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兆光:想像的朝貢
大多數人寫的,倒是由獅子而聯想起來的國際大事,這讓人體會到,三百多年前的中國人心裡關於世界的感覺。
原文 :《想像的朝貢》
作者 |復旦大學 葛兆光
圖片 |網路
康熙十七年(1678)農曆八月初六,皇帝請大小朝臣在神武門看西洋進貢的獅子。中國本來沒有獅子,這次有了真的,很多人就想去一飽眼福,有觀賞資格的人不多,能進皇宮在神武門看獅子的,大多是一些位高權重、有頭有臉的高級士大夫。這些士大夫蒙此恩寵,當然有些受寵若驚,在驚喜之餘,就想起自己的看家本領寫詩。一時間裡,寫了好些詩。今天的各種清人文集里,還有不少同時的詩作,讓我們依稀想像到那次盛會。
這裡不想說他們看獅子的盛況。看獅子不稀奇,很早的時候,就有外國人送來過獅子。至少在北宋的時候,占城國就送給皇帝兩頭獅子,還派了兩個有經驗的人專門來飼養獅子,「二蠻人留養苑中,上(皇帝)慮其懷土」,於是送了盤纏讓他們回國。現在就更不必說。不過,現在回過頭來讀他們當年看獅子時寫的詩,卻發現很有意思,這些看獅子的詩不大寫獅子,偶爾有兩句,像毛奇齡的「圓目昂鼻有筋力,懸星掣電無雄雌」,也寫得不倫不類;大多數人寫的,倒是由獅子而聯想起來的國際大事,這讓人體會到,三百多年前的中國人心裡關於世界的感覺。
那個時候,西洋人其實已經很富強,中國正史里很鄙夷的紅毛番鬼,已經讓中國的自信岌岌可危,自利瑪竇、金尼閣以來,人們心目中的「天下」,其實已經從一個中國邊上無數小小的四夷,變成了萬國並峙。西洋很多好東西,中國還沒有,不說別的,就連康熙皇帝也知道西洋的葯好,西洋的鐘好,也會感慨「法自西洋始,巧心受所知」。不過,儘管這時的「朝貢」早已變成了「貿易」,但是中國上層人士的感覺卻還是滯後,依然沉湎在原來想像的文明地圖中,在感覺上維持著天朝的臉面,想像著「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靠四夷館彷彿可通世界,用理蕃院照舊籠罩四海。於是,西洋人送來獅子,就恰好給這種維持上國臉面的想法添上了想像的花絮。有的寫「皇威遠被海西偏,靈產欣觀自九天」,有的寫「端由文德洽,坐使國威揚」,有的寫「聖朝威德彌九垓,海天萬里梯航來」,好像在中國文明的感召下,西洋人正在爭先恐後搶著來中國,向皇帝進貢各種珍奇物品。
歷史記憶開始復活,在這種想像中,法蘭西彷彿漢代的「條支」,英吉利成了古代邊陲的「鳥弋」,「條支入貢龍沙外,鳥弋隨朝鳳闕前」,大西洋那邊的來人,則讓他們想起了流沙外人,「神物何時降海涯,遠隨貢使出流沙」,而中國紫禁城裡的康熙皇帝,則在這些歷史想像中成了周天子,甚至快趕得上堯舜禹,「王會地圖過禹服,帝疆方物及堯年」,於是頗不倫的比喻出來了,能夠想起來的典故是「獲麟」,可不能用孔子的典故,因為孔子獲麟並不太吉利,這時也管不了這許多了。人常常是處在現實生活和歷史回憶的夾縫中的,特別是中國的歷史很長,讀過些書的人在生活里看到什麼,就不由自主地開始發掘歷史記憶來幫助自己理解和詮釋,看到穿褲子打綁腿的西洋兵,就會聯想到《山海經》里的異國人物,想像他們沒有膝蓋;看到世界地圖,也會想起古代鄭鄒衍談天的「大九洲」,說這大概是偷了古代中國的發明。歷史典故充斥的舊學,常常充當著翻譯新知的責任,當古代中國人還不知道國際法、國際公約之類的現代外交原則,想像「國際關係」的時候,他們就常常要聯想起《逸周書》中的「王會」,漢唐帝國時代的「朝貢」,寫詩也不例外,於是當西洋人送給中國皇帝一頭獅子,他就想像成是番邦蠻夷仰慕文明,向中央之國進貢方物。
這種想像沒有維持多久,可這種心情卻一直延續。其實,到19世紀後半期,不要說西洋,就連「蝦夷日本」都敢欺負中國了,這使中國士大夫終於告別了「天朝大國」的想像,卻漸漸產生了另一種奇特的心情,一半在不斷地自怨自艾,埋怨自己的歷史,一半在不斷地回憶,在想像中喚回昔日的歷史;於是接下來的,有自稱「紅色中心」的年代,「東風吹戰鼓擂,如今世界上究竟誰怕誰」,著實讓一些中國知識人再度喚回了對天朝的回憶。即使在這些想像彷彿都已經過去的時候,也還在不自覺地流露出來,於是常常用一些義正詞嚴的聲明和色厲內荏的宣言,維持著天朝的舊夢,提醒著自己的尊嚴,靠這些東西支撐著臉面,延續著想像,也在想像中延續著歷史。
偶爾一次,看到台北故宮博物院收藏的清代謝遂畫的《職貢圖》,裡面的寓意說不上來,卻總讓人想起唐人仿梁元帝《職貢圖》。也許,那個時候也許是真的有過「朝貢」,外邦真的是想方設法來中國學習,可是清朝呢?那個時候,西洋早就過了文藝復興時代,已經環行過地球,佔領了新大陸,發明了堅船利炮、有了哥白尼的天文學說。再過兩百年,西洋人就再次來到了中國京城,不過這次不是來進貢獅子,而是無數彷彿獅子一樣的兵士拿著洋槍殺進來的。到這個時候,輪到中國士大夫發掘另一種歷史記憶了,於是,他們想到了唐代安史之亂以後,來自邊地的亂軍和來自西北的突厥、沙陀軍隊,對長安的輪番洗劫。他們筆下的詩句,漸漸由「百官趨前呼萬歲,萬邦爭先貢奇珍」,變成「胡兒胡騎呼胡語,忍將漢婦馬後牽」。想像的朝貢漸漸遠去,剛巧,在19世紀20世紀之交的那一年,敦煌藏經洞被打開,發現了失傳已久的長詩《秦婦吟》,詩裡面凄凄切切的,是一個弱女子對王朝衰世的訴說。
文章原載于思想的力量——《社會科學報》十年精粹文化卷,未經允許禁止轉載,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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