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如何成為史上獨一無二的完人?
撰文/雲也退
夸人是越來越難了。社會上的共識是「粉到深處自然黑」,你真心敬佩一個人,熱愛ta,想公開誇ta兩句,都得斟酌字詞,要言之有物,表達不可稍微過火。所有人都想要、也都有能力讓別人看到自己的觀點——主要是好惡,於是現在的情形似乎是一種守恆:招粉到了一定程度,就要招黑了。
要是歌德活在今天會怎樣?這不算一個無聊的問題,因為歌德幾乎是史上獨一無二的「完人」,只招粉,不招黑。跟他齊名的文化偉人,比如莎士比亞、蒙田、塞萬提斯,都由於所知的個人經歷較少,像莎翁甚至身世成謎,因此沒人黑,可是歌德不一樣,歌德一生的創作、交往、情感、冶遊、生死愛欲,在他生前都有豐富的記述,而且,不少事情還有來自不同人的不同角度的記述;他寫自己,寫別人,別人也寫他,在他身後讀他,研究他,就是在被讀、被評論、被研究的過程中,歌德逐漸從德意志一代文化名人上升為世界級偉人,同時神奇地豁免於所有消極評價。
歌德(1749-1832)
其實歌德在其生前是不無爭議的。文人最怕過氣,歌德也如此,他並沒能躲開「長江後浪追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的自然規律。在1770年代,他引領了「狂飆突進」運動,這是德意志文化史上至關重要的一次振興,但是,1776年,當歌德來到魏瑪,成為卡爾·奧古斯特公爵的樞密顧問和交遊伴當之後,他就讓許多追隨者倍感失望。再往下,尤其是當他來到後半生,即1790年代,德國進入浪漫主義時代,崛起的年輕人紛紛視歌德為一個老派文人;同時,法國革命的觀念傳遍了歐洲,歌德作為歐洲各地王公貴族的座上賓,也是摘不掉反動派的帽子。至於他的私生活,那也不無醜聞,七十多歲時他還在追求年輕貴婦,寫下了很多堪稱色情的詩。
不過,隨著歌德於1832年82歲高齡去世,爭議很快便煙消雲散了。19世紀後半程,德意志走上強國之路,其文化也進入黃金期,歌德的名字,成了統一後的德國的金字牌匾,德語文化中所有好的東西,都能和他掛上鉤,而壞的東西則與他絕緣。比如有人想要探討20世紀的法西斯主義的思想源頭,會上溯找到馬克思,找到黑格爾,但絕不會找到歌德的頭上。
德語界的一代代文化名人,一說起歌德,口吻都有點誇張。弗洛伊德說,他的精神分析學說要歸功於歌德,在歌德著作面前,他只想讀,什麼都不想寫,也寫不出來;他甚至說過,歌德的名字對他而言意味著一種癱瘓,或一種絕症。歌德有種魔力,會讓人覺得自己「欠他的」,產生負罪感,比如瓦爾特·本雅明說,他做夢夢見歌德,然後醒來,眼淚汪汪的,彷彿受了莫大的榮寵。
尼采十分強勢,顛覆一切,也目空一切,可是對歌德,他也沒有異議。歌德那種無限崇尚生命、自然,尤其是將死亡看作人達到更高的精神水平的必由之路的觀點,同尼採的「超人」理論相當一致;不僅如此,歌德擁有一種尼采夢寐以求的真正的超脫:和尼采一樣,歌德經常與友人決裂,痛苦時幾乎自殺,但他總能很快走出來,尼采卻做不到,他跟他妹妹的恩怨,跟瓦格納的絕交,一直折磨他的內心,直到他死。
歌德有些地方是可能招黑的,比如他擺老資格:1794年,歌德見到了荷爾德林,荷爾德林生於1770年,當時才24歲,歌德則已經四十多了,他讀了荷爾德林的詩,很不客氣地說,你寫點別的吧,你這些都是垃圾。後來,荷爾德林的才華得到公認,但歌德並沒有被打臉,因為他就是有資格講這個話。另外,歌德24歲到了魏瑪後,再也沒有回故鄉法蘭克福去看望母親,但無人詬病他的不孝,而是默認了他無需像凡人一樣行事和表達,他理應把所有的情感都付諸文字。
位於法蘭克福的一座歌德雕像
或說歌德證明了「顏值即正義」,他俊逸瀟洒,追逐異性屬於「尋花問柳」,跟「偷雞摸狗」無干。但是,顏值也需要人格魅力做基礎,而魅力則是後天養成的。在歌德身上,有一種健朗的自信,他總能以一種並非狂妄的姿態宣稱「我是對的」。他從未陷入無成果的自我懷疑,這跟他家境優渥有關,但長輩對他的支持也許更重要。他在1773年發表了戲劇處女作《葛茲·封·伯利欣根》,其中不少台詞有傷風化,母親寫信告訴兒子,他做的一切都是對的。「我為你驕傲,」她說,「那些老傢伙看了你的戲要得心臟病的!」
當然,倘若歌德活在今天這個「人人無隱私,個個有觀點」的時代,恐怕也經不住無死角的檢視和評論。我們不相信完人的存在,我們也不需要一個全方位「無黑點」的楷模人物,我們會嫌這個人太無趣,不受重視,缺少八卦。好在一兩百年前,人們還沒有這麼複雜,還相信人可以通過看向更優秀的人而變得優秀。
艾克曼是歌德晚年的秘書,1823年之後,他就追隨歌德,朝夕相處,直到歌德去世。他輯錄的《歌德談話錄》,第一卷於1836年出版,第二三卷於1848年出版。艾克曼13歲才開始讀書認字,後來寫詩,他本想請歌德指點一二,登門拜訪後改了主意,決定鞍前馬後追隨歌德,為他效力。《談話錄》里的艾克曼是標準的「人蜜」,歌德說什麼他都加上著重號,歌德的一顰一笑,舉手投足,都被他渲染到近神的高度。歌德的每一次開口,哪怕是開個小玩笑都富含深意,每次說完後的緘默則都是意味深長。歌德談他的一篇小說,剛說完一些相關的創作理念,艾克曼便「預感到這篇小說的奇妙布局多麼出色」——這樣的記述俯拾皆是。
《歌德談話錄》1978年的中文版
也曾有人懷疑談話錄的真實性——歌德真說了這些話嗎?艾克曼還負責編輯歌德的稿子,歌德精力不濟時,艾克曼幫他整理那些沒寫完的作品,建議他完成這個,放棄那個,這是不是意味著,在一定程度上,艾克曼參與塑造了歌德那種無比高貴、無限風雅的「完人」形象?可以問,但答案並不重要,因為,我們需要知道的是一個高貴的人是什麼樣子的,他日常思考什麼,體驗什麼,如何待人,如何評論別人,如何得體地接受和拒絕,如何對天文地理音樂建築社會政治懷有至死不渝的好奇……而不需要了解,這個高貴的人是否就是現實中的歌德本人。
艾克曼也是個怪人:他住在歌德別墅外的一個小屋裡,養了四十多隻猛禽,它們經常把他正在寫的稿子抓爛了。歌德對艾克曼的使用,嚴重點說有「囚禁」之嫌,因為艾克曼將自己完全交給了歌德,放棄了個人自由,而歌德對此似乎很坦然。有一次,艾克曼告訴歌德說他喜歡一個女孩,歌德回答:「你跟她談戀愛,沒問題,可是我們沒時間!我們既沒有時間也沒有願望讓你結婚。我們也沒時間讓你寫你想寫的文章。我們不需要錢。」
艾克曼
對弗洛伊德來說,歌德—艾克曼的關係是他關於無意識、壓抑、父權等等概念進行思考的上佳案例,艾克曼像兒子成就父親那樣,犧牲自己,成就歌德——人們通過《歌德談話錄》記住歌德,卻少有人關心艾克曼是何許人也,後者只在書封上露一個小小的名字而已。人們說起歌德的種種好處,其依據大多出自《談話錄》,而不是歌德的日記、書信,或者那些很少人讀的代表作,如《威廉·麥斯特的學習時代》。
《談話錄》把歌德變成了一個偶像人物,如果不是它,單憑《浮士德》、《少年維特》,乃至再加上自傳《詩與真》,歌德的名聲也無可能達到如今的高度。「完人」是製造出來的,艾克曼的筆,猶如美顏鏡頭一樣美化了歌德,然而我們不可忘記,艾克曼是歌德的門徒,他的美顏技能正是來自他常年對歌德的追慕和效仿。他是用歌德的筆法來記錄和描寫歌德的。可以相信,如果歌德本人想寫一部《談話錄》,他也會這樣寫,他很清楚,最值得存世的書是什麼樣子的。
《歌德談話錄》的封底寫滿了讚詞:尼采說,這是用德語寫作的最好的著作,沒有之一,海涅說,他要在臨終的床頭擺上這部書。請注意這兩句話,尼采和海涅並沒把讚美送給歌德或艾克曼,而是送給了這部書:人壽有限,書卻長存以滋養後世。最初把Goethe翻譯成「歌德」二字的中國人,是否也是受了《談話錄》的感染?我不清楚,我只覺得這個翻譯,比起讓人聯想到大保健的「康德」而言,意境是太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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