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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中聯部部長、人民日報社社長錢李仁95歲「致青春」:最憶上海三條路

老錢馬上95歲生日的人,兩手拉線向上牽引那個器材,一做2000個。雙腳踩踏板前後擺腿那個更猛,照樣2000個。前不久,骨科大夫制止才停。戀戀不捨。

就走路。一邊走,一邊唱歌:「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一個人唱出千軍萬馬。

午睡起來,奔冰箱,咕嘟咕嘟喝冰水。兒子心裡直泛嘀咕:這腸胃,鐵打的?

吃大量水果,酷愛到「偷吃」。查血糖,啥事沒有。

給他發郵件,往往不超過半小時,便有回復。彷彿一直在線上。

不喜歡別人叫他「錢老」,叫老錢。而且不是隨便說說。有人親見他當面直言:「不要叫我錢老,叫老錢!這是第三次糾正你了,達成協議。」問他究竟為什麼?無它,自在些。

老錢大名,錢李仁,做過中聯部部長、人民日報社社長,在上海聖約翰大學讀的是化學系,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當過首任大使銜中國代表,英語運用較自如,法語也能使用,翻譯過間諜小說,逃過難,挨過炸,見過兵荒馬亂,滄海桑田,歷事無數,還曾坐火車遭遇脫軌,夜半被劇烈震動從夢中驚醒,後節車廂尾部乘客全部罹難。

他最希望記者寫下的,就一件事:上海歲月。

動蕩不安的日子,心神不寧的夜

正好是1937年8月13日事變當天,錢李仁一家五口,從鎮江坐火車逃往嘉興。

車票是事先買的。不可能預知上海這一天開戰。上車時也不知。只是一路走走停停,不時在小站停靠,過一會兒,便看到滿載中國士兵的軍列呼嘯而過,一列又一列,向上海進發。

到蘇州已天黑。旅客還在下車,就驟響空襲警報。一位熟悉站台的乘客指點,月台之間有地下通道。這在當時很少有。就此,全家拎著逃難所攜的大包小包,奔通道躲避了一兩個小時。坐蘇嘉鐵路繞過上海直達嘉興時,已是深夜。

這一天,離他生日,還有一周。13歲的少年,在兵荒馬亂的火車站坐等天亮,第二天中午才回到出生地嘉興王店鎮。

這是第一次逃難。鎮江是當時江蘇省的省會,兵家必爭,風聲鶴唳。逃到老家鄉下,一是有些親人,二是那些複雜的河道港汊,或許臨時可避。

動蕩不安的日子,心神不寧的夜。在王店從報上看到日軍在滬攻勢受阻,鎮江方面也從起初的慌亂中鎮定下來,宣布9月照常開學,於是舉家便又回鎮江。

離開不到3個月後,家舍在兵荒馬亂中被燒毀,親人伯母也沒逃出,葬身火海,屍骨無存。

此時,老錢全家也已二次逃難,北上高郵。

北上,是為了躲避日軍之前的主攻方向。然而很快,鎮江淪陷、南京淪陷、揚州淪陷,日軍已直逼高郵。老錢父親苦思冥想,四處尋親,最終決定投向上海一位親戚所在的公共租界。

老錢熟稔複述當年路線:從高郵,走水路,經興化,到泰州,再走陸路,過黃橋,去新港,坐船抵上海。從黃橋到新港五十里旱路,老錢坐在獨輪車上,車身有些前低後高,兩手必須緊緊抓住車架,以免滑下。遇到過「說話很客氣」的游擊隊,也正巧在日軍午飯時,溜過無人站崗的街鎮。到新港,只見一片瓦礫,廢墟上建起的房屋,「不過是一些茅房罷了」。船到上海,「戰爭的遺迹——斷垣殘壁仍舊存留著。浦江中一隻只的船上,都像貼上一張膏藥一樣」……

從此,開始了刻骨銘心的15年海上歲月。在這裡考進上海中學,在這裡參加學運,在這裡光榮入黨,在這裡迎來解放,也在這裡,喜結良緣。

1939年春,在上海正風中學讀初三的錢李仁

「砰」一聲,樓板都震動了,住在樓上的老人當場倒下過世

很快,老錢便在悠遠的記憶深處,精準定位出當年投奔的那位親戚,在上海開綢庄的地點:三馬路(今漢口路)和福建路的交界口。

不久後搬去的拉都路,他也印象很深:「就是今天的襄陽南路,最南端有一個拉都村,最靠近弄堂口的10號房有一間灶披間,就是上海話的廚房。我們一家五口擠在裡面,只有一扇朝北的窗戶,終年曬不到太陽。最大的問題,是沒有洗手間。」

一家團聚在一單間非常好,但住得太難受。然而「上海周邊戰火蔓延,住在『孤島』再困難,也勝過在日佔區做亡國奴」。初到上海時,老錢還曾和哥哥一起睡在過道里,床鋪晚搭早拆。

不久再換到山東路福州路一處三層樓頂層的亭子間里,正在一家餐館灶間頂上。餐館是常熟風味,「叫化雞生意特別好,爐火熱氣、煎炒油氣、蒸煮水氣日夜熏烤,加上我們入住又正好是夏季,真是嘗到了『水深火熱』的味道」。

不久又搬到打浦橋的新興里,比較正規的弄堂房子,全家住進一處房子的二樓前樓,有個玻璃窗朝南,才終於照見了陽光。生活透出一口氣。儘管,在頭頂別人家加搭出的閣樓上,人家在地板走動,就像走在他們頭上。

記不清那天是一大清早還是晚上了,忽然間「砰」一聲響,把頭頂這層木樓板都嗡嗡震動了,錢李仁全家嚇一大跳。

住在樓上的老人,因病注射了一針盤尼西林,不幸突發過敏,當場倒下過世。

幾十年過去,老錢說起那一下震響,依然聲勢懾人。

印象極為深刻的還有樓下那條路。

「要飯的,逃難的,帶著小孩沒地方住的,還有不少流氓小偷,混在裡頭橫行霸道。我們出門去買點東西,進來一路上,要防偷搶,還有要飯的不停拉我們褲腿,伸出手來,要點東西。每天走這個路,很吃力,也很心酸。我媽媽是小腳,她要出來,我們必須有人扶著她。就這樣,我在這裡住了9年。也是在這附近,打浦橋當時有條小河,我見過日本兵扛著槍在河邊走,就趕快躲起來。」老錢說,這麼多年過去了,自己對上海印象最深的,是三條路,這就是其中之一。

在這條路,他看到了真正的「水深火熱」。從這條路出發,錢李仁走向菜市路(今順昌路),去讀上海中學高中部。又走向徐家匯、華山路、十六鋪……和同學搞讀書小組,做學運工作。沒有自行車,就靠兩條腿,一步步走上革命之路。

「在黨的領導下,我們這一代人走過了戰鬥的歷程」

80年前的1939年冬,錢李仁秘密加入「學協」,全稱是「八·一三」前後曾一度公開活動的「上海市學生界救亡協會」。

次年5月,鮮花開遍原野的日子,在中共一大會址所在的望志路(今興業路),一處二層閣樓里,錢李仁舉起右手,莊嚴宣誓,加入中國共產黨。

這便是他對上海印象最深的第二條路。

兩次的引路人,都是同班同學吳紹基,望志路閣樓就是他家。

小學畢業,錢李仁以全年級第一名,考進當時鎮江最好的江蘇省立鎮江師範學校讀初一。到上海後,他在家附近的正風中學讀完初三,順利考進上海中學。「遇到不少好老師。」老錢感慨,「物理老師楊逢挺,還有化學老師,都是著作等身的人物。英文老師姚志英,除了正規教材,還自己用心編了一套《英語背誦文選》,不少從英文名著摘選,每篇不到一頁,每周學會一篇,第二周當堂點人背,背不出來,就站到角落裡。從高一到高三,從不間斷。國文老師陶庸生也是,從古代經典和歷代名著里,自選了一些篇章帶我們學,時常會當場出一個題目,要我們馬上寫出作文來。」

名師嚴教。錢李仁學業全班第一。

思想上更為突出。離開鎮江時,日機扔炸彈,學校老師已經在教大家要抗日。更早之前,一位表哥在南京上初中,訂了鄒韜奮的《生活周刊》,看完會寄來。「很快,我自己成為了長期訂戶,受到很多啟蒙。而且從蘇北逃難到上海,看到過很多老百姓倒在路邊。所以到上海之前,日本鬼子這個『反面教員』,就已經給了我太多的『教育』。」老錢回憶,剛進上中,讀高一時,並沒人來領導鼓動,「但是我自己發自內心地,已經充滿了抗日的想法。」

當時上中面臨著一場嚴峻鬥爭。汪偽機構想「接管」,不斷威逼校方向他們「登記」,不時派人來看一看。見到教室門口「眼鏡閃一閃」,錢李仁會大聲斥趕:「滾出去!」

吳紹基便教他:光是罵、叫,不夠,要把群眾組織團結起來,真正把汪派抵制出去。

比如,「孤島」書刊禁售嚴重,同學們渴求課外知識,老錢班上自發成立了一個「不藏圖書的圖書館」。大家根據自己家裡可以外借的書籍,開出單子,集中編目錄,要借哪本就直接找書主。進而,成立一個個讀書小組,課後一起閱讀進步書籍,交流心得體會。老錢說,那是很多同學思想進步的開始。

1940年3月30日,汪精衛在南京成立偽國民政府這天,上中學生舉行反汪大會,「基本做到全校發動」,震動滬上各界,多家報社報道。隨後,全市100餘所大中學校發表聲明:絕不承認汪偽政權。

老錢說,加入學協就遇上「反汪鬥爭」,自己上了一堂群眾工作的基礎課,學到了一點兒做好任何工作都需要的基本功。

2005年吳紹基不幸去世,老錢送去輓詞寫道:「在黨的領導下,我們這一代人走過了戰鬥的歷程,歷史的潮流滾滾向前。」

1951年2月在上海市青委工作期間留影,後排左一為錢李仁,右一為他愛人。

「上海學協,抗日救亡運動的一面旗幟」

第三條老錢印象深刻的路,是南京路外灘。

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日子裡,好幾次,在這裡戰鬥在一線。

作為現場指揮者之一,招呼學生群眾,避開軍警的直接打擊,有時還救人。1948年抗議英軍暴行打死兩名中國人那次,上海兩萬多人在外灘英國領事館憤怒示威。四名代表被英軍警扣留,兩位設法沖了出來,錢李仁迅速組織門外的隊伍,加派幾人進去,把另兩名代表救了出來,同時組織外面的群眾隊伍,在外圍布置好崗哨,以應對大批地方軍警。

同年,還有一次聲勢浩大的「反美扶日」鬥爭,也是在這裡。面對敵人兇殘抓捕毆打,鬥智斗勇,震動全城。

現場和他站在一起的,是「老領導」吳學謙。

此時吳學謙是學協副書記,他是學協下屬的上海學聯黨組書記。

早在1941年夏,吳學謙便是錢李仁所在上中黨支部的上級聯繫人。1944年,老錢已調入一個中學區委工作,從解放區回到上海的吳學謙又成為上級聯繫人。兩次都給老錢留下了深刻印象。

前一次,在吳學謙出席會議並具體指導下,上中支部發起「助學運動」,幫助困難同學解決學費書籍,在「客觀環境變得最困難的時候,反而迎來了『重新打開局面』的契機」。老錢感慨:「這一點說來難以置信,但確是歷史事實。」其中關鍵,是唯物辯證,善於、敢於「從不利條件中看到轉化為有利因素的實際可能性」。到1942年夏,支部從1940年只剩3名黨員,短短兩年翻了15倍,發展到50人左右,升格為總支。

後一次,把「助學運動」擴展到全市,同樣成效良好。

對吳學謙,老錢一直心懷感念:「在工作上,遇到問題,我受他啟發教育最多。他在上海領導我們搞學運,很講工作方法,組織黨內討論,估計幾種可能,總是會先認真請大家發表意見,你說說,他說說,然後拿出自己的一套分析和部署,主要打哪塊。我聽了心裡很服。」

老錢兒子笑道,聽父親說起過,當年進行地下鬥爭,並非像現在一些影視劇演得那樣,那麼有戲劇效果,而是實實在在的工作與日常,需要紮實細緻的點滴積累,需要深入到群眾當中去,需要同呼吸共命運,能與大眾思想情緒的脈搏一起跳動,需要及時把握時機、敏銳判斷,需要勇敢與巧妙,許多時候也不能逞一時意氣,需要韌性與堅定。

太平洋戰爭爆發後,當局強迫滬上學生學日語。上中學子開始是零零星星的個別抵制,後來發展到有班級派人放哨,一見日本教員走上老師們通常走的中間樓梯,便立即發出信號,全班從旁邊樓梯離開。氣惱的日本教員放出狠話,不及格者,不得畢業。教務主任一邊協調,一律給60分,一邊和愛國老師一起,促使學校與日方討價還價,調整日語課的設置和時間。就這樣,儘可能在當時的客觀條件下,「多少剎掉一點日語教師的威風」。像這種事例,可能沒有影視里那麼驚心動魄,卻是歷史的真實。從切身利益的日常事件中,日積月累,真切贏得人心。

2015年,紀念抗戰勝利70周年之際,老錢找出1938年新四軍領導人葉挺、項英致函上海市學生協會的複印件,動情回憶熱血往事。「九一八」七周年,上海學生走上街頭,向市民各界勸募了10萬件寒衣。學協派代表去皖南慰問新四軍,獻上錦旗:「變敵人後方為前線」。到1939年,上海中等以上的學校,65%都參加了學協……

一家權威媒體跟進報道的標題是:《上海學協,抗日救亡運動的一面旗幟》。

新中國成立後在團中央禮堂前的合影。左起為鮑奕珊(曾任上海地下黨中學委員會委員、書記),吳學謙(曾任地下黨上海學生運動委員會書記),李琦濤(曾任中共上海學委委員兼中學委書記),錢李仁。

「我心裡想得最多的,就是當年上海這段歲月」

兒子問老錢,1978年,您是怎麼去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

這是41年的「未解之謎」。當時老錢定下出國,兒子都不知道。那年9月開學,兒子如常去中學,第一天照例是打掃衛生,便認認真真參加,直到打掃完了才被發現,趕緊告知:你已經不在我們學校了,轉到另一所中學了。轉學,是為了有人管他,母親也在國外工作。

這便是老錢的工作風格。

秘書說過一個細節:老錢上世紀80年代在人民日報工作時,每個月會主動去繳納,自己辦公室的座機里,用於私人事務的電話費用。

這次臨別,電梯口說起,向老錢求證。他點點頭,說是。

臨出門前,記者請他留步。老錢兒子和同去者異口同聲:不用勸阻,他是一定要送到電梯口的。雖然耄耋之年,難以大步,但老錢步伐連綿,身軀快速向前移動,一點不落人後,腳下虎虎生風。

1993年12月22日,錢李仁在人民日報發表了一篇署名文章《西方國家失業問題再探討》,說出一段被認為是「石破天驚的話」:「現在看來,在工業發達國家,新的支柱產業將不是再出現一種新的支柱性製造業(例如像汽車工業那樣),而很可能(至少目前的統計數字初步顯示出來)是『信息產業』。」

有評論稱,在當時,99%的中國人都還不知互聯網為何物。

1994年2月10日和11日,人民日報又連載錢李仁文章《從「信息高速公路」看美國信息業》。兩個月後,中國才第一次實現和互聯網的全功能連接。

1995年1月18日,他更是大膽發文,和一位院士辯論。院士主張《宣傳信息高速公路應該降溫》。老錢認為互聯網「不開通則已,一開通,它只能是高速的。因此,在描述我國信息基礎設施的循序漸進時,似以不用『信息低速公路』或『信息中速公路』之類的術語為好」。

那時的老錢,已年屆七旬。

今年,互聯網誕生50周年。這也是記者採訪他的最初緣由。老錢這樣回復郵件:「當時是經領導批准去美國探親,閑來無事,翻翻當地的報刊,讀到不少涉及網路通信的新聞和論述;那時還很少傳到國內。我對網路通信之類從未研究,但對在國內沒有接觸過的新鮮事物,很願意想一想,發點議論。現在年事更高,發不出什麼議論了,就此向你報告。」

95歲的他,現在每天一早起來,第一件事,雷打不動,下樓鍛煉一小段。原先,下午還有一小段。近來天熱,兒子擔心,也就不去了。

他笑聲爽朗,毫無忌諱地打趣自己:差不多能夠發生的出行事故我都遭遇了,在埃及坐火車脫軌,在阿爾及利亞坐汽車撞山,就是飛機掉下來沒有碰到過,他們因此不敢讓我坐飛機……

他認真看向記者,說:「我現在心裡想得最多的,就是當年在上海這段歲月。我們雖然沒有扛起槍桿,不是直接打仗,但就像毛主席曾經評價的,學生運動是『第二條戰線』。」

他拿出一張列印好的紙,大聲念出,毛主席在1947年一篇社論的那段話:「中國境內已有了兩條戰線。蔣介石進犯軍和人民解放軍的戰爭,這是第一條戰線。現在又出現了第二條戰線,這就是偉大的正義的學生運動和蔣介石反動政府之間的尖銳鬥爭……」

這篇文章的網路搜索、下載保存、列印裝訂,全是他自己前一天晚上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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