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知識 > 行業 |2019雨果獎來了,美國會繼續以科幻反抗現實嗎

行業 |2019雨果獎來了,美國會繼續以科幻反抗現實嗎

雨果獎周就要來啦!!

今天的小說是2017年雨果獎提名作品,等待大獎結果公布期間,先來讀一讀這個和外星人一起郊遊的故事吧~

關注微信公眾號:不存在科幻(ID:non-exist-SF),微博@不存在科幻 ,每天領取一篇科幻小說

作 者 簡 介

卡羅琳·艾維斯·吉爾曼(Carolyn Ives Gilman)生於1954年,現居美國華盛頓,是位歷史學家,在國立美洲印第安人博物館工作,專註於18及19世紀早期北美歷史。她曾出版過多篇短篇科幻奇幻作品,先後三次獲星雲獎提名、一次雨果獎提名。她的首部長篇小說《半人》(Halfway Human)描繪了存在男性、女性與中性三種性別的世界,常被與厄休拉·勒古恩的作品相提並論。本篇《偕外星人同游》(Touring With Alien)發表於2016年,獲2017雨果獎最佳中短篇提名。

偕外星人同游

(全文約25000字,預計閱讀時間62分鐘)

無可否認,外星飛船很美:殼質的碟狀物互相交疊,形成高聳的穹廬,泛著珍珠般的黎明之色,仿若寧靜海面上的倒影。一夜之間,十二艘造型如同肥皂泡般的飛船突然從天而降,它們分散在北美大陸之上,與周圍的一切顯得格格不入。其中一艘阻斷了俄亥俄的一條主要洲際公路,另一艘則把塔爾薩一座體育館的停車場給霸佔了,不過其餘多數飛船都聳立在玉米地、森林和荒漠之中,幾乎沒有造成什麼不便。

大家都管它們叫飛船,但專家們從一開始便對這種稱呼表示了質疑。北美防空聯合司令部[1]所作的記錄中,既無飛行器到訪,也無母艦在上空繞軌道運行。這樣一來最大的可能性有二:其一,這是來自外星族裔的造訪,他們宇宙飛行的工具先進之極,人類完全無從理解;其二,這是地球本身飽受摧殘的生態系統產生的一次突變性爆發。

人類對這些穹廬完全無可奈何:發出的探查射線直接被彈開,在軍方進入並封鎖它們的所在區域之前,當地人曾經朝它們掃射過,結果也是一樣。人們試圖與他們進行交流,對方卻毫無反應,那一座座穹廬只是在那裡紋絲不動,以夢幻般燦爛的色彩映照著天空。

六個月過去了,最初的恐慌已然平息,就連CNN都已經厭煩了,不願再報道所謂的爆炸性新聞——其實也就還是那點陳芝麻爛穀子的事而已。接著,入口處的嵌板開始開啟,從每座穹廬里各走出一名翻譯,全都是普通的人類,他們自稱兒時便被外星人綁架,現在重返人間,來為自身的生物族群與收養了他們的外星人擔任翻譯。

人類從這些翻譯們口中所知甚少,這頗出乎意料。外星人以和平的姿態到來,既無需求也無疑問,他們就僅僅是想安坐不動,待上一段日子,處理些自己的私事,希望不受打擾。

沒人相信。

***

艾弗里的老闆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她正在兄弟家做客。

「話說你手裡還有安全部的證件,對吧?」弗蘭克問。

「沒錯……」她接受過安全調查,以便將機密度極高的一批核燃料拖到內華達州,這種壯舉要讓她再幹上一回,她可不太情願。

「你現在華盛頓,對吧?」

其實她是在北弗吉尼亞,不過離得夠近了。「對。」

「我有份活兒找你。」

「別又是給那些我們連名字都不敢提的人打雜吧?」

他卻沒笑,這下她發覺壞了。「呃……不是,這回不如說是那些無法命名的東西。」

她一開始沒聽懂:「什麼?」

「一些……鄰居,住在奇形怪狀的房子里,我在電話里只能說這麼多。」

這回她聽懂了。「弗蘭克,你不會是從那幫該死的外星人那兒接活了吧!」

「噓,」他忙打斷,就跟全美每部手機都沒被監聽似的,「這可是絕密。」

「老天爺啊!」她嘆了口氣。她原先替弗蘭克乾的離譜事兒已經夠多的了,不過這回還是太誇張了點。「時間?地點?任務?」

「今晚出發,從華盛頓去聖路易斯,是輛改裝的旅遊車。」

「旅遊車?他們有多少個人去呀?」

「就兩個乘客,一個人類,還有一個……隨你怎麼叫吧。你接不接啊?」

她望向公寓潔凈的客廳,她的兄弟布萊克和他丈夫傑夫正在客廳里打著激烈而嘈雜的電子遊戲,兩人完全沒有留意她在電話里跟人說了些什麼。她原本答應明天去聽布萊克的音樂會,這對他來說意義重大。「等一下,」她對弗蘭克說。

「等不了了,」他回答。

「那就等兩下。」她把電話調成靜音,走進客廳。布萊克看到她臉上的神情,按下了暫停鍵。

她說:「我要是明天去不成音樂會的話,你會討厭我嗎?」

他臉上閃過失望、無奈和心不甘情不願的接受,就彷彿原先就沒指望她能信守承諾一樣。「是什麼事?」他問。

「來了份活兒,」她說,「真的非常重要。不過別擔心,我這就把它辭了。」

「別,艾弗,別擔心,我以後還會再開音樂會的。」

她依然躊躇著,問道:「你確定嗎?」一直以來,她和布萊克相依為命,就像波濤洶湧的怒海中兩個隨流漂泊的人,互相支持著鼓起勇氣頂風前行。令他失望就像是背叛。

「去吧,」他說,「要是你不去的話,我倒會覺得對你不起了。」

於是她恢復了通話:「好吧,弗蘭克,我接了,最好別給我惹上麻煩。」

「騙你的話,叫我不得好死。」他答道,「我馬上用郵件把指令發給你,再見。」

傑夫的聲音從沙發那邊傳來:「現在我可知道你為什麼想接這單了,因為多半又會給你惹上麻煩。」

「不會的,他都向我發誓了。」艾弗里說。

「牛仔弗蘭克嗎?就是叫你開車把槍拉到尼加拉瓜去那傢伙?」

「那一次可是完全合法的,」艾弗里答道。

傑夫說話永遠那麼在理。特品運輸公司接的那些買賣,全是聲名卓著的公司都不肯沾手的。因此,艾弗里每次接的活都差不多那回事。

「這回又是什麼事啊?」布萊克問。

「我不能說。」郵件已經收到了,弗蘭克把指令放在了附件里,好像放在PDF里能比直接放在郵件安全點似的。她打開指令,迅速瀏覽起來。

這次任務政府已經知道了,但由於客戶是外星乘客,她只能接受他的指令,前提是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她繼續瀏覽著指令的其餘部分,直到看見開車接客人的時間。「靠,我現在就得走了。」她說。

她的兄弟跟著她走進客房,看著她收拾行裝。布萊克從來也沒能理解她這種浪跡天涯的生活方式,這令他一直以來的默默支持更顯得寬宏大量。她註定就是要四處漂泊,而他則深深紮根在這個家裡、這段感情里、這個鄰里之間相互照應的溫暖社區里。她對生活中的一切都那麼大手大腳,用完就扔,毫不顧惜;而他則親手創造了一個家,這個家以看得見摸得著的方式展現他自己——從簡約的日式傢具,到牆上的禪意色彩,莫不如此,來他家中做客,那感覺就彷彿是在一顆美麗的靈魂中棲息。她也不明白,為什麼兩人長大以後會這般性情迥異,就好像他倆都是撿來的。

她蹬上靴子,背起行囊,布萊克擁抱了她,對她說:「一路平安,記得打電話給我。」

「我會的,」她答道,然後便再次啟程。

***

媒體將岩溪公園的那艘穹廬稱作母艦——倒不是說這一艘有什麼地方與眾不同,只不過是因為它離白宮最近罷了。它跟其他那些穹廬沒什麼兩樣,都是一夜之間突然出現,並坐落在碧草茵茵的開闊地帶的。這裡原先是城市公園裡一處僻靜的野餐場地。穹廬塞滿了整座溪谷,阻斷了步道小徑,給慢跑和騎自行車的人們帶來諸多不便。

它龐大的體量頗出乎艾弗里的意料,她跟大多數人一樣,只在電視上見過這些穹廬,而小小的電視屏幕根本就展現不出它們實際上的宏偉壯觀,你得伸長了脖子才能看個明白。她將旅遊車停在最後一處檢查站前,傾身向前,趴在方向盤上,隔著擋風玻璃凝視著。剛才那輛一路護送著她經過多層檢查站的國家公園警用皮卡開到一邊停下。

外星人處所的出現在華盛頓引發了一場管轄權之戰。穹廬逗留的位置是美國公園管理局的地盤,不過,華盛頓警方控制了所有出入的街道,而美國軍方則管控著穹廬周邊區域。誰都不願將一丁點的管轄權拱手讓給其它部門。更何況還有這位禮數周全、衣冠楚楚,自我介紹名叫亨利的年輕人,他現在就坐在她旁邊的副駕駛座上。他一身西服熨燙得平平整整,看不出藏有武器的凸痕,不過她猜他是位CIA特工。

她現在看出,弗蘭克毫無預兆突然給自己打那個電話,其實頗有道理。她在最後關頭才匆匆趕到,所以誰都沒法把她拉進旁邊哪間空心磚砌成的密室里,給她做什麼「情況簡介」。相反,亨利只是陪她坐在旅遊車上,閑聊幾句。

「我說,等你開到路上的時候……」

「不行,」她說。

「不行?」

「外星人才是我的客戶,我不會暗中監視客戶的。」

他默然片刻,不過似乎非常鎮定:「即便是為了國家也不行嗎?」

「如果我認為國家陷入了危險,會跟你聯繫的。」

「很好,」他高興地說,她並沒料到他會這麼輕易放棄。

他遞給她一張名片,說道:「這樣好跟我聯繫。」

她瞥了一眼那張名片,上面只印著「亨利」這個名字和一個電話號碼,既沒有徽標,也沒有單位名稱,連姓也沒有。她把名片揣進兜里。

當旅遊車在距穹廬一百碼開外的地方停下時,他說:「我得走了,很高興遇見你,艾弗里。」

「把你的竊聽器拿走,」她說。

「不好意思,你說什麼?」

「你在這輛車上藏的竊聽器。」

「沒有什麼竊聽器,」他鄭重地回答。

鑒於這輛車很可能早被布置成了一間移動演播室,所以她只是聳聳肩,決定暫時哪兒都不碰,免得大家尷尬,等有機會再好好搜查就是了。等亨利走出車外,她就關上了車門,等士兵挪開路障後,小心地緩緩向前開去。

時近黃昏,但當她接近穹廬時,泛光燈已然亮起,她將旅遊車順著牆的方向停好,放下輪椅升降機。那些六邊形的嵌板當中,有一塊緩緩滑向一旁,一位戴著黑色眼鏡、身材敦實的黑髮年輕人就站在那裡,他身邊堆滿了包裝箱,全都是跟穹廬相同的珠光材質。艾弗里正準備動手幫忙搬箱,他卻緊張地說:「呆在那兒別動。」她便沒動。他將第一個箱子向前推,箱子移動起來,就跟底下裝了輪子似的,不過艾弗里並沒看到輪子。包裝箱比升降機略寬一些,那人便將手放在箱子兩側,往中間擠了擠,那箱子就變了形狀,變得比原先更高更窄,直到可以順利裝進升降平台上。然後艾弗里啟動了升降機。

那人不肯讓艾弗里碰這些箱子,執意獨自在旅行車後部將箱子們安置妥當,車後有一個私密的卧室套間,是以前有位著名歌星在巡遊時曾經用過的。等最後一個箱子也裝到車上之後,他走到車前方,對她說:「我們現在可以走了。」

「不是另外還有一位乘客嗎?」艾弗里說。

「他已經在這兒了。」

她這才明白,外星人肯定是在其中一個箱子里,或者說不定他本身就是其中一口箱子。「好的,」她說,「我們去哪兒?」

「隨便,」他說,然後轉身走回卧室。

既然並沒有收到過相反的指令,艾弗里便決定動身向南。她將旅遊車開出公園,一路沒有警車護駕,頭頂沒有直升機盤旋,也沒有一眼便能看見的跟蹤車輛。她知道,此次出行的條款經過最高級別的審慎磋商,他們的安保工作必須秘密進行,沒人知道那些人在哪兒。弗蘭克那邊向艾弗里發出的指令則強調,此次除了務必將外星人安全送往他想要抵達的目的地之外,還必須將他的隱私不受影響作為頭等要務。她本人不得窺探他的一切事務,也不能允許其他任何人這樣做。

高峰時刻的車流耽擱了他們很長時間。一開始,艾弗里盡量讓旅遊車遠離華盛頓。當她驅車駛離主路時,已過晚上10點,她打開GPS,想要規劃一下路徑,不過所有屏幕上都只顯示一片雪花。她試過用自己的手機,結果也是一樣,就連收音機也不管用。這些箱子裡面,不知哪一口,肯定安放了信號干擾裝置,所以現在整台旅遊車就是一個移動無線電靜區,什麼信號都沒有。她笑了起來,亨利的那些竊聽器到這兒可就沒戲了。

在黑夜裡開車一片安靜祥和。澄澈的秋季夜空中,一輪明月已近滿月,四周森林環繞。從前,剛開始開車的時候,為了逃避揮之不去的記憶,她曾玩過一種遊戲:隨便選一條從沒見過的路往前開,故意讓自己迷路。現在她又故伎重演,根本不管最後會開到哪裡去,反正她從來都不擅長走大道。

凌晨三點前,她開累了,看見路邊有一座通向州立公園的入口,便調轉車頭,開進了空蕩蕩的停車場。將引擎熄火之後,四周一片寂靜,她往旅遊車後方走去,穿過廚房和休息區,想聽聽她的乘客們有沒有什麼反對意見。她把耳朵貼在緊閉的門上,卻什麼聲音也沒聽見,心想他們應該是睡了。正當她轉身走開的時候,門卻突然被拉開,翻譯問她:「你想幹嘛?」

他仍然衣著整齊,就跟她之前看見的那身打扮一模一樣,只是摘了眼鏡。他的眼睛有點充血,就跟沒合過眼似的。「我只是靠邊停車,想睡一覺,」她說,「連續駕駛不休息的話挺不安全的。」

「哦,好吧,」他說,然後關上了門。

她聳聳肩,往前走去。車上有一張摺疊床,本來是給前車主的隨從用的,現在她就準備睡這張床。她在狹小的洗手間里刷過牙,從背包里拖出一隻睡袋,然後鑽了進去。

***

她在朝陽的光輝中醒來,睜開雙眼時,窗子里陽光瀰漫。在離她一碼開外的廚房桌邊,那個翻譯正坐在那裡,凝視著窗外。在白晝的日光下,艾弗里見他長了一張方臉,臉色跟柚木差不多,黑黑的

鬍鬚修得很短。她猜他應該是拉丁族裔,年約20來歲。

「早上好,」她說。他轉過頭來盯著她,卻一言未發。應該是並不熟悉社交禮儀吧,她心想。「我是艾弗里,」她說。

他還是沒回應,她只好道:「一般這種時候,你就應該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了。」

「哦,我叫萊昂內爾,」他答道。

「很高興遇見你。」

他什麼也沒說,她便站起身走進洗手間。等她出來的時候,他仍然目不轉睛地盯著窗外。她開始煮咖啡,問他:「要來點嗎?」

「這是什麼?」

「咖啡。」

「我應該試一下,」他不情願地說。

「行吧,我可不想逼你,」她說。

「你為什麼要逼我?」他正在仔細觀察她,似乎有些擔心。

「我不會的啊,只是挖苦你一下,開個玩笑罷了,別介意。」

「哦。」

他焦躁地站起身,打開碗櫃。弗蘭克往裡面塞滿了各種必需品,甚至還有少數奢侈玩意兒,不過萊昂納爾似乎並沒有找到他想找的東西。

「你餓了嗎?」艾弗里猜道。

「什麼意思?」

艾弗里搜尋著不同的表達方式:「我給你做點早飯吃好嗎?」

他一副完全不知如何作答的模樣。

「算啦,你坐下來就行,我給你弄點吃的。」

他坐下來,死死抓著餐桌的邊緣。「那是一棵樹,」他望著窗外說。

「是啊,這兒有好多樹。」

「我應該到外面去。」

她這次沒再犯同樣的錯誤,比如跟他開個玩笑什麼的。感覺就像跟狼孩或者外星小孩說話。

她將一盤雞蛋和培根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疑惑地聞了聞:「這是吃的嗎?」

「沒錯,很好吃,你嘗嘗。」

他先看她吃了一會兒,然後才小心翼翼地嘗了一口炒雞蛋。他臉上一副嫌惡的表情,不過還是毅然逼著自己吞了下去。可是等他再嘗了口培根的時候,卻再也無法忍受了:「這東西刺得我嘴疼。」

「你多半是不習慣裡面的鹽吧。那你平常都吃什麼?」

他把手伸進兜里,掏出一些褐色的丸子,看上去有點像狗糧。艾弗里做了個噁心的表情:「那是啥啊,是人吃的嗎?」

「它完美地滿足了我們的營養需求,你嘗嘗看。」萊昂內爾說。

她本來想說「不了,謝謝」。不過很顯然,他正在努力嘗試新鮮事物,於是她便取了一顆丸子,丟進嘴裡。倒也算不上特別難吃——很有嚼勁,但並不鬆脆,不過什麼味道也沒有。「我還是吃我們自己的食物好了,」她說。

他臉色有些沮喪:「我需要學著去吃你們的食物。」

「為什麼?搞研究嗎?」

他點點頭:「我必須得搞明白,野生人類到底是怎麼生活的。」

這麼說,艾弗里心想,她面前的這人應該是從小被當成寵物養大的,現在正準備放回大自然中去。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

「那你今天想去哪兒?」艾弗里啜著咖啡問他。

他做了個無所謂的手勢。

「你是要去聖路易斯吧?」

「哦,我只是順手從地圖上找的那個地名,看上去好像是在正中間。」

「沒錯,」她以前在那兒住過,那地方的位置中心到不能再中了。「你想走哪條特定的路線嗎?」

他聳了聳肩。

「你打算走多久呢?」

「要走多久就走多久。」

「好吧,那我們就走風景優美的路線。」

她起身去洗碗,告訴萊昂內爾,要是他想到外面去的話,現在正是出去的好時機。他費了點功夫才下定決心。她往廚房窗外看去,看著他走向一棵樹,好像是要跟它聊聊似的。他用手摸摸它的樹皮,聞聞它的樹葉,然後轉身悶悶不樂地走回來,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跟頭天晚上一樣,艾弗里完全是隨機選擇前進的路線,只是總體來說在朝西移動。很快,他們便來到了第一座山脈。從西部各州來的人,覺得阿巴拉契亞山脈好像完全算不上山似的,但它確確實實是山——崎嶇不平、難以穿越的山脈,就像是一堵堵聳立的高牆,阻擋著來自夢幻富饒之地的那些人們前進的腳步。在群山之間,所有的道路都沿著東北或西南走向延伸,穿過高低不平的土地上鑲嵌的幽谷,只有那些勇敢的道路,才敢於爬上山脊,貫穿山脈。秋葉正當極盛之時,在燦爛的天空下,閃耀著金褐色的光芒。萊昂內爾整整一天都坐著凝望窗外的景色。

那天晚上,她在一個小城外找到了一處半荒廢的露營地。她重新將水箱灌滿,接上電源,然後回到車裡。「一切準備就緒,」她告訴萊昂內爾,「如果你沒問題的話,我就進城去了。」

「好的,」他說。

沿著高速公路的路肩漫步,舒活一下雙腿,這滋味真是不錯。空氣十分冷冽,令人心神為之一爽。這座小城已然衰敗,處於半荒廢狀態,不過她還是在城裡找了家酒吧,要了一瓶啤酒、一個漢堡,然後坐下來。她忍不住觀察著自己周圍的其他顧客——基本上都是些顫顫巍巍的老頭老太太,一副風燭殘年的模樣。她要是把外星人帶到這兒來的話,他會對美國有何看法呢?

她想起自己現在不在干擾場內,便打開電話,然後立時意識到脈衝信號會向特工暴露自己所在的位置。不過既然開都開了,她便索性給兄弟打了個電話,給他在語音信箱里留了言,祝賀他那場自己沒能出席的音樂會圓滿成功。「我這邊一切順利。」她說,隨即又惡作劇地補充了一句,「我還遇到了一位叫亨利的年輕人,小伙兒很不錯,我覺得他應該是愛上我了。再見。」

她在夜色中往回走,發現有人在跟蹤她。高速路上太黑了,看不出是什麼人,不過當她停下腳步時,背後的腳步聲也跟著停了下來。終於有一輛車開過,她掉轉身,看見了被車燈照亮的那個人。

「萊昂內爾!」她嚷道。他沒回答,只是杵在那兒。於是她回頭朝他走去:「你是在跟蹤我嗎?」

他站在原地,雙手插在兜里,被冷風吹得縮頭縮腦。他開口為自己辯護:「我只是想看看我不在的時候,你會幹些什麼。」

「我下班以後幹嘛跟你半點關係也沒有。聽著!尊重隱私也得禮尚往來,如果你想要我尊重你的隱私,你就必須也尊重我的,明白嗎?」

他看起來冷得不行,一副可憐相,於是她便說道:「走吧,我們趕緊回車裡去,趁你還沒凍成冰棍兒。」

兩人肩並肩默默地走著,碎石子在他們腳下吱嘎作響。最後他生硬地開口道:「我想重新協商一下我們的合同條款。」

「哦,是嗎?哪一部分條款呢?」

「關於隱私那部分,我……」他尋思著合適的措辭,「我們需要的應當不只是一名司機,還兼職翻譯。」

至少他認識到了這一點,或許他的英文說得無可挑剔,但他對於人性卻懵然無知。

「我的合同是跟你的……呃,僱主簽訂的,這是他的希望嗎?」

「誰?」

「另外那名乘客。我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叫他『外星人』好像不太禮貌,他的名字叫什麼呀?」

「他們沒名字,他們沒有語言。」

艾弗里大為震驚,問道:「那你們怎麼交流呢?」

他向她怒目而視,她只好舉起雙手:「對不起,我並沒有冒犯你的意思,我只是想搞清楚他想要什麼。」

「他們不會想要什麼的,」他低聲咕噥道,一邊凝望著月光下的公路。「至少不會像你們那樣,他們並不……清醒,沒有意識,不像人類。」

艾弗里覺得這話完全說不通,尋思著他是不是語言表達遇到了問題。「我沒明白,」她說,「你的意思是說,他們沒有……知覺嗎?」

「他們沒有意識,」他說,「這二者之間是有區別的。」

「可是他們卻掌握著技術。他們修造了這些穹廬,或者說把飛船開到地球上來了,或者甭管都幹了些什麼破事兒,總之他們擁有先進的文明。」

「我並沒說他們不聰明,他們比人類更具智慧,只是沒有意識。」

艾弗里搖搖頭:「很抱歉,我完全沒法想像。」

「你肯定可以,」萊昂內爾不耐煩地道,「每時每刻,人們都在無意識地行動。比如現在,你並沒意識到自己正在保持著平衡,你只是自動就完成了這個過程。你並沒有必要意識到自己正在走路或是呼吸,實際上,你對某一件事情做得越是嫻熟,就越是無需意識參與。有意識地去做事情,反而只會降低他們的行動水平。」

此時,他們已經來到了營地的入口,在黑乎乎的松樹背後,艾弗里能看到那輛旅遊車,上面載著那位讓人無法理解的乘客。有那麼片刻工夫,那輛旅遊車似乎也正用空洞的眼睛回瞪著她。她努力把心神集中到現實問題上來:「那我怎麼才能知道他想要什麼呢?」

「我正在告訴你。」

她強忍住沒問:「那你又是怎麼知道的呢?」因為他已經拒絕對此作答了。這麼說,新的隱私規則是有選擇性的尊重。不過,除了這些翻譯者之外,她已經是地球上對外星人第二了解的人了,但還是無法理解他們。

***

「對不起,我總不能一直叫他作『他』或者是『外星人』吧?」第二天早上吃早餐的時候,艾弗里說,「我得給他起個名字,就叫他『博比奇先生』好了,如果他不知道,肯定也不會介意的。」

萊昂內爾並沒有顯出什麼不安的樣子,完全跟平時一樣,她便將此理解為同意了。

「那我們今天去哪兒呢?」她問。

他專心思索著,抿緊了嘴唇:「我得去個可以獲取知識的地方。」

這個詞的含義過於寬泛,從妓院到大學都可以沾邊。於是艾弗里問道:「你得說得更具體點,哪種類型的知識呢?」

「關於你的知識。」

「我?」

「不是,關於你們人類,關於你們的行為機制。」

人類。要滿足這一點,她得找一個再大些的城市。

當沿著縣級公路前行時,艾弗里心裡想著布萊克說過的話。從前有一次,他曾經對她說過,如果想要真真正正彈好一件樂器,就必須徹底清空所有意識的干涉,完全依靠手指的肌肉記憶。「你必須完全專註於當下,不給你的自我留下空隙,」布萊克說,「沒有自我,沒有懷疑,也沒有反省。」

她很羨慕他能達到這種狀態。她原先也試過吹薩克斯,不過從來也沒能吹得多好,不足以體驗到布萊克描述過的那種境界。只有在打電子遊戲的時候,她才可能全心投入,以至於失去自我意識。這很奇怪,逃離她自己的頭腦鑄成的這座監獄,忘記自我,這感覺真是令人心醉神迷。神秘主義和冥想者費盡千辛萬苦,也是為了達到這樣的境界。

她眼角的餘光捕捉到一點動靜,讓她猛地踩下剎車,急打方向盤。一頭受驚的鹿踮起四蹄猶如芭蕾舞演員一般輕盈地旋轉著身體,上下掀動著尾巴,一躍而去。她繼續往前開,放慢了車速,搜尋著路標,好搞清楚自己現在的位置。剛剛經過的那幾英里路,她完全沒印象,也不記得自己有沒有拐彎。她冷冷地笑起來,發現原來開車就是她的技能,她對此嫻熟於心,無需意識也能做得很好。甚至在弄清楚遇到的是什麼威脅之前,就已經做出了反應,條件反射比她的意識速度更快。

外星人是否始終保持著這樣的狀態呢?永遠保持著流動狀態,就像音樂大師,或是安住於三摩地的禪宗僧侶?獲得如此高超的技巧,其代價卻是永遠也不知道是你自己在做這件事,意義又何在呢?

中午時分,他們來到一座小鎮,小鎮依偎在陡峭的山壑中,下臨一道奔騰的急流。她沿著鎮上的主幹道向前開去,發現了一座帶穹頂的古雅建築,前門掛著一塊「市圖書館」的牌子。她繼續往前開,在小鎮的邊緣找到一處廢棄的車行,它的外面有個雜草斑駁的停車場,於是她便拐了進去。「跟我來吧,萊昂內爾。」她朝他喊道,「我找到了一個地方,可以讓你獲取知識。」

他們一起走回鎮上,安靜的圖書館裡空空蕩蕩,只有一個老頭在看雜誌。這兒沒有多少書,倒是有一排計算機。「你會用嗎?」艾弗里低聲問。

「這種我不會,」萊昂內爾說,「實在太……原始了。」

他們一起坐下,艾弗里向他說明了如何使用滑鼠,如何上網,怎樣搜索和滾動頁面。「我懂了,」他說,「現在你可以走了。」

她聳聳肩,留他獨自進行搜索。她沿著主幹道閑逛,先是在一間藥店里停下,然後又找到了一家咖啡館。咖啡館裡有煎蛋三明治賣,用的是神奇麵包[2],這在她的童年時代可算得上是種奢侈食品。她在這兒吃過午飯,又要了杯咖啡,坐下來一邊慢慢等著,一邊用手機處理電子郵件。

過了一會兒,她發現櫃檯後面有台電視,正在播放日間曝光秀,主持節目的是個尖嗓子女人,正用一種上氣不接下氣的憤怒語調播報:「接下來請看,奴隸還是賣國賊?這些外星人的翻譯究竟是誰?」

艾弗里意識到,她的大腦中有一部分剛才肯定在聽,然後向她的意識發出警報,提醒她注意,就像之前對那頭鹿做出的反應一樣。她身上具備一種連自身都並未意識到的威脅偵測系統。

在接下來的新聞中,一位記者揭露道,這些翻譯與過去20年中失蹤的孩子們全都對不上號。主持人認為這一點非常可疑,應該有人繼續調查。隨即屏幕上出現了一個專家小組,開始討論大家對於這些翻譯的全部了解,結論是一無所知。

「叛徒!」坐在櫃檯旁邊看電視的一個男人評論,「怎麼有人居然會背叛自己的種族呢?」

「他們連人都算不上,」另一個人介面,「只不過是披了張人皮罷了,其實根本就是克隆人,或者機器人什麼的。」

「政府啥都不會幹,就任憑那些外星人在那兒呆著。」

艾弗里起身買單,收銀台後面的女人問她:「你跟停在芬尼曼那兒的大旅遊車有關係,對吧?」

她忘了,在這樣的小鎮子,一有什麼出格的事,每個人都會知曉。

「是啊,」艾弗里答道,「我和我……男朋友正要給新車主交車呢。」

她抬眼瞅了下電視,恰好看見屏幕上出現了一幅人臉組成的拼貼畫,萊昂內爾赫然在最頂上那排。「看清楚了,」節目主持人說,「如果你認出以上任何一張臉,請撥打我們的電話1-800……」艾弗里等不及聽完那串號碼,店門在她身後關上。

走得太快會引起別人的注意,但也顧不得了。她怎麼會把他一個人丟在那裡,就跟這樣很安全似的?她首先想把旅遊車開過去圖書館那裡接他,但那樣只會招來更多的注意,合理的做法應該是悄無聲息地離開小鎮。

她走進圖書館的時候,萊昂內爾正全神貫注地盯著一個關於大腦的網頁,她在他身旁坐下,悄聲道:「我們得走了。」

「我還沒……」

「萊昂內爾,我們必須得走了,現在,馬上。」

他皺了皺眉,不過還是明白了她的意思。趁他站起身穿外套的時候,她迅速刪除了他的瀏覽記錄和緩存,然後領著他往外走。他們繞到樓後,走到一條僻靜的后街上,這樣遇到的人能少些。「牽著我的手,」她說。

「為什麼?」

「我跟他們說,你是我男朋友,我們得演得親切一點。」

他既沒反對,也沒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外星人把他訓得挺好,她心想。

他們走到那條街的盡頭,這麼一來,兩人又只好拐回主幹道上,剛好路過剛才那家咖啡館。在艾弗里眼裡,每一扇窗戶都像是一雙眼睛,死死盯著陌生人。他們走出鎮上的商業區,路邊的建築逐漸稀少。她發覺,在大約一個街區開外的地方,有人正跟在他們身後。她往後一瞥,瞧見一個身穿迷彩獵裝、頭戴短檐帽的男人,扛著的槍盒用帶子固定在一側肩膀上。

她加快了腳步,但跟著他們的人也隨即加快了步伐。當旅遊車出現在視野中時,艾弗里把車鑰匙塞進萊昂內爾手中,對他說道:「你先走,我來拖住這傢伙。快上車,除了我誰來也別給開門。」然後她便轉身迎向追蹤他們的人。

那人逐漸走近,看著有點眼熟,她不由心中一樂。當她確認了來人的身份,便向他揚聲道:「下午好啊,亨利!在這兒碰到你可真巧。」

「你好,艾弗里,」他說。他穿獵裝的畫風不太對,因為他的相貌實在太像典型的城裡人,身材也過於勻稱了些。「你可太不小心了,我跟在後面是為了確保你們平安返回。」

「我不知道他的照片在電視上都已經傳遍了,」她說,「我一直與世隔絕。」

「我知道。我們有一陣子跟丟你了。請別再這樣了。」

隨著其他危險逼近,亨利看起來似乎也沒那麼邪惡了。她猶豫了一下才道:「我沒發現有聯繫的必要。」意思就是,他們並未威脅到國家安全。

「謝謝,」他說,「聽著,要是在前面19號高速公路上左拐,你會進入一個國家公園,裡面有露營地,會很安全。」

她一邊往旅遊車走,一邊在心裡編了個謊話,好解釋自己剛才在跟誰說話。不過萊昂內爾根本連問都沒問。她剛一上車,他就開始急不可耐地大談起在圖書館裡學了些什麼。她從沒見過他這麼活躍,於是便示意他在旁邊的副駕駛位上坐下,自己重新開動了旅遊車。

「你們之所以會有意識,是因為有大腦皮層,」他說,「這算是個附件,是整個大腦當中進化得最慢的部分,唯一的作用就在於監督大腦其餘部分的活動。感官接收的所有信息都會首先進入大腦內層進行處理,所以皮層接受到的所有數據都是加工之後的,它只能看到外界信息對大腦其餘部分造成的影響,而看不到外界真實的存在。正因為這樣,你們才有自我意識,實際上可以說,這就是你們所能意識到的一切。」

「你為什麼說是『你們』呢?」艾弗里問他,「你自己不也一樣有大腦皮層嗎?」

他自辯道:「我跟你們不一樣。」

艾弗里聳了聳肩。「行吧。」不過她還是不想冷場,「所以博比奇先生沒有大腦皮層嗎?你剛才是不是這個意思?」

「沒錯。」萊昂內爾說,「對他來說,生命活動就是一連串植物神經系統的運作,用不著他刻意去學習。正因為這樣,他思考和反應的速度都比我們快,消耗的能量也更少,因為信息無需經過大腦皮層,去那兒徒勞地繞上一圈。」

「怎麼會沒用?」艾弗里反駁道,「我倒是情願意識清醒。」

萊昂內爾陷入了沉默,整個人突然變得神色黯然,似乎十分煩惱。

她瞥了他一眼:「怎麼啦?」

他以低沉的語調答道:「他也情願意識清醒。他們想從我們身上獲得的正是這個。」

艾弗里緊緊抓住方向盤,盡量不讓自己做出任何反應。到目前為止,那些翻譯們都堅決表示,外星人什麼也沒想從人類身上獲得。不過接著她又想到,或許萊昂內爾剛才所說的「我們」並不是指人類。

「你指的是你們這些翻譯?」她試探道。

他冷冷地點頭。

「那有什麼不好嗎?」她看見他臉上那樣的表情,便問道。

「不是對我們不好,」他答,「而是對他們自己,這樣下去他會死的。」

他正與某種激烈的感情鬥爭著。也許是內疚吧,或者是悲哀,她心想。

「對不起,」她說。

他氣沖沖地站起身,朝旅遊車後面走去。「你為什麼非得讓我想起這些?」他說,「你幹嘛非得多管閑事?」

艾弗里繼續往前開,聽著他將卧室門猛地摔上,心裡一點也沒覺得生氣。內疚和哀傷的感覺有多糟糕,會讓人覺得多無力,她再清楚不過了。對她而言,現在萊昂內爾的表現反而更容易理解了。外界發生的事情以及自己內心的感受,這二者混為一談,讓他難以分別。即便是做人做得如魚得水的那些人,也有處理不好這一點的時候呢。

***

亨利推薦的那個國家公園原來是在坎伯蘭山口[3],早年的拓荒者曾經翻過這座隘口向西,往肯塔基方向遷徙。他們在公園裡的露營地過了一晚,整夜平安無事。黎明時分,艾弗里走出旅遊車,在潮潤的空氣中漫步,觀賞著周圍的景色。很快她便返回車中,對他說:「萊昂內爾,出來,你一定得看看這個。」

她領著他穿過公路,走到一處面西的眺望台。站在阿巴拉契亞山的懸崖邊,他們俯瞰著一座又一座籠罩在雲霧之間的繁茂的丘陵。朝陽從他們背後升起,照亮整個世界,將一切塗抹上淡紫和蔚藍。這一刻,艾弗里恍惚覺得自己就像丹尼爾·布恩[4],正俯瞰著那片蒙主應許的樂土,它在她眼前延伸開去,伸向那薄霧渺渺的遠方,絲毫未受過去的侵染。

「我覺得這很好看,」萊昂內爾嚴肅地說。

艾弗里微笑起來。對於一個完全不習慣自省的人來說,這已經算是具有突破性的表述了,要知道,僅僅兩天前,他連自己餓了都還不會說呢。不過她只是簡簡單單地答道:我也是。

兩人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她又試探地問:「你不覺得,博比奇先生說不定也願意看看這樣的景色嗎?反正周圍一個人都沒有,他想不想從旅遊車裡出來,在外面呆一會兒呢?」

「他現在正看著呢。」萊昂內爾說。

「什麼意思?」

「他在這裡,」萊昂內爾用一根手指敲敲自己的頭。

艾弗里情不自禁地盯著他看:「你的意思是說,你跟他之間有某種心靈感應嗎?」

「沒有所謂的心靈感應,」萊昂內爾對此不屑一顧,「他們是通過神經遞質進行交流的。」她還等著他繼續往下說,於是他便說道:「他不需要全部存在於某一處,他一部分在我這兒,另一部分在車裡。」

「在你的腦袋裡嗎?」她問,一邊盡量掩飾著心中毛骨悚然的感覺。

他點點頭:「他需要我幫助他觀察這個世界,理解這個世界。他們也用過很多其他物種作為助手,替他們辦事。有些負責建築,有些負責運輸,不過我們是第一個具備發達意識的物種。」

「所以他們才會對我們感興趣。」

萊昂內爾望向別處,避開她的視線,但點了點頭:「他們喜歡意識。」他聲音低沉,語調勉強。「一開始他們只是覺得新鮮,不過事到如今,他們已經完全上了癮,就像種危險的毒品。為了意識,我們在新陳代謝方面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因此我們的壽命才會如此短暫,而他們可以活上成百上千年。但是一旦迷戀上我們,他們生命消耗的速度變得比我們的還要快。」

他撿起一塊石頭,向懸崖外拋去,望著它向上畫出一道弧線,然後驟然下墜。

「那要是他死了的話,你會怎麼樣呢?」艾弗里問。

「我不想讓他死,」萊昂內爾回答,他將手插進兜里,盯著自己的雙腳。「有他在身邊,這感覺……挺好,我喜歡有他作伴,他相當年長,非常睿智。」

有那麼一會兒,她可以從他眼中看出這種感受。有這樣一種古老的生物,因為無法與他的人類養子分離,正日漸衰亡,而養子在感情上與之親密相連,這種感覺她可以想像一二。萊昂內爾內心的負擔何其沉重,因為他正在逐漸奪去自己所愛之人的性命。

不過她仍然覺得不安。

「你是怎麼知道的呢?」她問。

他表情疑惑:「什麼意思?」

「你說他年長而睿智,這一點你是怎麼知道的?」

「就跟你下意識地知道什麼事是一樣的,就是種感覺,是種本能。」

「你能確定他沒有在控制你嗎?沒隨意擺布你的神經遞質?」

「那太荒謬了,」他略微有點生氣,「我跟你說過了,他沒有意識,至少天生沒有,而控制是一種意識行為。」

「可要是你做了他不願意的事情呢?」

「如果是他不願意做的事情,我也不會想做。比如說現在跟你講話,他肯定已經決心相信你了,要不然的話,我根本就什麼都不想跟你說。」

艾弗里並不確定,自己到底希不希望被一個外星人相信,不過她的確願意讓萊昂內爾相信自己,於是她便換了個話題。

「你今天想去哪兒?」她問。

「你老是問我這個問題,」他凝視著面前的美景,似乎正在等待著某種啟示。終於,他開口又道:「我想看看正常生活的人類,我們幾乎都還沒怎麼見過人呢,我沒覺得這顆星球會如此人煙稀少。」

「好吧,」她說,「我得打個電話,安排一下。」

等他回到旅行車上後,她慢慢踱到一旁,拿出亨利的那張名片,撥打了上面的號碼。雖然是清晨,他還是在電話剛響第一聲的時候就接起了。

「他想看看人,」她說,「正常生活的正常人,你能幫我解決這個難題嗎?」

「我得打幾個電話,」他說,「我用簡訊告訴你該怎麼做。」

「不要特工,」她說,「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

***

中午時分,當艾弗里停車加油的時候,加油站的電視上正高聲播報著新聞——司法部門將調查外星人綁架人類兒童事件。她躲到洗手間里,掏出手機來看。網上的各種猜測滿天飛:翻譯們都是些什麼人,他們能否獲得解救,他們到底是不是真正的人類。原先批准了萊昂內爾這趟公路之行的那個政府部門,還有設計出這個新戰略,想要從外星人那裡榨取新信息的這個部門,兩者之間顯然出現了意見分歧。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關於有一個外星人正坐著一輛改裝過的大巴,沿著美國的鄉村小路四處遊盪這件事,還沒有走漏風聲。

亨利給她發了一條語焉不詳的簡訊,建議往巴黎方向走。她只好上谷歌搜索了一下,發現這兒居然真的有一個叫巴黎的地方,肯塔基的巴黎。等她走出來付油錢的時候,看到電視報道已經變成了世界職業棒球大賽,心中暗自鬆了一口氣。她一時心血來潮,為萊奧內爾買了一頂紅雀隊的棒球帽。

巴黎其實是肯塔基一座古樸的小鎮,過去一度曾有過躋身都市的錯覺。今天鎮上有場盛事,是一次農產品交易會。前來趕集的車輛將房車營地塞得滿滿當當,不過艾弗里的外星人專車還是設法擠了進去。一切收拾停當之後,她在旅遊車踏板上坐下,啜著一罐百威啤酒,等待夜色降臨。天黑之後再出去活動更能掩人耳目。盯著她看的只有一隻膽怯的流浪貓,正蹲在一個垃圾桶後面。不知為什麼,那隻貓讓她想起萊昂內爾,於是她便朝它丟過去一塊奇多餅,看看能不能把它引出來,可貓並沒上鉤。

當天晚上,萊昂內爾戴著紅雀隊棒球帽,借著夜色的掩護,看上去毫不引人注目。動身前往集市之前,她問道:「我倆都不在,博比奇先生會不會有事呢?要是有人想破窗鑽進旅行車怎麼辦?」

「別擔心,他不會有事的。」萊昂內爾意味深長地說。她決心一有機會就給亨利打電話,警告他不準輕舉妄動。

路上的行人看著全都貨真價實,如果說馬戲篷上方隱匿著狙擊手、旋轉木馬上坐著特工的話,她也看不出來。售票處和爆米花車那兒的人們都沒有認出萊昂內爾,她這才開始放下心來。大家來這兒都是為了尋開心的,可不是為了找什麼外星人。

她領萊昂內爾見識了玉米熱狗和棉花糖的美味,帶他領教了摩天輪和旋轉椅。他擺出一副嚴肅而虛心好學的架勢,耳朵聽著人們的高聲喧嘩,鼻子聞著油炸食品的氣味,眼睛看著閃爍的燈光。等他們把各種讓人暈頭轉向的遊樂設施都挨個兒嘗試了一遍以後,兩人在一張野餐桌旁坐下休息,一邊呷著可樂。

艾弗里問:「博比奇先生玩得開心嗎?」

萊昂內爾聳聳肩:「你開心嗎?」他這並不是在轉移話題,而是真心想知道。

她思索了一下,才答道:「我覺得人們之所以喜歡這些活動,主要是因為能重溫兒時的記憶。」

「是啊,的確感覺有點熟悉,」萊昂內爾說。

「真的嗎?是什麼感覺?」

他停頓了一下,在腦海里搜尋片刻,終於道:「是那些氣味。」

艾弗里點點頭,她自己記得的也是氣味:油炸鍋、爆米花。「你被綁架之前的事情還有印象嗎?」

「是收養,」他糾正道。

「好吧,收養。那你的家人呢?」

他搖搖頭。

「你有沒有想過他們是什麼樣的人呢?」

「不會找我的那種人,」他冷冷地說。

「等等,你又不知道他們找沒找過,說不定你不見了以後,你媽媽眼淚都流幹了呢。」

他緊盯著她,她發覺自己說這話的時候,情緒有點出乎意料的激動,這個話題碰到了自己的痛處。「對不起,」她嘟囔道,站起身來,「我累了,我們回去好嗎?」

「當然,」他起身跟上,什麼也沒問。

***

那天晚上,她翻來覆去睡不著,躺在那兒盯著外面的燈光在車頂投射下的圖案,思緒卻都在車廂後部打轉。在此之前,她的睡眠從未被那裡的古怪所影響,雖然只有一門之隔,不過今晚它卻讓她心緒不寧。

大約凌晨三點左右,萊昂內爾從她身邊走過。她正在打盹,就被他輕輕的腳步聲驚醒了。她靜靜地躺著,聽到他輕手輕腳打開旅遊車門。等他走出車外之後,她坐起身,想看看他在做什麼。只見他朝一座維修庫和幾個大垃圾桶走去。她內心有些矛盾,到底該不該跟著他,侵犯隱私正是自己曾經呵斥過他,不許他做的事情。最後,對他安危的關懷佔了上風,她從控制台那裡拿起一支手電筒,放在防風夾克的兜里,然後跟著他走出車外。

一開始她還以為自己跟丟了,停車場上什麼動靜也沒有,只有一陣清風拂過公路邊的松樹。然後她才聽到前方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砰一聲,然後是微弱的咔嗒聲。一開始,她只是站在那兒聽著,等再也聽不到什麼聲響的時候,她躡手躡腳地往前走去。轉過一個大垃圾桶,她在桶後的陰影里看見一個人影,正蹲在地上。看不清是怎麼回事,她便打開了手電筒。

萊昂內爾轉過身,雙眼蓄滿野性和敵意。一隻貓的屍體軟綿綿地從他手上耷拉下來,頭被扯掉了。他臉上鮮血淋漓,看見她,他故意用牙齒從貓屍上拽下一塊肉來,吞了下去。

「萊昂內爾!」她悚然尖叫,「快放下!」

他轉過身,像動物一樣,企圖把他的獵物隱藏起來。她不假思索地攥住他的胳膊,他猛地轉過身,像要跟她幹上一架似的,眼睛完全是異類的模樣。她後退一步道:「是我,艾弗里。」

他低頭望著手中殘缺的屍骸,然後扔掉,站起身,後退兩步。艾弗里再次抓住他的手臂,領著他從大垃圾桶邊走開,回到旅遊車上。一進車裡,她就把他帶到廚房水槽邊。「快洗洗。」她命令道,然後過去將旅遊車門牢牢關上。

她的心跳得如擂鼓一般,手裡緊緊握著沉重的手電筒,以便自衛。不過當她轉身走回來的時候,卻見他抖個不停,連肥皂都拿不穩,只能靠在水槽邊,以免栽倒在地。她見他臉上依然鮮血淋漓,便拿了一張紙巾,替他擦掉,然後再擦乾他的雙手。他一屁股坐到廚房餐桌旁的凳子上,她雙臂交叉,站在一旁盯著他,等他開口。他卻一言不發。

「剛才怎麼回事?」她嚴厲地問。

他只是搖頭。

「貓不是食物,」她說,「是生物。」

他還是沒說話。

「你是不是一直都晚上悄悄溜出去?」她追問。

他搖頭道:「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試試什麼滋味。」

「你是說,博比奇先生想試試什麼滋味吧,」她說。

「也許吧,」他承認道。

「嗯,人是不會幹出這種事的。」

他臉色難看,她抓起他的胳膊,把他推搡進洗手間,頭對準馬桶。她任由萊昂內爾在那兒吐個不停,自己則轉身收拾起行李,將東西都塞進行囊。她把背包掛上肩頭時,他蹣跚著走到洗手間門口。

「我要走了,」她說,「既然知道你會幹出這種事情,我就沒法在這兒睡了。」

他嚇得目瞪口呆。她從他身邊擠過,走出車門外,大步穿過碎石鋪就的停車場,這時他在她背後高聲喊道:「艾弗里,你不能走!」

她轉過身:「不能走?你就瞧著吧!」

他從旅遊車上下來,跟在她身後:「那我們該怎麼辦?」

「愛怎麼辦怎麼辦,」她回答。

「我不會再那樣了。」

「現在說這話的是誰?是你還是他?」

兩人旁邊的那輛房車上亮起了燈光,她這才發覺,他們倆就跟房車公園裡的癟三似的,正在上演一場午夜好戲,招來別人的注意。這種爭論他們不該當眾進行。而且她腦袋一熱跑出來之後,才又發覺自己其實無處可去。所以她又趕著萊昂內爾往回走,重新朝旅遊車走去。

兩人回到車裡後,她說:「萊昂內爾,你給我聽好了,這整件事兒快把我嚇死了。只要還是他說了算,你就什麼也承諾不了。說不定下一回,他就該想試試看,趁我睡著的時候把我給幹掉,又是種什麼滋味兒呢?而你又阻止不了他。」

萊昂內爾似乎頗為困擾:「他不會那麼乾的。」

「你怎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

「這可不行,我必須得跟他見個面。」

艾弗里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這話就脫口而出了。但她知道:跟這位無時不在、卻又隱而不見的乘客同車而行,她已經完全無法忍受了。除非能弄明白車後那扇門裡到底藏著什麼樣的秘密,否則她根本無法心安。

他搖搖頭:「那沒用的。」

她雙臂交叉道:「除非我能搞清楚他是什麼,否則我沒法待在這兒。」

萊昂內爾的臉上顯露出一種反觀內省的神情,彷彿他正在徵求自己良知的同意,最後他才說道:「你得發誓,不跟任何人說起。」

艾弗里原本沒指望他能答應的,現在倒緊張得微微有些發抖。她把背包扔到床上,手握成拳:「好吧。」

他領著她走向車廂後部,輕手輕腳地打開門,彷彿生怕驚擾到住在裡面的人。她跟著他走進門去,小小的房間里,點著昏暗的光,有種泥土的氣息。他帶上車的那堆箱子肯定已經被收疊起來了,因為她一個也沒瞧見。床鋪沒有整理,床邊是個透明的盒子,像個水缸,裡面裝著什麼東西,她看不真切,等萊昂內爾開了一盞燈,她這才看清缸里的東西。

那東西看著很像是珊瑚或海綿,泛著黃色,看似圓溜溜的植物,大小跟半個沙灘球差不多,它棲息在木屑和枯葉之上。萊昂內爾拿起一個噴壺,輕輕往上噴洒水霧,那東西隨之向外膨脹開來,就跟在呼吸似的。

「那就是博比奇先生嗎?」艾弗里悄聲低語。

萊昂內爾點點頭:「是他的一部分,最重要的部分。」

外星人看上去毫不起眼,感覺用一瓶漂白劑就能幹掉。「他能動嗎?」她問。

「絕對沒問題,」萊昂內爾說,「但跟我們這種動法不一樣。」

她等著他進一步解釋。剛開始他似乎不太情願,但最終還是開口道:「他們其實是由細胞組成的聚落,這些細胞有著複雜的生命周期,目前他們正處於發展演化的最終階段,其生命形式最複雜,也最完善。在此之後,他們便零落成泥,細胞並不會湮滅,而是繼續組成新的共生體,但這一個體卻消亡了。跟我們差不多吧,我猜。」

她發現自己此刻的感覺竟然是失落,儘管萊昂內爾之前已經告訴她很多,她仍然期待著與外星人之間會有某種形式的交流。在此之前,她從來都沒真正相信過這個外星人會沒有意識,但現在她信了,說實在的,要說他們能思考,她才覺得難以置信呢。

「你怎麼知道他是智慧生命呢?」她問,「說不定他就只是一團化合物,就跟一片發酵的麵包似的。」

「那你又怎麼知道我是智慧生命呢?」他盯著水缸回答,「或者其他人。」

「你會對我作出反應,你會交流,而他卻不行。」

「不對,他可以。」

「怎麼反應?要是我碰他一下——」

「別!」萊昂內爾飛快地說,「別碰他,你等著瞧吧,他會有反應的,不是出於什麼惡意,就是一種條件反射。」

「那你是怎麼……」

萊昂內爾勉強回答:「他必須得接觸你,接觸是他們交換神經遞質的唯一方式。」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內心正在交戰,她看到他臉上一副矛盾的表情,最後還是無奈地開口:「我想他願意與你交流一下。」

這正是她之前所希望的,親自確認一下外星人的意圖,不過一旦這樣的機會真的擺在面前了,她的本能卻表示反對。「不了,謝謝。」她說。

萊昂內爾如釋重負,她意識到,他原本並不願放棄與博比奇先生之間獨一無二的這種關係。

「不過還是謝謝你。」她說,因為他慷慨地答應了這違心的要求。

但她心中仍然覺得不安。所謂的「外星人態度友善「畢竟僅僅是萊昂內爾的一面之詞,而發生了今晚的事情之後,只有這句承諾是不夠的。

***

兩人誰也睡不著,所以天色微明時,他們就又上路了。艾弗里向西而行,心裡知道,他們正日漸深入荒無人煙之地,就連陌生的人類到了這兒也不受歡迎,更別提外星人了。這裡是她從小長大的地方,她熟悉的家鄉。從這裡開始,車廂外的世界就是充滿暴力和威脅的所在,到處都是一堆堆的窮鬼,滿心嫉恨別人那美國式的幸福生活。在這裡,就連教堂佈道也在教人懂得知足,不滿情緒都是那些仇視自由的人們——諸如大學教師、同性戀和移民——咎由自取。

成長過程中,她原本以為自己會在這鄉間終老,她人生的每個階段都按部就班——高中一畢業就結了婚,當了女服務員,19歲懷上孩子。她的人生軌跡本已經註定了。

現在想來,都覺得不可思議。

這天早晨,萊昂內爾似乎很願意跟她說說話,他坐在她身邊的副駕駛席上,目視前方的道路,同時回答著她的問題。

「他跟你交流的時候什麼感覺?「

他思索著:「就像一種心情,或是直覺,或者是衝動行為。」

「那你怎麼知道是他,而不是你本人的潛意識?」

「我不知道,這無所謂。」

艾弗里搖頭:「我不願意過跟著感覺走的人生。」

「為什麼?」

「你的潛意識……完全靠不住,你根本控制不了,它沒準就把你帶溝里去了。」

「那太荒唐了,」他說,「又不是什麼外來的東西,那就是你自己,你的意識才是奴隸主,老是擔心失去主控權,你的潛意識只想保護你而已。」

「有個外星人在旁邊指手畫腳可不行。」

「他不像你說的那樣,這種支配欲是意識的產物,可他頭腦中並不具備這種奴隸主意識。」

「你是確切地知道事實如此,還是僅憑猜測?」

「猜測是你的潛意識告訴你的,而知道是有意識的行為。只有當你的頭腦自相矛盾的時候,這兩者才會發生衝突。」

「我聽著倒跟人類現狀一模一樣,」艾弗里說,這肯定是她這輩子最荒誕不經的一場對話了。

「他現在在這兒嗎?」她問。

「這還用問嗎?」

「你就從來沒想過要擺脫他嗎?」

他疑惑地問:「我為什麼要擺脫他?」

「為了隱私,為了自己一個人獨處。」

「我不想自己一個人獨處。」

他的語氣透露出他已經想到更遠的了,甚至他這位終身夥伴死後的情形。他猛地起身,走回車廂後面去了。

捫心自問,她剛才其實對他說了謊。她也曾經歷過跟著感覺走的人生。遵從直覺的指引曾是她的座右銘,因為她一直都對自己的感覺滿懷信心。當然了,這肯定跟直覺或是內心半點關係都沒有——她所遵循的不過是自己的潛意識罷了。正是由於潛意識的影響,她才選擇了這條路,而不是另外一條;所以她才喜歡吃葡萄乾小麥片,而不喜歡吃粟米片;所以她才覺得某些曲調美得令人心痛;所以她才會喜歡這個古怪的年輕人,而罔顧理性的判斷。

他們沿公路前行,逐漸接近伊利諾伊州南部,艾弗里的記憶開始浮現,悔恨拉扯著她的心,彷彿一根令人窒息的繩索,將她拖向她未能成為的那個人。那一個個沒能做出的決定,連綿不斷地從她腦海中紛馳而過,她就這麼變成了如今這副模樣,如無根飄萍,如斷線風箏,在這煙火人間,她也是個陌生人,就如萊昂內爾一樣,只是方式不同罷了。

意識對我又有何益?她心想。意識只能讓她明白,在內心深處,她其實永遠也無法與另一個人血肉相連。等到她的細胞開始融入塵土的那天,她的意識也不留半點曾經存在過的痕迹。

***

那天晚上,他們在距聖路易斯一天車程的高速公路休息區紮營。萊昂內爾悶悶不樂,神色憂慮,艾弗里拿一本狗血小說想逗他提起興趣,卻毫無作用。最後她忍不住問他出什麼事了。他搜腸刮肚地尋找著合適的言辭:「他病得很厲害,這次旅行是個餿主意,各種刺激惡化了他的病情。」

她試探著問:「那我們是不是應該往哪座穹廬的方向開?」

萊昂內爾搖頭:「他們治不好這種……這種意識上癮症,就算他們真能治,我覺得他也不肯接受治療。」

「其他那些外星人知道他怎麼回事嗎?」

萊昂內爾默然點頭。

她不知該怎麼安慰他,最後只好道:「好吧,出遊畢竟是他自己的選擇。」

「自私的選擇,」萊昂內爾生氣地說。

她不禁留意到,這一次他是在為自己發聲,說話的是萊昂內爾,而不是博比奇先生。她若有所思道:「或許他們愛我們的程度不如我們愛他們深吧。」

他望向她,似乎「愛」這個詞對他來說聞所未聞:「別說什麼我們,我跟你們不同。」

有片刻工夫,她覺得難以置信,但她只說了句「隨你便吧」,便又重新埋頭看書。過了一會兒,他走回車廂後面,把門關上。

她在那兒躺了一會兒,努力集中精神看書,但心思完全不在故事上,而是一直在留神聽著門後的動靜,看能不能聽到什麼,好判斷出他們的狀況。她終於悄悄起身,走到門邊去聽。可什麼聲音也沒有。她試著推了推門,發現沒鎖,於是便輕手輕腳將門打開一條縫,往裡窺看。

萊昂內爾並沒睡覺,他正躺在床上,頭緊挨著裝外星人那個水缸。但外星人已經不在缸里了,而是在枕頭上。它伸出許多條索狀的細長觸手,將萊昂內爾的頭攬在其中,彷彿美杜莎的擁抱,那些觸手蛇一般鑽入他頭上各處竅孔,一條伸進了一隻耳朵,一條鑽進一個鼻孔,還有一條將眼球擠到一旁,好鑽進眼窩裡。連接人與外星人的半透明觸手間,有液體正迅速流淌著。

艾弗里在恐懼的邊緣躊躇著,她的本能第一反應是過去干涉,以保護萊昂內爾免受這種似乎是攻擊的行為。不過他臉上的表情卻並非恐懼,而是安詳。他之前含含糊糊地提過所謂神經遞質的交換,現在她想起那些話,才明白他原來是這個意思。外星人交流的方式原來是飲下腦脊髓液——它選擇的毒品,同時將自己的注入萊昂內爾體內。

她戰慄著,輕輕將門重新關上。那個畫面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她走出車外,圍著旅遊車轉圈,好讓自己鎮定下來。轉了三圈之後,她向後倚靠在冰冷的金屬車身上,這麼多年來,頭一回希望自己手裡有根煙。頭頂之上,星光明亮而冰冷。她冷不丁插身其間的究竟是種什麼關係啊?獵手和獵物?父與子?毒販和癮君子?主人與奴隸?或者說是一種怪異的綜合,上述各種關係都兼而有之?她剛才親眼目睹的,是不是一個外星人正學著去愛呢?

她存了一瓶留待特別的場合才喝的波旁威士忌,於是她走進車裡,給自己斟了一杯。

還沒來得及喝得酩酊大醉之前,萊昂內爾出現了,這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她想著要不要給他也來上一杯,但這酒跟注入他腦中的那種玩意兒混合起來會怎樣,她卻無甚把握。

他在她對面坐下,卻只是默默注視著地面,良久之後,方才輕輕動了一下,開口道:「我覺得我們應該帶他去個隱秘的地方。」

「哪種隱蔽的地方?」艾弗里問。

「莊嚴一點的,親近自然,與世隔絕。」

去死,她意識到。外星人想要在一個隱秘的地方死去,或是萊昂內爾希望他這樣死去。這二者之間的界限實在難以分別。

「我知道一個地方,」她說,「他還能再堅持一天嗎?」

萊昂內爾默默點頭。

趁著波旁威士忌的醺然酒意,艾弗里想著該怎麼跟亨利說。國家安全受到威脅了嗎?她不這麼認為,這似乎只是一件私事。她向他求證道:「要是他死了,你肯定他的親戚們不會責怪我們?」

「責怪?」他問。

她發覺現在是意識控制下的交談:「就是在他回不去的情況下做出反應。」

「如果他們會有反應的話,早在他離開的時候就該反應了。他們並沒指望什麼,甚至也沒指望他能回去,跟你們人類不一樣,他們並不會生活在對未來的想像中。」

「真是明智,」她說。

「是啊。」

***

接近黃昏時分,他們開進了聖路易斯,驅車穿過聖路易斯拱門[5]旁邊的白楊街大橋,然後駛入70號州際公路,向城北開去。此行的目的地在何方,艾弗里胸有成竹。從弗蘭克先前告訴她終點是聖路易斯的那刻開始,她就已經知道,自己最後一定會開上這條路,開向她度過前半生的那個地方。

在維多利亞時期,貝爾方丹公墓的所在地,是這座城市的郊外。一道石牆和熟鐵門後,是幾百畝鬱鬱蔥蔥的土地。這裡算得上是那個年代的遺迹了,那時候的公墓還是遠離城市的避難所,有著公園般美麗的景緻,蜿蜒的路邊,粗大的老橡樹和楓香樹羅列兩旁,枝幹襯著天空變成道道暗影。艾弗里緩緩駛過一座座大理石陵墓,向公墓背後的那座丘陵駛去,從那兒可以俯瞰面向密蘇里河的那道幽谷。這裡的一切都符合萊昂內爾的希望——安詳、自然、幽寂。

陰暗的天空中飄下微微細雨,在空氣中氤氳開來。艾弗里把車停好,走出車外,看看周圍是否有人。靠近入口有一個遛狗的人,除此之外她一個人影也沒瞧見,也沒發現有車跟著他們開進來。再過半小時就該關門了,在那之前必須把車開走。亨利和他的朋友們多半就在大門外守株待兔,等著他們再次出現。她走回車裡,敲敲萊昂內爾的門,他立刻把門打開。房間里,他們原先買好的那個大號冷藏箱正敞開著,已經準備就緒。

「幫我把他抬進去吧,」萊昂內爾說。

艾弗里繞過冷藏箱,走向水缸:「我碰他沒問題吧?」

「把你的手舉在靠近他的地方,停留一會兒。」

艾弗里依言而行。從外星人身上那堆菜花般的褶皺里,伸出一根透明的觸手,碰到她的手掌,往後縮了一下,然後又再度伸出,遲疑而溫柔地探索她的手掌,盤在她的小指上,讓她覺得略微有些發癢。她保持著一動不動。

「他在想什麼,」她悄聲道。

「他在研究你的化學屬性。」萊昂內爾回答。

「沒有意識的話,他怎麼研究呢?他能記得住嗎?」

「他當然記得住,你的免疫系統不也能記住每一種曾經遭遇過的病原體嗎?它不也一樣沒有意識。倒是你,能把它們一一記住嗎?」

她搖搖頭,無言以對。

終於,顯然是滿意了,那根觸鬚又縮回外星人的身體里。

「好了,」萊昂內爾說,「現在你可以碰他了。」

外星人重得出乎意料,萊昂內爾已經在冷藏箱底用塵土和木屑鋪好了一張床,兩人抬著他放在那張床上。萊昂內爾把箱蓋子鬆鬆地扣上,然後兩人一邊一個,抓住箱子上的手柄,抬著箱子走到車外。艾弗里在前面領路,繞過一座形如希臘神廟的陵墓,走到路旁一個野草叢生的隱蔽之處。地上雜七雜八堆著梧桐樹葉和樹皮,在雨中濕漉漉的。

「這兒可以嗎?」她問。

作為回答,萊昂內爾將他那一側的冷藏箱放在地上,直起身,呼吸著林中的氣息:「這裡可以。」

「我得去挪車了。你就藏在這後面,以防有人過來。我一會兒就回來。」

她將旅遊車駛到外面馬路上時,守門人向她揮手致意。她在鄰近的居民區路邊停好車。回到公墓時,門已經關了。她繞著公墓的外圍走,來到人跡稀少的側翼,然後爬上牆,越過牆上的防盜護欄。

公墓中,城市車水馬龍的喧囂聲消失不見,頭頂的樹木交錯掩映,形成道道拱形,猶如教堂般肅穆。連一隻松鼠的擾動也沒有。艾弗里在一塊墓石上坐下,等待著。小山背後,萊昂內爾正陪在他那位行將就木的夥伴身邊,為他守夜。她想給他些私人空間。這種安寧感覺很好,但卻很陌生。她的人生充滿了動蕩。二十年來,她一直在開車——開車遠離,開車超越,永遠朝向新的目的地,從不回頭。

夜晚即將降臨,她還需要完成此行的另一個目的。她將雨衣的兜帽戴上,往坡下走,濕潤的青草輕撫著她的運動鞋。距離她上次來憑弔女兒加布里埃爾的墳墓已有數年,女兒短暫的生命彷彿一道天塹,將她的生活截然分成兩段。那時候,他們管這叫嬰兒猝死綜合症——那是一種無法解釋的隨機死亡,毫無意義可言。「你完全無能為力,」醫生說,比起直面宇宙的殘忍,他覺得這麼想能讓她略感寬慰一些。

加布里埃爾的墓在一片雪松園中,這塊墓地是艾弗里原先打工的那家咖啡館裡一位好心的顧客送給她的禮物。一開始她本想拒絕的,因為這座小小的墓碑肯定會被更加醒目的墓碑遮擋。不過那些郊區墓園看起來都太過工業化,連紀念碑都是用機器打造的,她倒是喜歡上了這個地方的古老和清靜。最開始那段時間,她曾經一遍又一遍來掃墓。

她在愈來愈暗的暮光中走向女兒的墳墓,看到墓碑上放著什麼東西。當她走近以後,才看清那是個小小的赤陶天使,折了一翼,應該是某個陌生人放上去的。艾弗里站在原地,凝視著那個沾滿泥污的小小雕像被雨水淋得透濕。這是一位連名字也不清楚的人送給她女兒的禮物。突然之間,一陣意想不到的哀傷席捲而至,令她不由得彎下腰去。離上一次撫摸自己的女兒已時隔二十年,但當時的記憶依然活靈活現,她依然記得她身上的香氣、柔嫩的肌膚、眼裡毫無保留的信賴。她已離自己而去,那種令人心痛的空洞感又再次襲來。

艾弗里蹲下身,雙膝著地,跪在濕漉漉的青草上,為自己未能保護周全的孩子而啜泣,為那位陌生無名氏的同情而啜泣,甚至為那位再也無法飛行的殘缺無助的天使而啜泣。

身後傳來一陣聲響,她抬起頭,萊昂內爾正站在那裡看著她,雨水從他的臉上滾落——不對,是淚水。他擦乾雙眼,然後望著自己的手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

可憐的糊塗蛋。她站起身擁抱他,因為他此刻的感受與自己如出一轍。他們在原地站立了片刻,兩個人,各自困在自己的情感中,只有共鳴才是能打破這堵牆的唯一縫隙。

「他走了嗎?」她輕聲問。

他搖搖頭:「還沒有,我把他單獨留在那兒,怕我……會干擾他。然後我看到了你,就跟著你過來了。」

「這是我女兒的墳墓,」艾弗里說,「我自己都不知道還這麼想念她。」

她握住他的手,開始往坡上走去。兩人沉默不語,但都沒有放開彼此的手,直到走回剛才放下博比奇先生的那座大理石陵墓。

外星人仍然在那裡,在冷藏箱旁邊的地上。萊昂內爾跪在他身邊,伸出一隻手。一束觸手伸出來,抓住他的手,然後收回。艾弗里站在一邊旁觀,萊昂內爾走過來:「我要在這兒陪他,但你不用。」

她回答:「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呆在這裡。」

他暗自埋下頭去。

於是兩個人安下心來,觀看一場奇怪的死亡。艾弗里拿出從旅遊車上帶來的一些化學暖手劑,分給他一些。等暖手劑用完,夜色漸深,她在公墓管理員的短木頭堆底下找到了幾塊干木頭,生起一堆篝火。她坐在火旁,用棍子撥弄著火苗,她的眼淚已經流幹了,現在就像一隻舊輪胎一樣乾癟疲憊。

「他知道自己快死了嗎?」她問。

萊昂內爾點點頭:「我知道,所以他知道。」他略微有些傷心地補充道:「這就是意識在你們身上乾的好事。」

「這麼說,正常情況下他應該不知道嗎?」

他搖搖頭:「不知道,也無所謂,這就是他們生命輪迴的一部分。如果自身未能意識到死亡,也就不存在死亡。」

「那樣生命也不存在,」艾弗里說。

萊昂內爾只是坐在火堆旁,掰斷一根根樹枝,扔進火里:「我一直在想著是否值得,究竟值不值得為了意識去死。」

她努力想像著消除掉自我之後的情形——對過去無悔,對未來無懼。她心想,如果這是《星際迷航》系列劇中某一部的話,現在就該讓柯克船長發表演說來為人類辯護了,儘管人類身上存在著各式各樣的缺點,但她卻並不這樣認為。

「你說的對,」她說,「意識是有點操蛋。」

當他們終於在外星人身上看到一點變化的跡象時,晨光已熹微。那一團腦花似的物質開始收縮,在它的下方逐漸出現一汪液體,逐漸鋪開,彷彿正在溶化。這一過程無聲無息,直到最後,他的軀體像只下陷的蛋奶酥一般,縮得越來越小,最終什麼也沒有留下,直余樹葉上一點微殼、地面上一灘濕跡。

他們坐在那裡,久久沉默著。日出時分,萊昂內爾站起身,撣撣自己的褲子,面色陰沉凝重地說道:「好了,就這麼完了。」

艾弗里不願離開:「他的細胞已經進入泥土了嗎?」

「是的,它們會在地下生活一段時間,不斷傳播和繁殖,會經歷某種類似開花和結出孢子的生命周期,這種時候,要是有狗或者小孩經過的話,這些孢子就會在他們的腦中棲息下來,這就是他們入侵的方式。」

他的聲音完全漠不關心,艾弗里盯著他道:「你應該早說啊。」

他聳聳肩。

她腦中忽然閃過一星靈感,於是抓起一根棍子,在地上的那攤水跡中挖了起來。她舀起潤濕的泥土放進手中,然後移入冷藏箱里。

「你在幹嘛?」萊昂內爾說,「你阻止不了他的,已經太晚了。」

「我沒想阻止,」艾弗里說,「我只是想搞些細胞回去移植,我要種出一個屬於我的外星人。」

「這真是個愚蠢透頂的——」

過了一會兒,他也在她身邊跪下,挖起土來。當挖到的土差不多裝滿了半個冷藏箱的時候,兩人便用樹葉把土遮蓋起來,好讓它保持濕潤。

「在這兒等著,」她對他說,「我把車開過來接你。再過一小時,大門就該開了。別讓任何人看到你。」

等她走回停車的那條街時,亨利正在一輛停泊的車裡等著。他走出車外,為她打開副駕駛一側的車門,但她並沒有上車。「我得回去了,」她說,一邊將頭扭向旅遊車的方向,「他們在等我。」

「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發生了什麼?」

「我只不過是需要休息一下。不得不離開一陣。」

「在一座公墓里?休息了一整夜?」

「這是我的私事。」

「有沒有什麼是你應當告訴我的?」

「我們今天就要啟程回家了。」

他等著她往下說,但她再也沒多說一句。告訴他也沒有用,他對此無能為力。入侵早就開始了。

他眼睜睜看著她回到旅遊車上。她將車開到加油站,加滿了油,等著公墓開門。一到8:30,她就將旅遊車開進公墓大門,朝著困惑的守門人揮手。

她和萊昂內爾一左一右,扛著冷藏箱回到車上,只在身後留下一堆篝火的殘跡和略微有些亂糟糟的泥土。然後她便徑直開往高速公路。

在伊利諾伊州南部,他們停下來吃了頓快餐當早飯。艾弗里一邊開車,一邊吃著豬柳蛋漢堡,喝著咖啡。很快,萊昂內爾走過來,厭煩地挨著她坐下,手裡拿著個裝滿泥土的塑料盒。

「這是我的嗎?」她問。

「不,這是我的,剩下的都歸你了。」

「謝謝。」

「這不會是他,」萊昂內爾說這話時,雙眼望著他小心地抱在腿上的那抔泥土。

「不會,但它會屬於你,你可以用自己的方式來撫養和教育。」

她自己的也一樣。

萊昂內爾又道:「我原本以為你至少該有那麼點忠於自己的種群,會阻止他們入侵呢。」

艾弗里思索片刻才道:「要知道,我們並不是毫無防守之力,我們身上有他們想要的東西——自我和死亡的天賦。上帝呀,我覺得我就跟花園裡那條蛇[6]差不多。不過我的外星人會喜歡我這一點的。」她從後視鏡里能看見那個冷藏箱,就放在廚房的地板上。她已經開始喜歡那個以後會長成的人了,此刻他正孕育其中。「這算是給外星人綁架又添了一層新的意義,對吧?」她說。

他沒聽懂她的笑話:「你害怕變成……像我這樣的人嗎?」

她瞥向他:「萊昂內爾,沒人能跟你一樣。」

儘管兩人已經共度了這麼一段時光,但聽到她說出這樣的話,他仍然不知該如何作答。

[1] NORAD(North AmericanAerospace Defense Command)是一個由美國和加拿大共同組成的軍事機構,成立於1958年5月12日,作用是由美加兩國作北美地區空中聯合防衛。

[2]一個著名的麵包品牌

[3] Cumberland Gap,美國東部穿過坎伯蘭高原的天然通道,在肯塔基、維吉尼亞和田納西三州交界處。海拔500米,由河流沖蝕而成,曾為向西移民的要道。

[4]美國拓荒時代的英雄。

[5]美國向西開發的一個象徵,這座雄偉壯觀的不鏽鋼懸鏈線的建築物高達192米,是1964年動工後僅用兩年時間建成的。拱門底部有電梯可以直達頂層,為聖路易斯市的地標建築。

[6]意指魔鬼的化身。

上海果閱文化創意有限公司已獲得本篇權利人的授權(獨家授權/一般授權),可通過旗下媒體發表本作,包括但不限於「不存在科幻」微信公眾號、「不存在新聞」微博賬號,以及「未來局科幻辦」微博賬號等

譯者 | 羅妍莉

校對 | Punch、孫薇

戳下列鏈接,閱讀更多雨果獎相關內容: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不存在日報 的精彩文章:

太上玄元燈樓是個摩天輪,為啥到長安十二時辰里就成了古代黑科技
未來人類殯葬一覽:太空中正飄著上千個骨灰盒

TAG:不存在日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