兩句，「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他說，嫦娥為什麼睡不著覺？因為她為當年偷靈藥而後悔，此時此刻她是「碧海青天夜夜心」。

那麼大家特別要體會的是，最後這個字，心字，他這個心字到底是什麼意思？他能不能替換成其他的字？比如說，「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思」。「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悲」，每天晚上都很悲傷。「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悔」，後悔的悔，你覺得好像。換哪個字都不好。換哪個字都不好，你既不能換成悲，也不能換成痛，也不能換成思。但是這個「心」，你感覺到它包含了我們剛才換的所有那些字的意思。嫦娥在月宮裡邊無眠的夜晚，他內心有思念、有痛苦、有悲傷，但也可能也有一點點回憶起往昔的甜蜜，種種的這些情感都包含在這個「心」字裡面，這就是意境，這就是古詩最高妙的地方。大詩人和小詩人，或者說不會寫詩的人和會寫詩的人，就在這個地方。「碧海青天夜夜心」，給你無盡的想像。只有這樣，他才能夠把嫦娥的，我今天講的內心世界，如此真切地傳達出來，你換了什麼都不是很合適的。

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

這也是意境藝術。他要寫一種很落寞的，在思念之中一種很落寞的、衰颯的那種感情。那麼他選擇了一個什麼意象呢，選擇了「留得枯荷聽雨聲」，讓雨水打在枯乾的荷葉上，所引發的聲音來傳達他內心的那種無盡的思緒。「相思迢遞隔重城」，他此刻內心的那種豐富的體驗，你一句一句去說，肯定是說不完的。用什麼樣的方式去傳達呢？——「留得枯荷聽雨聲」。有這麼一個意象，就足夠，這就是意境。

李商隱他的詩歌創造出了很多很新的寫法。比如說這一首《永巷長年怨羅綺》，他寫淚，他把淚所所引發的種種的悲涼的感情，他都全部寫在一起，他都全部寫在一起：

永巷長年怨羅綺，離情終日思風波。湘江竹上痕無限，峴首碑前灑幾多。

「湘江竹上」是寫的娥皇女英。舜的妃子，娥皇女英思念（舜），於是把淚水灑在竹子上，是湘妃竹。「峴首碑前」是寫的羊祜，他非常喜歡登峴山，後來他還立了碑，後人思念他，每到看到這個碑就會流淚。「人去紫台秋入塞」，這是寫的王昭君。「兵殘楚帳夜聞歌」，這是寫的楚霸王，霸王別姬。「朝來灞水橋邊問，未抵青袍送玉珂」。是寫長安，在灞水橋邊人們送別。他把種種的引發人們痛苦的這種歷史上的意象疊加在一起，然後來寫一種悲痛的情緒。這個在詩歌史上它是很有創造力的。所以我在這舉一首學習李商隱學得非常成功的，學的特別好，甚至超過大家，歷史上認為超過原作的作品。我也是認為這首詩寫得太好了。這個是最早啟功先生他在懷念趙朴初先生的一篇文章裡面提到這首詩，當時我看到這一點，我就一下就把這首詩記住，真的寫得太好。它是寫一種人生痛到、悲痛到極點的一種感情：

「萬幻唯余淚是真」，這個世界一切都是虛幻，只有淚水是真實的，「輕彈能濕大千塵」，男兒有淚莫輕彈，他反其意，說這麼晶瑩的弱小的眼淚，「輕彈能濕大千塵」，也能對大千世界有所影響。「不辭見骨酬天地，信有吞聲到鬼神」，他說「見骨」，這是用杜甫的詩，杜甫說「眼枯即見骨，天地總無情」。人痛苦的哭，到最後把骨頭都露出來了，哭到眼睛瞎了，然後骨頭都露出來。「不辭見骨酬天地」就是說痛苦它實際上是和天地相連，人生那種發自內心的真正的痛苦是和天地相連的，「信有吞聲到鬼神」，吞聲也是哭泣，吞聲而哭，它實際上是可以感動鬼神的，「不辭見骨酬天地，信有吞聲到鬼神」。「文叔同仇惟素枕，冬郎知己剩紅巾」。這是用的劉秀和韓偓的典故，當年劉秀他有一些同仇敵愾一起的志同道合的朋友，但是眼看著這些朋友一個一個被害，他又不能夠表露出來，只能非常壓抑的，就是自己一個人伏枕痛哭。於是他的枕頭上留下了很多的淚痕。「文叔同仇惟素枕，冬郎知己剩紅巾」，冬郎是韓偓，這個韓偓當時非常受到唐昭宗的信任，唐昭宗受宦官的壓迫很厲害，他唯一的一個可以信賴的人韓偓，他經常跟韓偓討論國事，討論到很晚，當時因為韓偓要回到他的宅第的時候，因為天已經黑了，於是唐昭宗派宮女打著龍鳳蠟燭，宮中的龍鳳蠟燭送他回去，然後這些宮女也非常欣賞韓偓的才華，於是就送給她紅巾，就是表達感情，「冬郎知己剩紅巾」。「桃花如血春如海，飛入宮牆不見人」。寫桃花如血春如海，但是如此繁盛的春色，它同樣是可以喚起內心無盡的痛苦，這首詩就是學李商隱，所以李商隱在古典詩詞裡面它是有非常崇高的地位，他開拓了一種表達內心最深曲、最隱微的痛苦的方式。

那麼陳增壽這首詩，陳增壽大家知道，他是和陳三立、陳衍齊名，海內稱為「三陳」，晚期的一個詩人，其中的陳三立就是陳寅恪的父親，陳寅恪的父親。我跟大家說一個有趣的事，前年不是莫言得了諾貝爾獎嗎？然後葉聖陶的兒子——葉兆言，也是一個著名的作家，葉兆言就馬上在他的微博裡面寫了一條微博，然後他說莫言得獎我是很高興的，但是如果陳三立能得諾貝爾獎的話，他說我更高興。為什麼這麼講呢？因為陳三立的古典詩詞寫得特別特別好，而且陳三立是當時的士林領袖，士人非常尊敬他，士人楷模。那麼葉兆言這個話的意思是什麼？他說陳三立實際上是代表了中國古典士人文化的一種榜樣，他是這個榜樣。意思我們這個世界上如果在承認中國文學的時候，如果承認的是陳三立這樣的人，那麼這是中國文學的驕傲，這是中國文學最優秀的東西被世界承認了。所以他微博發的是很曲折的，但是我跟大家講一講。

那麼我想大家看了剛才陳增壽這首詩，你就會覺得古典詩詞他在表達人的內心世界的這種深刻性上，和那種震撼力，真的是非常（有表現力）。「不辭見骨酬天地，信有吞聲到鬼神」。他的意思背後隱含的是什麼？每一個人他都是很微小的，但是你的心靈，你的情感，實際上都是和天地相鄰。這樣的一種士人的精神，這是中國古代士大夫的精神。我們為什麼今天寫不出這種東西了？是因為現在的詩人，會覺得自己「信有吞聲到鬼神」么，寫得這麼有力的詩句，我們沒有信心。

那麼下面還有一點時間，我們最終回到了《錦瑟》。我們理解了李商隱，他的追求與幻滅，還有他在藝術上對於意境藝術的一種高度的概括，高度的追求，高超的造詣。那麼我們再來看《錦瑟》，實際上已經一點不覺得它陌生，或者說太難。這就是就是他人生的寫照：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庄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這首詩前人提出了各種各樣的說法。有人說這首詩是用來悼亡的，什麼叫悼亡呢？他妻子去世了，在古漢語裡面，悼亡這個詞專指的懷念妻子，不能說其他的親人去世了，不能叫悼亡，就是懷念妻子，死去的妻子。說這個是懷念他的妻子王氏。還有人說這首詩寫的是他的愛情，戀情。那麼還有是說他是自傷身世，還有一種說法說他是詠物寄興，說他要歌詠錦瑟，詠物寄興。還有一種說法說他是詩集的總序，這個說法很快就被否定了，說李商隱有一首詩集，他自己把這首詩放在最前邊，然後是作為一個總序，這個是沒有什麼道理的。

詠物寄託這個是來自於很有名的蘇東坡的一個說法。當年黃庭堅他讀這首詩，他覺得很好，但是不解其意，於是就去問蘇東坡。蘇東坡就跟他講「錦瑟之為器也，其弦五十，其柱如之。其聲也適、怨、清、和。」說瑟它發出來的聲音有不同的情調，有適，很閑適，有幽怨，有清澈，有和平，適、怨、清、和。於是蘇東坡就認為「庄生曉夢迷蝴蝶」是適也，因為他有一個庄生，莊子是一個很達觀的人，「望帝春心托杜鵑」，望帝是很幽怨地，相傳蜀國有一個君王被他的臣下害了，害了以後，他化身為杜鵑，望帝化身為杜鵑，所以他每次啼叫的時候都會流血，他的嘴裡都會有血，「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清也。他說這個是非常清澈的一個意象。「藍田日暖玉生煙」，和也。「一篇之中，曲盡其意。史稱其瑰邁奇古，信然」。這是蘇東坡的解釋，但是蘇東坡的解釋受到了後人的批評，說你如果完全用瑟的聲調來理解李商隱的詩的話，那麼王世貞的意見很有意思，他說，李商隱「《錦瑟》詩中二聯是麗語。作適怨、清、和、解，甚通。然不解則涉無謂，既解則意味都盡，以此知詩之難也」。什麼意思？他說蘇東坡你這個講法真的是太巧妙，太聰明了，用你講法，好像詩馬上就講通了。可是你把詩講通的同時，也把詩的味道講沒了，按你講法是一點意思也沒有了，好像就是一個琴的說明書一樣。所以古人是不太同意蘇東坡這樣的一個分析的方法。

我們今天要懂這個詩，其實就是從李商隱對他人生的一個反思，對他人生的一個整體的體驗角度來體會，這首詩是最好的。所以清朝有一個叫薛雪的藝術家，他的解釋我覺得非常非常好。「此詩全在起句無端二字，通體妙處，俱從此出」。就是「無端」，「錦瑟無端五十弦」，「無端」是這首詩的詩眼，很重要的。無端是什麼很繚亂的，數不清的。我記得我很年輕的時候寫一首詩，後來有一個長輩給我改詩，我那首詩叫做「往事千端歸一夢」。後來長輩一看，「千端」改成「無端」，「往事無端歸一夢」。我覺得他改得真的太好了，但是這一改，他畢竟是前輩，當時我很年輕，大家也可以從這兩句詩里看出年紀的一種差別，「往事千端歸一夢」，他說你改成「無端」。當然「無端」好，可是呢，「無端」太滄桑了，傷了「往事無端歸一夢」。

所以前人就說，「此詩全在起句無端二字，通體妙處，俱從此出」。這就是李商隱對他人生，對這個世界的認識。這個世界是無端的，想不清楚，想不明白。可是我還總在想，我還總在念。「意云：錦瑟一弦一柱，已足令人悵望年華，不知何故有此許多弦柱，令人悵望不盡；全似埋怨錦瑟無端有此弦柱，遂使無端有此悵望。即達若庄生，亦迷曉夢；魂為杜宇宇，猶托春心。滄海珠光，無非是淚；藍田玉氣，恍若生煙。觸此情懷，垂垂追溯，當時種種，盡付惘然。對錦瑟而興悲，嘆無端而感切。如此體會，則詩神詩旨，躍然紙上。」

一個是無端，一個是枉然。這首詩裡面詩人就是寫出了人生的回憶，是如此的美好。「庄生曉夢迷蝴蝶」，大家都知道庄生和蝴蝶的典故，庄生睡了一覺，在夢裡面夢見一隻栩栩然，非常漂亮的，色彩非常明麗的一隻蝴蝶。後來庄生醒過來以後，莊子醒過來以後，他就疑惑了，是我莊子做夢夢見了一隻蝴蝶，還是只蝴蝶做了一個夢，夢見了我莊周？典型的莊子，他才會這樣想，「庄生曉夢迷蝴蝶」，而詩人覺得他的人生就是莊子夢中的只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杜鵑可是在啼血啊。杜鵑每一次鳴叫都是非常痛苦的，好像要把自己的心啼出來。但是流血的啼聲裡面，背後是對春心的執著——「望帝春心托杜鵑」。你想他多麼慘烈，就是一個春心他要用流血的意象來加以寄託。「滄海月明珠有淚」，鮫人哭泣。古人說鮫人哭泣，墮淚成珠，實際上是珍珠上面有這種朦朧的淚光。「藍田日暖玉生煙」。大家如果今天感興趣的話，你去藍田縣，藍田縣是有地熱資源的，所以你遠遠的在藍田的山野里走，在過去很明顯，它會有朦朧的地底下冒出來的熱氣。所以古人就說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因為藍田這個地方出美玉的，古人不知道這個地方有地熱資源，他們認為藍田冒出來的煙氣是地底下的玉所發出來的——良玉生煙，這就是非常朦朧的美感。這個是詩人回憶人生，他非常想清清楚楚的看到美玉，想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理解他的人生，可是他想不清楚，美玉永遠籠罩著一層煙霧。所以叫「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說這個情我是願意永遠地去追憶。可是，即便我永遠的追憶它，我也想不明白。因為當時已惘然，它本來就是惘然。它本來就是網，所以這又回到了它的永恆的主題，追求和幻滅，幻滅中不滅的追求。所以用這個角度來理解《錦瑟》。

所以前人對李商隱是非常感慨的，他最後凄涼漂泊，最後實在走不動了，回到自己的老家，然後就在病中去世。所以他有一個好朋友在他去世之後就說他是：

虛負凌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鳥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鳳不來。良馬足因無主踠，舊交心為絕弦哀。九泉莫嘆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台。

那麼最有名的是開篇兩句，「虛負凌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所以這就是一個非常悲劇的詩人，用他的人生，用他的才華為詩壇留下了一種非常，好象李商隱的詩，真的，你讀完了以後就像刻在你心上一樣，有那種力量。很痛苦，但是你又不忍心把它放下。有人不是說，「一切藝術，余愛以血書者」。用血寫出來，用他的人生的「一生襟抱未曾開」寫出來的作品。

今天就到這了，謝謝大家。

劉寧

劉寧，1969年生，江蘇江陰人。1987至1997年在北京大學中文系學習，獲得文學學士、碩士、博士學位，1997至1999年，在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博士後流動站工作，1999至2009年，任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副教授。2009年7月起，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研究員。現任中國唐代文學研究會理事，韓愈研究會理事。2001至2002年，任韓國高麗大學中語中文學科交換教授；2006至2007年，受中美富布萊特項目資助，任美國哈佛大學東亞系訪問學者。主要從事唐宋詩文研究，關注與此相關的思想史、經學史問題。曾經參加國家國家古籍整理重點項目《全宋詩》（1991-1998），參加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中國古代文學通論》（2002—2004），承擔其中「晚唐詩歌通論」。主持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中唐古文與儒學轉型」（2010-2013）。主要代表著作有《唐宋詩學與詩教》，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唐宋之際詩歌演變研究》，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02年；《王維孟浩然詩選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2005，2011年修訂再版。

（橫山書院據講座錄音整理，獨家版權，轉載務必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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