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曉嵐自輓聯——浮沉宦海如鷗鳥,生死書叢似蠹魚
在正文開始之前,筆者先引述一段《清朝野史大觀》中關於紀曉嵐的一段記載,云:
紀文達公自言,自四歲至老,未嘗一日離筆硯。乾隆壬子三月,俱在直廬戲謂友人云:「昔陶靖節自作輓歌,余亦自題一聯,云:『浮沉宦海如鷗鳥,生死書叢似蠹魚。』百年之後,諸公書以見挽,足矣。」劉文清公墉笑曰:「上聯殊不類公,若以挽陸耳山,乃確當耳。」
紀文達即紀曉嵐,陸耳山則為陸錫熊。他們兩人是負責纂修《四庫全書》的總纂官。紀曉嵐後來官至禮部尚書,協辦大學士,享壽八十二歲;陸錫熊則只做到都察院的副都御使,壽止五十九歲。
在上面的這則故事中,紀曉嵐自撰輓聯,以「浮沉宦海如鷗鳥,生死書叢似蠹魚」自況,劉墉認為這兩句聯語中的上一句適宜描寫陸錫熊,至於下一句,才更適合於紀曉嵐。
一
紀曉嵐幾乎是一個家喻戶曉的人物,一來是他所編纂的《四庫全書》名氣太大,二來是有關紀曉嵐的傳說太多,人人都知道他是幽默滑稽而絕頂聰明的大才子。但是,有關紀曉嵐的故事雖多,其中若干事情實際上與他並無關係,只因他名氣太大之故,結果是把不相干人物的故事也集中到他頭上來。
因此,筆者在這裡將這種錯誤的移植關係搞個清楚,然後還原紀曉嵐的本來面目。紀曉嵐在《清史稿》中有傳,然後結合墓志銘、神道碑等各種有關資料,知道紀曉嵐的生年是雍正二年,於乾隆十九年中進士。
清代以科舉出身為「正途」,但中進士又以「點翰林」為最好,一則升遷較快,二則具備入閣拜相的資格,為一般進士出身之人所不能及。紀曉嵐被點為翰林院庶吉士後,入庶常館教習,三年期滿後散館,授職翰林院編修。
其後,紀曉嵐又獲京察一等,外放道、府,從七品一躍成為四品。乾隆皇帝素知紀曉嵐「學問優良」,特旨留任左春坊左庶子而加銜四品。然而恰在此時,他的兒女親家兩淮鹽運使盧見曾貪污案發,奉旨籍沒家產。紀曉嵐以南書房翰林入值內廷,因泄密事發,充軍到了新疆,這是他宦海風波中的第一個挫折。
二
盧見曾在《清史稿》中無傳,一則因為官品不高,二則因為沒有顯著事迹。但此人雖非高官顯要,卻在當時文壇上大大有名。因為「淮鹽」在清朝乃是一個肥缺,管理鹽務之人無不交結權門,揮金如土。
盧見曾又和一般的鹽務官不同,在交結權門,揮金如土之外,更輕財愛士,好尚風雅,所刻《雅雨堂叢書》雕鏤之精美,在當時的出版界久負盛名。兩淮鹽運使的進項雖多,卻經不住他的揮霍,最後終於因虧空公款而落得個革職查抄。
乾隆帝決定查抄盧家家產時,紀曉嵐因為供職內廷之故,很快就得到這一消息,在朝廷諭旨尚未頒發之前,即刻派人星夜馳往江南報信,於是盧見曾能在諭旨到達之前就預先將大部分重要財產隱匿,減少了很多損失。
這件事最後還是被發覺,紀曉嵐因此受到牽連,被革職、充軍,而且被遠遠地發配到了新疆。不過紀曉嵐泄漏機密的方式也很特別,他並不曾寫信向盧見曾說明此事,卻只命家人帶去一封中無信紙的空信,內裝茶葉少許,又在封口的漿糊上粘了一些鹽巴。
若非查獲紀曉嵐送信之人,紀曉嵐如此,幾乎是毫不露痕迹。乾隆帝得悉此事後,十分欣賞紀曉嵐之機智,故雖事涉泄密重罪,卻只得革職充軍的處分,說起來也算是從輕發落了。
據說,紀曉嵐向乾隆帝回奏此事的措辭也尤其巧妙。他看到乾隆皇帝頗有憐才之意時,就及時叩頭引疚,奏曰:「皇上嚴於執法,合於天理之大公,微臣惓惓私情,猶蹈人倫之陋習。」在委婉認罪之時送上一頂高帽。這一來,乾隆帝更有不忍之心,於是給了他遣戍新疆之薄懲,而且僅隔三年,便又把他放了回來。由此可見,一個人的聰明機智,在關鍵時刻還是十分有用的。
話回到正題,一般讀者熟知的那些紀曉嵐的故事,是否都是確有其事呢?
紀曉嵐流傳最廣、最為人所熟知的故事,莫過於他稱乾隆帝為「老頭子」的那一則。為了便於與其他有關記錄互相比較,仍將其來源說明清楚,典出自《清朝野史大觀》,原文為:
河間紀曉嵐先生,一日在朝房待漏,坐久倦甚,戲謂同僚曰:「老頭兒胡尚遲遲其來?」語未已,履聲起於座後,則高宗微服至矣,厲聲問「老頭兒」三字何解?先生從容免冠頓首謝曰:「萬壽無疆之謂老,頂天立地之謂頭,父天母地之謂兒。」高宗乃悅。
關於「老頭子」的故事來源其實更早,清末民初之胡思敬,曾撰《九朝新語》一書,其中即有此一條故事,故事之主角人物則是保舉紀曉嵐充任《四庫全書》總纂官的乾隆朝名臣劉統勛。此書中說:
乾隆間,有人呼上為「老頭子」,為上所聞,問劉文正曰:「此何解?」對曰:「萬壽無疆曰老,首出庶物曰頭,父天母地曰子。」上大笑。
劉統勛是紀曉嵐的老師,受知乾隆的時間,顯然要比紀曉嵐早很多。如果劉統勛曾對乾隆解釋過「老頭子」三字的含義,紀曉嵐就不可能再有第二次機會。
三
《清朝野史大觀》中另一條關於紀曉嵐的故事也流傳甚廣,說:
紀文達才調宏敏,尤善詼諧。一日,為某詞林太夫人壽,紀往賀,詞林以祝辭請。紀即席應之,曰:「這個婆娘不是人。」一座大駭。紀從容續曰:「九天仙女下凡塵。」眾始莞然。及其轉句,又曰:「生下兒子去做賊。」眾復駭愕。紀曰:「偷得蟠桃壽母親。」一時傳為佳話。
這個故事,記述了紀曉嵐如何借詩句的收放轉折駕馭旁觀者的感情變化,曲盡其態,理應是確鑿可信之事。但是,早在康熙年間的清人褚人獲所編的《堅瓠集》中,早已收有此一故事,其主角是明朝的唐伯虎,與紀曉嵐似無關係。
諸如此類的情形,如果要一一為之尋根究底,相信還可以舉出更多。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一方面是因為紀曉嵐的名氣太大,另一方面,也因為他確實是一個才思敏捷而性好詼諧之人,故將這種故事堆砌到了他的身上。紀曉嵐才思敏捷而性好詼諧,有兩個實例可以說明。
乾隆五十三年,工部失火。尚書金簡奉旨修建,限期完工。好事者出一聯征對,曰:
水部火災,金司空大興土木
這一聯中包括有「金、木、水、火、土」五字,要對上它還真不容易。所以自出聯後,久久無人能對。紀曉嵐的一個朋友在做內閣中書科的「中書舍人」,偶然以此為問,詢問紀曉嵐能否對上?紀說:「要對此聯,並不困難,只是不免有屈尊駕而已。」遂一口氣對出下句,曰:
南人北相,中書君什麼東西
此句以「東南西北中」對「金木水火土」,而且即景生情,字字著實,無絲毫牽就勉強之處,聞者無不讚賞。這是第一個例證。
第二個例證是,乾隆五十五年,軍機大臣彭元瑞隨駕北狩木蘭,奉旨將行宮所懸舊楹聯重新另撰,以新觀瞻。彭元瑞連日構思,費力甚苦,獨有行宮正殿的一聯尚只得上句而想不出適當的文字對下一句,這一上句是:
八十君王,處處十八公,道旁介壽
乾隆五十五年適逢八十整壽,如果想得出適當的下聯,這一句的獻頌確實十分大方得體。可是彭元瑞苦思數日終無下句。無奈之下,只好派人專門向紀曉嵐求援。紀曉嵐一看寫來的上聯,笑道:「你家主人又來考我了!」略加思索,即書下聯交人帶回。彭元瑞打開一看,不能不佩服紀曉嵐實在高他一籌。原來,紀曉嵐的對句比他的上聯更大方得體,曰:
九重天子,年年重九節,塞上稱觴
上面這個故事,見於梁章鉅的《楹聯叢話》。梁章鉅在道光時曾官至廣西及江蘇二省巡撫,具有身份地位,所談掌故當然有相當可靠之根據,非一般道聽途說之可比。既然紀曉嵐具有這一方面的特點,則另外給他妝點一些相關的故事,當然也就更容易取信於人了。
四
再回到開篇所說的紀曉嵐自輓聯,「浮沉宦海如鷗鳥,生死書叢似蠹魚」。確實如紀曉嵐自己所言,他的一生做官並非強項,而強在學問。《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撰於乾隆四十六年,那一年,紀曉嵐五十八歲。《提要》全書呈上皇帝之後,乾隆認為二百卷的篇幅太多了,看起來不大方便,又命另撰《簡目》,以便隨時翻檢。
於是紀曉嵐又以一年時間將全書二百捲縮減成為《簡明目錄》二十卷,至此,《四庫全書》的纂修工作終告完成。他的官銜本是詹事府庶子兼翰林院侍讀學士,數年中曾屢加升遷,至此時更升為二品的兵部右侍郎。
此後至嘉慶初元,紀曉嵐雖已由侍郎升為左都御史,在十餘年中,卻始終在左都御史、禮部尚書、兵部尚書這三個職務上調來調去,未能更進一步,達到讀書人的最大願望——入閣拜相。
所以如此,想必是乾隆帝及嘉慶帝始終認為紀曉嵐所擅長的只是文章學問,秉政則並不合適。所以他在到達尚書這個階段之後,竟有十九年之久未能再有突破。與他當時的其他同僚相比,嵇璜、王傑、劉墉、董誥、朱珪等人,在升到尚書之後不久,便相繼成為大學士及軍機大臣。
嘉慶十年,紀曉嵐年已八十二歲,這年正月,皇帝降旨以紀曉嵐為協辦大學士。但只過了半個多月,紀曉嵐就壽終正寢了。看起來他所升的協辦大學士之職,還是因為他老病將死而給予他飾終酬庸之典。善讀書長於做學問之人,做官不一定就合適,紀曉嵐的遭遇,正是具體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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