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何以坐定孔門七十二賢之首?歷史告訴你一個秘密:他不算是窮人
據《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孔子有弟子三千,其中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在這七十二賢之中,顏回又被認為是七十二賢之首,可以說是出類拔萃首屈一指,堪稱孔門中最出眾的弟子。魯哀公曾經問孔子,你的弟子當中誰最好學?孔子回答說:「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論語·雍也》)由此可見,顏回在孔子心中的分量是非常重的,一則顏回最好學,學問出眾;二則顏回相當有涵養,「不遷怒,不貳過」,可以說是品學兼優德才兼備。但不幸的是,這麼一個優秀的學生卻短命早死,實在令人扼腕。所以顏回死的時候,孔子極其傷心,悲痛欲絕,不僅「哭之慟」,還不停地說「天喪予,天喪予」。(《論語·先進》)顏回深受孔子器重和賞識,在孔門之中具有極高的地位,不僅生前被孔子給予極高讚譽,死後更是不斷被歷朝歷代的統治者樹立為知識分子的典範,道德的楷模。比如,唐太宗尊之為「先師」,唐玄宗尊之為「兗公」,宋真宗加封他為「兗國公」,元文宗又尊之為「兗國復聖公」,明嘉靖九年改稱「復聖」,可謂譽滿天下。不過,有意思的是,顏回之所以被尊為孔門七十二賢之首,配享「亞聖」「復聖」之尊號,跟他的「貧窮」以及對待貧窮的態度——安貧樂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在《論語·雍也》中有一段非常著名的話:「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這是《論語》中記載顏回之「窮」的一個關鍵段落,也是孔子對顏回的一個重要評價。看得出來,孔子毫不吝嗇其溢美之詞。孔子認為,顏回吃的是清湯寡水,住的是破屋爛房,別人看了都於心不忍,而顏回自己卻甘之如飴,向善好學,可謂是品行高尚。換句話說,孔子之所以稱讚顏回,和一個基本的事實前提有關,那就是顏回的「貧窮」。當然,孔子讚揚的不是顏回的「貧窮」本身,而是顏回對待貧窮的態度。關於這一點,《韓詩外傳·卷十》中也有記載:「顏淵問於孔子曰:淵願貧如富,賤如貴,無勇而威,與士交通,終身無患難,亦且可乎?孔子曰:善哉回也!夫窮而如富,其知足而無欲也。賤而如貴,其讓而有禮也。無勇而威,其恭敬而不失於人也。終身無患難,其擇言而出之也。若回者,其聖乎!雖上古聖人,亦如此而已。」可見,顏回對待貧窮的態度不是消極的。他沒有怨天尤人,也沒有挖空心思去求取功名利祿;他認為貧窮不是一件可恥或者不光彩的事情,反而願意貧如富,賤如貴,知足無欲,禮讓有加。所以,孔子說這樣一種人生觀,可以稱得上聖人境界。在《通書·顏子第二十三》中,周敦頤對顏回的這種人生態度評價也極高,他說:「顏子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而不改其樂。夫富貴人所愛也,顏子不愛,而樂乎貧者,何心哉?天下有至貴至愛可求,而異乎彼者,見其大而忘其小焉爾,見其大則心泰,心泰則無不足,無不足則富貴貧賤處之一也,處之一則能化而齊,故顏子亞聖。」周敦頤認為,顏回之所以能夠成為亞聖,就在於他雖處貧窮困厄之境,依然能夠堅持好學循道,能夠保持自得其樂的精神。因此之故,至北宋以來,人們就將這種精神稱為「孔顏樂處」。尋找「孔顏之樂」不僅成了很多文人雅士追求的一種境界,也成了官方向普通民眾推廣的道德楷模。從某種意義上說,顏回之所以被後世尊為「亞聖」,除了我們經常提到的「不遷怒,不貳過」以及「不違仁」之外,還要歸因於顏回貧賤不移安貧樂道的精神。 簡言之,顏回之「貧」與顏回之「賢」似乎存在某些內在關聯。
那麼,我們不禁要問,顏回真的是個不折不扣的窮人嗎?如果他確實是一個窮人,那麼顏回為什麼還能夠安貧樂道,能夠成為聖賢之人?而如果他並非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窮人,這有損於他德性的高尚和他在歷史上留下的光輝形象嗎?此外,在我們當下,這樣一種安貧樂道的精神又能帶我我們何種啟示呢?
我們可能首先要問的是,顏回真的很窮嗎?其實,關於顏回的「窮」,在論語中有多處記載,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有兩處。其一:「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論語·雍也》)其二:「顏淵死,顏路請子之車以為之槨。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鯉也死,有棺而無槨。吾不徒行以為之槨。以吾從大夫之後,不可徒行也。』」(《論語·先進》)從這兩段話來看,一段說的是顏回生前,一段說的是他死後。如果從他生前「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的生活情景來推斷,他可能吃得非常簡單住得十分簡陋;如果從他去世後家裡買不起槨給他安葬來推斷,他家可能確實經濟拮据。換句話說,這些事實似乎都表明,顏回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窮人。可是,問題就在於,在屋不避風食不果腹的情況下,他為什麼還有時間精力去求學問道?我們是否可以懷疑,顏回可能並不是一個真正的窮人;或者,他其實並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窮?實際上,從一些文獻的記載來看,我們也有理由這麼推斷。
首先,顏氏是魯國的貴族。雖然到顏路、顏回父子時期已經沒落,但顏回的父親依然保有祖傳的貴族身份以及卿大夫的頭銜。我們常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即使是顏氏家道衰落,估計也不至於窮途末路。其次,顏回有書可讀。孔子十五有志於學,而顏回在十三歲的時候就拜在孔子門下,如果沒有良好的家庭經濟條件,一般人怎麼可能有機會上學讀書呢?我們可以推斷,如果顏回家真是窮得叮噹響,那麼家裡也不可能供他上學;即使孔子不收他學費,那其它方面的開支也是免不了的。此外,我們還可以推斷,如果顏回真的很窮,那麼,要娶妻生子估計也是一件麻煩的事情,即使女方不收任何彩禮,對於一個家徒四壁的人而言,估計也不會有人願意跟著他過這種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吧?然而,事實上,顏回在求學期間,也就是魯定公八年(公元前502年)娶了宋國女子戴氏為妻,看起來似乎還是「跨國婚姻」,沒有一定的經濟實力這事恐怕也很難辦到。第四個方面的理由是,顏回有田產。《莊子·讓王》有一則記載,孔子曾經問顏回,你家裡窮,怎麼不去做官呢?顏回說:「不願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畝,足以給飦粥;郭內之田十畝,足以為絲麻;鼓琴足以自娛;所學夫子之道者足以自樂也。回不願仕。」孔子愀然變容曰:「善哉回之意!丘聞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審自得者失之而不懼;行修於內者無位而不怍。』」這表明,顏回不僅在城內有良田十畝,在城外還有田五十畝,糧食蔬菜還有絲麻都能自足,閑暇之際還可以鼓琴自娛,這生活狀況好像很難和窮沾上邊。再說了,就是放到我們當下,對於一般家庭而言,家裡能有一架古琴或者鋼琴,小孩能夠學點音樂藝術,好像經濟條件都不會太差。第五個方面的理由是,顏回可以跟隨孔子去周遊列國,這也是經濟實力的體現。試想,如果顏回一分錢沒有,他怎麼能夠跟隨孔子去周遊列國十幾年?即便是其他人很有錢,即便是他們所到之處都能得到很好地款待,顏回也不可能分文不費。所以,如果顏回家經濟條件堪憂,他不太可能去周遊列國。最後,據《孔子家語·顏回》記載,顏回回到魯國之後,曾開館講學,傳授儒學六經,並逐漸形成了儒家的顏氏一派。可以推測,以顏回在當時的學術地位和學術聲譽,向他請教拜師的人肯定為數不少,要獲取衣食之資肯定並非難事。因此,從相關文獻的記載和推測來看,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顏回其實並沒有我們想像的那樣貧窮。簡言之,顏回有田有閑有書讀,有家有室有兒女,即使是跨越千年放置到物質豐裕的現代社會,也不見得有多窮苦。
可問題就在於,為什麼孔子會覺得顏回很「貧窮」呢?為什麼他會說顏回「家貧居卑」呢?為什麼在典型的敘事之中,顏回都是以一個窮人的形象出現呢?為什麼我們在說到顏回之「賢」的時候,一定要反覆談及他的貧窮呢?除了孔子將其「貧」與「賢」關聯論說之外,在之後的歷史敘事中,他的「窮」與「賢」也總是被並置一處,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其「貧」還被當成了其「賢」的一個基礎。比如,梁元帝曾稱讚顏回,說他「曲巷安貧,欽風味道,其德有鄰」。宋高宗說他「飲食甚惡,在陋自如;宜稱賢哉,豈止不愚」。康熙說他「簞瓢陋巷,至樂不移,仰高鑽堅,三月無違。夫子有言,克己成性,用致其功,允成復聖」。這些對顏回的褒讚之詞無一不是將其「貧」與「賢」關聯論述,彷彿是因其「貧」才稱其「賢」。那麼,我們應該如何看待顏回之「貧」?如果正如我們所表明的那樣,顏回並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窮」,顏回還能稱其「賢」嗎?或者說,如果沒有顏回之「貧」,這會有損於顏回之「賢」嗎?
其實,這個問題應該從兩個方面來考量。
一方面,顏回之「貧」應當放在當時的歷史情境中來理解。顏回簞食瓢飲卑居陋巷可能確實是事實,但顏回之「貧」,並非我們現代意義上的「赤貧」。首先,我們需要從顏回的身份來看待他的「貧窮」。顏氏是魯國的貴族,其父親又有卿大夫的頭銜,不管怎麼說,顏回一家在社會上肯定有一定的地位。按照我們現在的說法,顏回至少也是出生在一個中產階級家庭,只不過到他的時候,家庭條件已經沒有了往日的輝煌。所以,相比於他家往日的輝煌,相比於其他貴族家庭,顏回一家的居住條件或經濟條件肯定是等而下之的。按照同一階層的貴族生活水平來看,那麼很顯然,顏回家是十分寒酸的。對於一個衰敗的貴族,即使他家還有幾十畝土地,但要支撐起一個家庭的開銷,支撐起他求學以及周遊列國所需之費用,估計還是有些勉強的,更遑論享受貴族般的生活了。其次,如果從顏回的經濟來源上看,那麼除了自家土地種植的糧食絲麻,顏回好像並沒有其餘收入,即便是後來回到魯國開館授徒,也並沒有索要高昂學費,所以也不可能獲得多少收益。最後,還有一點至為重要,那就是顏回對待財富和人生的態度。顏回雖貧,但他不入仕不做官,反而「願貧如富,賤如貴,無勇而威,與士交通,終身無患難」。這樣一種超然的人生觀深得孔子的肯定和讚賞,甚至說,「雖上古聖人,亦如此而已。」而孔子本人,對這樣一種生活其實也十分嚮往,在《論語·述而》中,孔子說:「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他所表達的財富觀和人生觀和顏回頗為相似,在這一點上,孔子和顏回真可謂志同道合。所以,從顏回對待物質財富的主觀態度來看,顏回並不覺得物質財富的匱乏是一件多麼丟人的事情,只要能夠填飽肚子,滿足基本的生存和生活需求,就可以做到「貧如富」「賤如貴」,可以做到「知足無欲」「讓而有禮」,可以達到一種精神上的超拔和泰然,獲得一種不一樣的快樂。所以,從顏回當時的現實處境來看,顏回無疑是比較「貧窮」;而從其對待財富的態度看,他似乎也不可能富有。簡言之,顏回如果可以稱為「窮人」,那也不是一般意義的「窮人」,而首先是相對於他的身份地位和他所處的社會階層而言的。
另一方面,顏回之「貧」與顏回之「賢」構成強烈反差,它們之間確實存在某種關聯,但其「賢」並不是因其「貧」而得到確立。不管是孔子,還是自漢以降的統治者,他們之所以從敘事的角度來強調顏回的「窮」與「賢」的關聯,是因為這樣的論述更有感染力,更能凸顯和襯托顏回的德行與品格。也就是說,顏回之「貧」具有一種聚光效應,而其經濟之不堪與其志氣與德行之高潔正好形成鮮明反差,更有利於突出顏回「亞聖」之形象。打個比方說,就像一個院士住在棚戶區,卻依然能夠保持著良好的德行,潛心科研,不為名利奔波,不苟求富貴,無論是在觀感上還是在我們的認知中,這可能都是非同尋常之人,也確實值得我們肯定和敬仰。換句話說,在一種優渥的環境中保持自己的操守與德行也許並非難事,然而,在苦難和困厄中更能體現一個人意志之堅定和情操之高尚。當然,我們需要強調的是,顏回的「聖賢」之名並不是由於他的「貧窮」造就的。毋寧說,因其「聖」,他才有了這樣一種安貧樂道的勇氣和決心;因其「賢」,他才能夠在這樣一個喧囂的世界中篤守其至樂和清醒。因而,即使顏回並非真正意義上的「窮人」,這也無損於他在道德上的聲譽和歷史上的聲名,並且,當我們的目光重新掃向他的陋室和餐桌的時候,我們依然會由衷地肅然起敬,心有戚戚焉。
最後,當我們反觀當今社會,顏回這種「安貧樂道」的精神又可以給我們何種啟示呢?我想,最根本的啟示有三點:其一,我們要區分貧窮及看待貧窮的態度。不管一個人是貧窮還是富有,這隻代表一個人在生活尤其是物質生活方面的狀況,我們不能說貧窮一定會讓人變得高尚,也不能說富裕就會使人墮落。我們需要從一種更加客觀的立場來看待一個人的財富地位,既不不仇視「富人」也不蔑視「窮人」。在一個以財富(財富排行榜)論英雄,以資產多寡論成敗的社會中,這一點尤其顯得難能可貴。其二,要樹立正確的財富觀念。即使我們社會對於成功的評價指標主要是個人財富,我們也不能因此就盲目地追求物質財富和物質享受,更不能「見利忘義」,不能通過一種非法的手段聚斂財富而完全不顧社會影響。我們應該「貧而無諂」,應該「憂道不憂貧」,也應該「富而無驕」「富而好禮」。其三,一個人的成就,一個人對社會的貢獻,一個人的德性、智慧和修養,以及一個人生活的是否幸福,並不完全取決於其經濟地位。我們並不否認物質文明的重要性,但我們也可以超越名利,超越世俗的誘惑,向一種更高的精神生活邁發,堅守自己的信念,完善自己的人格。就像顏回一樣,即便是「貧窮」,亦可不忘初心,「安貧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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