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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改造中的復旦大師們

思想改造中的復旦大師們

文/楊成緒

發於第912期《中國新聞周刊》

大約在1951年秋季開學後,復旦大學外文系辦公室通知我和其他五六個同學,作為學生代表參加外文系教授思想改造學習。

有一天,有一位姓徐的幹部見了我們幾個學生代表。他說,復旦大學黨委決定成立教授思想改造工作小組,由校黨委書記李正文領導,他是這個小組派到外文系來協助工作的。他告訴我們,學生代表主要是和教授們共同學習,參加討論,可以相互啟發,共同進步。

半個多世紀過去,今天回憶起來,一些事情早已模糊,一些事情卻依然記憶猶新。當年作為一個孤陋寡聞的學生,我掌握的信息很少,就是今天也遠不足以全面了解和分析這場運動,只能以經歷者的身份,記錄下那些難忘的人和事。

討論會

像我這樣的青年學生,大部分在舊中國生活過十七八年,親歷了八年抗戰和三年解放戰爭。在我們看來,解放後的新中國欣欣向榮,一切正在走向正軌,人民開始過上穩定的生活。我們對黨充滿信任,對自己作為新中國第一代大學生的身份充滿驕傲和自豪,黨中央提出要對知識分子進行思想改造,我們毫無異議。

我記得在我們學生中討論最為激烈、議論不休的一個問題,是我們到底是新中國第一代新知識分子還是接受舊教育、應該接受思想改造的舊知識分子。當時規定的學習內容有社會發展史、《新民主主義論》和《論人民民主專政》等,通過學習,又聽了上海市領導人的大報告,愈來愈多的同學傾向於認為,我們這批大學生從本質上看仍然屬於舊知識分子範疇。

至於如何看待我們一向尊重的老師呢?我們認識到,知識分子有革命的、進步的,也有反動的、落後的,更有不少不左不右的中間派。就復旦大學文科老師而言,他們之中有不少人學術上具有很高造詣,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傳承人;與此同時,他們接受舊的傳統教育和歐美日等發達國家的資本主義教育,因此需要進行思想改造,以適應新社會的需要。

最早是1951年9月北京大學校長馬寅初要求在教師中進行思想改造,得到毛澤東主席的肯定。隨後周恩來總理應馬寅初的邀請,在北京大學作《關於知識分子的改造問題》的報告。為了在全國開展教師思想改造運動,這次報告會也邀請京津地區各高校師生代表參加。

10月23日,毛澤東在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一屆三次會議上強調,思想改造,首先是知識分子思想改造,是徹底實現民主改革和逐步實行工業化的重要條件之一。11月30日,中共中央發出《關於在學校中進行思想改造和組織清理工作的指示》。

教師思想改造學習分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學習、討論和小結;第二個階段,老師們要聯繫自己的思想寫自傳,批判自己受到的資產階級思想的影響。學生代表不參加這個階段活動,老師寫好自傳後徑直交給校方。

我記得,楊豈深、索天章和李振麟等年輕一些的教授學習認真,發言積極。在談到人類社會發展階段時,教授們對討論封建社會和資本主義社會的區別興趣比較高,但對到底什麼是社會主義社會,討論中就說不太清楚。不過那時正在整頓上海社會,禁止嫖娼,關閉妓院、舞廳等,在大家看來都是社會主義社會新氣象。

我參加的學習討論會多是和風細雨的,很少有激烈的爭論。作為學生我們習慣了聽老師講課,很少發言,更多是聽老師侃侃而談。有時主持會議的老師點名要學生代表發言,我們往往勉強講幾句聽了老師講話後的心得。有的發言比較好的老師還在全校大會上作典型報告。

中文系教授劉大傑善談,非常受學生歡迎。我記不得他是否給全校師生作了典型報告,但至少聽說他在學習小組會上的發言很精彩。後來不知道什麼原因,劉教授跳黃浦江自殺,幸被及時救了起來,成為轟動復旦大學的一件大事。至於他自殺的真正原因,當時的我們不得而知。

這一事件引起上海市和華東局的重視。華東局教育部副部長陳其五就此事發表講話,陳毅市長還到登輝堂給師生作了報告。聽說有的系在這場思想改造學習中對有的老師的歷史追問過於嚴厲,引起一些教師的不滿,他們的講話有點安定人心的意思。

兩位俄語教授

參加思想改造學習的俄語教授,我記得有黃有恆和冒效魯。

黃有恆在學習討論會上發言不多,也很少與學生聊天。那時就聽說,他是很有背景的人。

早在上世紀20年代他就是共產黨的領導人,1923年赴蘇聯留學,在莫斯科東方共產主義勞動大學與趙世炎、陳延年、聶榮臻、任弼時和葉挺等人同學。1925~1926年,與鄧中夏、蘇兆征一起領導省港大罷工,成為著名工人運動領袖。

1931年,顧順章、向忠發先後被捕叛變,黃有恆留在上海,參與上海臨時中央的工作。1932年底,他去天津視察時被捕,自殺未遂後變節。他後來解釋說:「我想如果打得個半死,把中央和國際的代表供出來,那就後果嚴重了。」因此他供出了三四個接頭地址,而沒有供出臨時中央在上海的關鍵地點。隨後,又寫了自首書,稱「共產主義不適合中國國情」,並宣布脫離共產黨。解放後,他坦白了自己被捕和變節的經過,被安排在復旦大學外語系任教。

文化大革命中,他受到衝擊,被中央接到北京進行保護性隔離。1975年回到復旦大學,1981年在上海病逝。

冒效魯教授和黃有恆教授截然不同,他善於言談,在學習討論會上表現積極,似乎是無所顧忌的樂天派。和他交談實為一件非常愉快的事,他會引經據典,論述件件事情的原委,聽他講話好像聽他講了一堂課。

冒效魯是冒辟疆的後人,中國近現代篆刻家陳巨來把他排在中國「十大狂人」之首。我們那時候只聽說他曾在國民黨駐蘇聯大使館擔任過低級外交官,不僅俄文好,中文修養也很高,又通曉古今中外歷史文化。

1938年,冒效魯從蘇聯回國,取道歐洲,乘船途中結識了錢鍾書。兩人一見如故,以詩會友,唱和不斷,保持了幾十年的友誼。楊絳說過,《圍城》中有真人影子。冒效魯讀了《圍城》後,覺得書中的詩人董斜川是影射自己。

冒效魯的好友王統照1938年去蘇北參加革命前,曾力勸冒效魯去蘇北解放區工作,冒效魯沒去。人們不免會想,如果當時去了,參加革命,是否能改變冒效魯的一生呢?在今天看來,答案也許是否定的。

1958年,冒效魯離開復旦大學,在安徽大學任教。他為人豪爽,性格開朗,敢言敢語。1959年,他反對大鍊鋼鐵,認為這無疑是「拆了大樓造茅房(廁所)」,從此被扣上右傾機會主義的帽子。像他這樣的為人與經歷,在文化大革命時,遭受殘酷迫害,被批判為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是毫無疑問的。冒效魯經受了考驗,他樂觀地活了下來,直到1988年初病逝。

我和冒效魯教授有過不少接觸。他那達觀的性格笑談天下大事的豪爽,永遠不會從我的回憶中消失。

孫大雨稱病

從我作為學生代表參加這次運動的情況來看,沒有人告訴我們誰是這次運動的重點,學生代表內部也從來沒有討論過如何對某個教授進行幫助。但誰都能感覺到,外文系最大的重點是孫大雨教授。可是孫大雨只參加了一次會,就稱病了。

孫大雨1925年畢業於清華學校高等科,隨後赴美留學,在耶魯大學研究生院專攻英國文學。他早在1946年就加入中國民主同盟,1947年參加了中共外圍組織「上海大學教授聯誼會」(簡稱「大教聯」),被選為幹事,並曾代理幹事會主席。上海解放後,「大教聯」改選,孫大雨落選。對此,他斥責為「過河拆橋」。他先後兩次給周恩來等寫信告狀,說「大教聯」的改選是被「小集團」操縱了。

但這些事兒當時我們這些年輕人什麼都不知道。老徐大概了解情況,但是他一句話也沒說,只是讓我和另外一個同學去孫大雨家看望他,並相機勸說一下。

那時我只知道他是我國最著名的莎士比亞專家,還在校圖書館內看到他翻譯的《黎琊王》(即《李爾王》)。該書1948年出版,厚厚的兩冊,封面樸素大方。扉頁上寫道:「謹向殺日寇、斬漢奸和殲滅法西斯盜匪的戰士們致敬。孫大雨。」還論述,迄今為止的譯著是多麼差勁,簡直不堪入目,給我的印象是很自信很有骨氣又無所畏懼的人。

校園中經常遇到孫教授匆匆而過。他身材魁梧,臉黑黑的,更像一個北方人。我對他頗有敬畏之感,怯於和他招呼。這次去他家,多少有些緊張。

沒有寒暄幾句,我們就迫不急待地問孫教授,什麼時候能回校參加學習?他看了看我們,唉聲嘆氣地說,你們年輕人怎麼能體會我這樣一個年近半百的人。你們年輕,跑上幾百米喘口氣就休息過來了;而我跑累了,可不是休息一下就能緩過氣來。聽他這口氣,一時是不會回校參加思想改造學習小組了。我們兩個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孫教授看了我們一眼,嘆了一口氣,說很多事你們不知道。他靜靜地坐著,沉默不語。

話到這個地步,也很難再繼續下去,我們只能告辭。回來後向老徐彙報情況,他只是「嗯」了一聲,什麼話也沒有說。

此後,孫大雨依然長年累月地告狀。那些與他有過節的當權者,多被他說成是「反革命分子」。這樣到了「反右」鬥爭時,他被定為「極右分子」,是無可避免了。他還被毛澤東欽點,說:「像孫大雨這種人,如果他頑固得很,不願意改,也就算了。我們現在有許多事情要辦,如果天天攻,攻他五十年,那怎麼得了呀!有那麼一些人不肯改,那你就帶到棺材裡頭去見閻王。」1958年,上海法院以誣告誹謗罪判處孫大雨六年徒刑。

他後來曾這樣解釋自己的行為。他說,從50年代初的思想改造開始,接連幾年,自己一直被說成反動、反共。「反動、反共,當然就是反革命。他們可以說我是反革命,我為什麼不可以說他們是反革命?再說我明明不是反革命,他們卻說我是反革命,這就說明他們是反革命。換一種說法,我們這叫作對罵。俗話說,相打無好拳,相罵無好話,怎麼說得上誣告呢?」

「文革」結束後,開始了撥亂反正的進程。絕大部分右派分子都被改正,但是孫大雨始終不在此列。

孫大雨政治命運的真正轉機來自兩件事。一是胡耀邦的批示,二是胡喬木對來京的上海市委統戰部部長、上海市政協副主席張承宗談及,自己有位老師孫大雨是莎士比亞專家,至今右派分子問題未能解決,希望能關心一下此事。

胡喬木1933年考入浙江大學外文系,成為孫大雨的學生。孫大雨曾回憶,自己從未碰到過如此勤學好問的學子。「文革」後,胡喬木來上海視察,將孫大雨接到自己下榻的賓館,執弟子禮,說:「十年浩劫,學生也自顧不暇,沒有照顧到老師,讓老師吃苦了。」

張承宗受託後,讓上海市統戰部副部長、市政協副秘書長范征夫著手處理此事。范征夫調集大量檔案,進一步了解孫大雨的情況後認為:1.孫大雨在民主革命時期是有貢獻的。2.孫大雨看問題片面偏激,桀驁不馴,他主要的問題是愛罵人,但不是罵共產黨。3.他堅持向黨和政府申訴,沒有做不利於黨和國家的事,在撥亂反正的今天,應超越歷史上的是非,團結這位已屆歲暮之年的老知識分子。

幾經努力和周折,1984年7月,復旦大學黨委終於通過並上報了《關於孫大雨教授錯劃為右派的改正結論》,獲得批准。孫大雨成為全國最晚改正的右派之一。

伍蠡甫家的茶敘

可能我對教授太景仰了,我不記得我對教授的思想改造提出過什麼像樣的意見,相反他們求學治學的經歷成為我日後學習的榜樣。其中伍蠡甫教授是我最佩服的。

五十歲出頭的伍蠡甫是國內知名學者,有影響的著名英美文學文藝評論家,翻譯過大量英美文學名著,又長於中國傳統繪畫。徐悲鴻曾讚美伍蠡甫的繪畫,「元氣淋漓障猶濕」。

跟他熟悉起來,是1950年2月上海遭國民黨空軍轟炸期間。學校組織了學生夜間巡邏隊,記得好像我們外文系學生每半個月輪一次夜間巡邏任務。伍蠡甫教授特別打聽我們在哪一天值班,事先讓師母準備豐盛的夜宵。

我們從夜晚七八點開始巡邏,11點走向廬山新村時,伍教授早已在門口等候我們。學生們免不了對教授的住所帶著新奇的眼光掃視一番,他家裡井井有條,到處都是書籍。這頓夜宵不僅有麵條、包子,還有不少菜肴,我們窮學生還從來沒有吃得這麼好過。

因為我們是執行夜間巡邏任務,在他家不能久留。伍教授邀請我們,可以三三兩兩到他家喝下午茶。

我們應邀到他家時,他往往準備了蛋糕、餅乾。大家這時可以無拘無束地向他提出各種問題。我記得那時我們問得最多的是,平常應該閱讀哪些英法文學著作。他提到英國的狄更斯、莎士比亞,法國的福樓拜、大小仲馬等,還簡明扼要地告訴我們這些作家創作的特點。每當他談起歐洲文藝復興、文學、美術的時候,他可以滔滔不絕地談上個把小時。

我們這些剛進大學的學生多是在戰爭環境中成長的一代,沒有受過很好的系統教育。伍教授關於如何進行系統閱讀、如何分析和判斷文藝作品的談話,對我們啟發很大,事實上正是他將我們引向了歐美文學的聖殿。

教授思想改造開始以後,有一天,伍教授請我們幾個學生喝茶。他似乎有點心事,十分認真地解釋,和我們交往十分愉快,並沒有別的意思。我當時聽了實在不明其意。過了很多時間,我才對當時思想改造的總體情況和教授們的心態略有了解。

我的感覺是,如果和後來的「反右」鬥爭以及文化大革命批判所謂「反動學術權威」相比,當時的思想改造簡直不可同日而語,至少從表面上來看還是「和風細雨」的。不過在有些教授身上,可能感受就不同了。

後來我了解到,中央曾發出了一個文件,總結北京和上海兩地的經驗,認為:「在這次運動中,可以而且應該讓百分之六十到七十的教師,在作了必要的自我檢討以後迅速過關;百分之十五到二十五的教師,是要經過適當批評以後再行過關:百分之十三左右的教師,是要經過反覆的批評檢討以後始予過關;只有百分之二左右是不能過關,需要作適當的處理。這樣的比例大體上是合適的。」

孫大雨教授從一開始就稱病不參加學習,這樣,外文系思想改造的重點似乎就落在伍蠡甫教授的身上。

參加教授思想改造的除了學生代表外,還有學校黨委派出的工作組。他們好像是掌握分寸的,幫助教授作好自我批評。我記得伍教授在社會上談自己的翻譯工作時,有位工作組成員說,您的翻譯著作真多啊!伍教授沉默了一會說,我的翻譯著作確實不少,不過也許少量的是我弟弟伍況甫參與翻譯的。伍教授說完這句話後,大家沉默不語。

在一段相當長時間內,伍教授見到我們好像有點尷尬。有一天,他似乎自言自語地說,你們夜間巡夜時請你們來我家吃夜宵或是平時來我家吃下午茶,其實並不是想……他話沒有說出來,其實我們這時也明白了,他想說的無外乎「拉攏」或「收買」你們。

這件事情,成為我心中長期的糾結。與其他教授相比,他並沒有什麼政治歷史問題。我不能理解,像他這樣的教授為什麼老是成為思想改造的重點。

近幾年,我時而讀到當年校友回憶伍蠡甫教授的文章。有位校友提到,1958年秋季,復旦大學黨委統一布置,開展「拔白旗」運動。一些卓有成就的老教授被定為「白專」典型,伍蠡甫也在其中。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伍蠡甫作為資產階級反動權威遭到紅衛兵批鬥,他的《西方文論選》被批為大毒草。他家中珍藏的名家字畫古玩被洗劫一空,留學英倫時期苦心搜購的西方文學名著和原版外文資料也散失殆盡,不知去向。

幸運的是,伍蠡甫倖存下來。改革開放後,他重返工作崗位,繼續教書育人。

縱觀伍蠡甫的一生,很可能再沒有一位學者像他這樣,與復旦大學關係如此密切。從1919年他進入復旦大學攻讀文科,直到1992年逝世,他除了在北京工作幾年、歐洲留學三四年外,幾乎有七十年時間,治學於復旦,服務於復旦。我始終忘不了他在一次自我批評會上講過的一句話。他說,自己對文藝、繪畫和歷史有著廣泛的興趣,希望進一步改造思想,好好教書,為人民服務。

1992年伍蠡甫去世後,美學家蔣孔陽送了一副輓聯:中國畫論西方文論論貫中西,西蜀談藝海上授藝藝通古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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