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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中「替身道士」考

《紅樓夢》中「替身道士」考

周 郢

[摘 要]《紅樓夢》中寫到一位榮國公的「替身道士」。歷史上是否存在「替身」為道的制度或風俗?特別是清初八旗勛貴中是否也有「替身道士」的例證?學界多有質疑。今在泰山清代碑石中覓得多條相關記錄——順治《重修五峰山李公碑記》記有「明光宗替道史羽士諱和訓」,又康熙《泰安州提留香稅疏碑》碑陰有「正黃旗孔雀公真恆替道黃恆錄」等題名,尤其後者與《紅樓夢》中「榮國公」處同一時代,又同為公侯階層,孔雀公「替道」既確有其人,小說中所寫的榮國公「替身道士」也應為據實寫錄。

[關鍵詞]替身道士;周玄貞;泰山

《紅樓夢》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還禱福,痴情女情重愈斟情》在寫清虛觀打醮時,寫到一位榮國公的「替身道士」——「這張道士雖然是當日榮國公的替身兒,後又倒做道錄司的正堂,曾經先皇御口親封為『大幻仙人』,如今現掌道錄司印,又是當今封為『終了真人』,現今王公、藩鎮都稱他為『神仙』,所以不敢輕慢。」

小說中寫到的這一「替身」為道情形,曾引起紅學研究者關注。民國王夢阮、沈瓶庵《石頭記索隱》於此節後考識云:「當初入關,重佛殊甚,至尊王公,均有替身出家。至乾隆朝,此風未替。睿王替身,即元妙觀之老神仙也。」但既雲「重佛」,則為王公充「替身出家」均系佛門中人(所舉睿王替身為元(玄)妙觀道於史無征)。清末枝巢子(夏仁虎)《舊京瑣記》卷一《俗尚》言:「富貴人家多信佛,故僧道之地位甚高。子弟往往拜僧為師,求其保護。甚有以子息艱難,恐難長養,而購一貧家兒令其為僧者,謂之替身。他日被替之子長成,此替身僧人若其弟兄然,舉家敬禮之。」亦只論替僧而未及替道。今人土默熱在論述小說所涉宗教制度時特彆強調這一點:「旗人信仰喇嘛教和巫教,入關前和入關後的前百年,都是如此。雍正當皇帝前居住的『雍王府』,後來改為供奉喇嘛教神佛的雍和宮,就是明證。至於旗人後期受漢族影響,佛道儒逢神便拜,是嘉道以後特別是晚清的事情,《紅樓夢》的時代,並非如此。《紅樓夢》中的寧榮二府,似乎和喇嘛教不沾邊。鐵檻寺、水月庵和饅頭庵,都是中土的佛教場所,東嶽廟、清虛觀是道教場所。那個當日榮國公的『替身』張真人,是個地道的老道。旗人貴族也有選替身出家的習俗,但這個替身只能當喇嘛,決無可能做道士。」以致從中得出《紅樓夢》非出旗人之手的結論。

那麼,歷史上是否存在「替身」為道的制度或風俗?特別是清初八旗勛貴中是否也有「替身道士」的例證?便成為一樁有待辨析的紅學公案。

在明清史料中,「替身出家」的事例屢見不鮮。其中以明末沈德符《萬曆野獲編》卷二七《釋道·京師敕建寺》記述較為詳贍:「本朝主上及東宮與諸王降生,俱剃度童幼替身出家,不知何所緣起,意者沿故元遺俗也。今京師城南有海會寺者,傳聞為先帝穆宗初生受釐之所。今上萬曆二年(1574)重修,已稱鉅麗。本年又於城之西南隅鼎建承恩寺,其壯偉又有加焉。今上替身僧志善,以左善世住持其中,蓋從龍泉寺移錫於此。……今上又自建萬壽寺於西直門外七里。……內主僧年未二十,美如倩婦,問之亦上替僧。」這種替僧,並不僅限於皇室,其風亦盛於勛貴達官階層中。如《慶忠鐵壁機禪師語錄》卷二十云:「師(明末清初臨濟宗大慧派僧鐵壁慧機)五十二歲,……渡江之慶忠院,皖國劉公、左路總戎張公遣官飯僧,並送三替僧性遠、性山、性海以代給侍。」即為一例。

不過,以上所舉均是「替身為僧」,而「替身為道」的事例則未見於載錄。那麼《紅樓夢》所寫風俗,是否為故事需要而虛設呢?今在泰山清代碑石中覓得多條記錄,可證《紅樓夢》所述確為信史。

泰山西北五峰山有《重修五峰山李公碑記》,清順治七年(1650)李雨霑撰,記清初重修五峰山洞真觀事,中云:「時有明光宗替道史羽士諱和訓者,修真於茲,貽於趙天雷、崔真人相伯仲焉。伊時奉命鳩庀,金碧輝煌,視向來之所創建者,倍加流丹矣。」碑文中出現之「替道」,當即指替身道士。碑中之明光宗,即萬曆、天啟之間嗣位僅一月之泰昌帝朱常洛。史和訓為五峰山主周玄貞弟子,玄貞(1555—1627)號雲清,又號淡然子,山東肥城人。少棄儒為道,師從一周姓道人。後入都奉神宗之命「主缽」白雲觀。萬曆二十七年(1599)奉敕齎送《道藏》於泰山五峰山洞真觀,並獲神宗「特賜帑金」,「總領五峰山殿宇工程」。玄貞遂住持於此,使之成為內廷一處重要祭祀場所。又據清劉文質《陶山永寧宮碑》:「羽士周姓者,為後宮宗人,賜真人之封。」玄貞攀附之「後宮」,應即萬曆端妃周氏,其進入內廷蒙受帝知,當源於此故。由於玄貞接連宮闈,萬曆十年(1582年)八月時逢皇長子朱常洛降生,遂藉此機緣,說動帝後,效仿空門之例,將新收之徒(史和訓)作為皇子替身,受籙入道。後來常洛嗣承大統,此人由此獲得一種非凡身份,成為五峰山洞真觀(護國隆壽宮)、泰安天書觀(天慶宮)兩處皇家香火院的住持道士。鑒於史和訓是目前所知最早一位「替道」,而其師周玄貞又是「後宮宗人」,與內廷有特殊關係,故這一「替道」風俗,很可能是明萬曆間由周玄貞等所開啟。

經過明清易代,「替道」風俗亦由宮廷播至公侯勛戚中,這在泰山碑石中亦有所反映。岱廟漢柏院北牆嵌有一方《泰安州提留香稅疏碑》,立於清康熙二十八年(1689)。碑高190厘米,寬80厘米,凡303字,正書。記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清聖祖南巡泰山時恩准提留香稅以贍道士,戶部遵旨行文山東巡撫施行之事。在此碑碑陰,有兩行道人題名,分別為:「正黃旗孔雀公真恆替道黃恆錄、正白旗當朝一品世襲阿尼阿思哈哈番釋加寶替道胡成連。

碑中「正黃旗孔雀公真恆」,經查《八旗通志》,卷七十八《封爵世表》,正黃旗封公爵者有楊古利、圖賴、索尼、噶布喇、圖海、魏武、費揚古數家,「真恆」屬於何族系,待考。而「正白旗當朝一品世襲阿尼阿思哈哈番釋加寶」,史籍記其名為「釋加保」,為康熙初滿洲將領,曾參與平定「三藩之亂」。民國《貴州通志》卷十八《前事志》引康熙志記其事云:「十九年(1680)十一月,大師復貴州。先是,郭壯圖等因三桂死;擁其孫世璠屯貴州,以拒大師。及是,定遠平寇大將軍固山貝子章泰統征南將軍穆占,各旗正副都統喇賽,薩克查巴圈魯、釋加保、陝納海、蟒吉祿、陶代、宜思孝、官保,內閣學士薩海,總督盧崇峻、蔡毓榮、董衛國,將軍林興珠,提督趙賴、周卜世等滿漢官兵克辰龍關,取鎮遠、清平,破偽將軍韓天福於平越。世璠遁回雲南。」以時代、官職比勘,此「釋加保」當即岱廟碑中之「釋加寶」。

帝王公侯用替身出家獲得心靈慰藉,而替其出家的僧道則由此獲得非同一般的尊顯地位。《紅樓夢》中之「替道」張道士授官道錄司正堂,御封「仙人」、「真人」;而真實歷史上的「替道」黃恆錄、胡成連也憑藉這一身份,不僅成為國家祀典之所岱廟的住持者,甚至還能交通宮掖,與太子諸王相往來。岱廟漢柏院東碑牆嵌清嘉慶二十一年(1816年)泰安府道紀司管理泰山上下廟宇盤道欽工事務禹貞文立、舉人邑人蔣大慶代撰《收復岱廟贍田記碑》中云:「岱廟乃欽工重地,自我七代師祖黃恆錄來守是祠,奉檄為提點司。」從此碑知黃恆錄系奉檄來任岱廟提點,背景非同尋常。又民國王次通《岱臆》記所見岱廟道院石刻:「有康熙癸未(1703)皇二子賜道士黃恆錄二大字『純修』石刻。」皇太子胤礽親為黃恆錄題字,此道士的顯赫非同尋常不言自明。只不過後胤礽被廢,黃恆錄等人因與東宮案牽連,相關記錄多被清除(「純修」刻石於清代均未著錄,至民國方重現),其名遂不為後人所知。

泰山碑刻中的「替道」鐫記,不獨可補史,且可證「紅」——《紅樓夢》中「榮國公」,與「孔雀公」等人同處一時代,又同為公侯階層,孔雀公之「替道」既確有其人,那小說中所寫的榮國公有「替身道士」,也應為據實寫錄。借脂評之語,那便是「作者用史筆也」!

原文最初刊載《曹雪芹研究》2017年第1期

現在作者授權本平台在網路上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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