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槍自由還是管控槍支？他們各執一詞，但都沒有答案
東方網·縱相新聞記者 程靖
據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報道，當地時間8月31日，得克薩斯州敖德薩和米德蘭市鄰近地區，一輛車被警察攔下後，車上的嫌犯開槍射擊警察，隨後開車朝公路上的人掃射，已造成至少5人死亡，21人受傷。
31日，得克薩斯州敖德薩發生槍擊案，5人死亡 圖源：CNN
這是繼8月初的「血腥周末」以來，我們再一次看到槍擊案出現在新聞中。
8月的第一個周末，美國得克薩斯州和俄亥俄州發生了兩起大規模槍擊案，兩名槍手在13小時內奪去了31人的生命。據美國非營利組織「槍支暴力檔案」的統計，整個8月，全美共發生了37起大規模槍擊（指有4個及以上受害者的槍擊）；而據《時代》雜誌報道，2019年至今，全美已有超過60人死於大規模槍擊案。
埃爾帕索槍擊案發生時，民眾在警察指引下逃生 截圖自The Guardian
再一次，關於「控槍」的呼籲聲浪洶湧——民眾和控槍派的政客呼籲禁止半自動武器、禁止大容量彈匣，並呼籲加強背景調查等等——其中不乏已提出多年卻從未通過的提案。
槍擊案發生後，東方網·縱相新聞與生活在美國、對槍支議題有主張的專家學者、槍支訓練教官進行了對話。我們發現，有人將一些槍支稱之為「戰爭武器」，認為它應該被逐出美國人的生活；也有人認為在現實條件下，用槍保護自己和身邊人的安全是必須的選擇。
立法進展的膠著、民意的分裂、現實的需求……被美國憲法修正案保護的持槍權出了什麼問題？為何槍支暴力似乎沒有盡頭？
墨西哥華雷斯市，民眾為埃爾帕索槍擊案受害者舉行葬禮 圖源：視覺中國
戰爭武器還是防衛工具？
每月，苗偉都要來到北卡羅來納州羅利市郊的一家射擊訓練營，組織當地華人練習射擊。苗偉是北卡華人槍會的創始人和負責人，這是他組織射擊訓練的第七個年頭。
「小時候我們看戰爭電影，大家都有一把玩具槍，小男孩終歸對槍支有一點興趣。來了美國之後，有一個合理合法的途徑去玩、去嘗試（槍）。」20年前，來到美國不久後的苗偉，在朋友的帶領下購買了自己的第一把槍。
苗偉向東方網·縱相新聞回憶道，從自己第一次接觸槍支到現在，身邊中國人社區里發生的各種各樣的事情，都推著自己一步一步地向前走：開始時僅僅是對槍械有好奇和喜歡，到如今已成了北卡州政府隱蔽攜槍教官和全國步槍協會（NRA）的個人防衛導師。除了華人槍會以外，苗偉還組織了華商射擊隊，為大約700位當地華人組織槍支訓練。
苗偉組織的射擊訓練圖：採訪對象提供
「安全」——這是苗偉在與記者交流時談到的最多的一個詞。苗偉說，練習使用槍支的最大的目的，是保衛自己和家人的安全。
據BBC新聞引用「小型武器調查（Small Arms Survey）」2018年的數據，在美國有3.9億支槍，佔全球平民擁槍數量的46%，平均每100位美國公民擁有120.5支槍。
生活在有著數百年擁槍歷史、個人擁槍率和槍支擁有量全球最高的美國，對苗偉來說，「安全」並不是一個狹隘的概念。即使是在苗偉居住的，連續十年被評為全美前三宜居地的北卡州羅利市，也處處埋伏著治安隱患。
2012年發生的一件事情對苗偉觸動很大：北卡州衛明頓市一家中餐館的劉姓華人外賣員，在一個晚上被騙到一座空屋送外賣，不幸遭遇槍殺身亡。
新聞截圖
「他把外賣送到那兒（空屋），一些十七八歲的小孩，毫無理由地就把他槍殺了。」苗偉認為，華人群體在美國的印象就是非常勤勞、安分，很少想著與人起衝突，便很容易成為暴力犯罪的「easy target（容易得手的目標）」。苗偉說，他帶的華商射擊隊成員中，80%的人有被搶劫的經歷。
生活在美國超過20年，談到身邊的華人朋友遭遇過的危險，苗偉的言語有些沉重：2014年的冬天，北卡羅來納州立大學教堂山分校的華人藥學家劉峰午飯後在校園裡散步時，遭槍擊身亡；2017年冬天，苗偉的學員、一名杜克大學的學生晚上做完實驗後回家，被人尾隨進家門後被持槍搶劫，被盜走電腦等財物，所幸沒有受到人身傷害；2018年，北卡州杜倫市一名華商鄭先生在家門口車道上被搶劫，遭遇槍擊後身亡。
「我們（作為平民）不是美國總統，沒有特勤局24小時的保護，無論有多』安全』，它只是大數據支撐下的一個概率數字，而一旦發生在個人身上，就是百分之百。」苗偉說。
苗偉的華人槍會和華商射擊隊每月有不同的針對性訓練，學員所做的練習包括基礎射擊、要求平衡精度與速度的戰術射擊等，心理訓練包括遭遇危險時如何保持頭腦清醒、在緊急情況下判斷是否使用武力等等。
苗偉組織的槍支安全訓練 圖：採訪對象提供
除此之外，苗偉會對學員講解槍支本身的知識、講解子彈，再去講解射擊，更重要的是講授法律和持槍者的責任意識。「如果想使用這種工具，對於規則要有百分之百的遵守。安全規則就是鐵律。」
苗偉向記者介紹，在北卡州，手槍和半自動步槍都是合法銷售和攜帶的。但購買手槍的審查比半自動武器更嚴格——在北卡州持手槍，需要兩種資格證，一種是購槍證，一種是隱蔽持槍證（Concealed Carry Handgun），後者是為了證明持槍者能夠安全、負責任地攜帶槍支出門。
苗偉說，只有在經過了隱蔽持槍教官的培訓、通過法律和實彈射擊的考試後，通過警察局的犯罪記錄調查、FBI的背景調查、健康狀況調查等審查，全部合格後才能拿到隱蔽攜槍證書。
在苗偉看來，引起社會轟動的通常是大規模槍擊案，但隱蔽攜槍的權利是持槍者在搶劫等險境下的最後一根稻草，而這些是媒體不會大範圍報道的治安事件。
在苗偉看來，槍支不是用來耀武揚威的，「槍是一種工具，但它是一種非常特殊的工具，它給你一種強大的自我保護力量的時候，也意味著你有更大的責任去規範自己的權力。」
槍支問題是「公共健康問題」
據美國公共廣播（NPR）報道，在全世界因槍支暴力致死率的排名上，美國排第28位——2017年，每10萬人里有4.43人死於槍支暴力，遠遠高於其他發達國家。
據專註報道槍支暴力的無黨派媒體The Trace的數據顯示，在美國，每年與槍支有關的犯罪約有50萬起。據美國疾病防治中心（CDC）的數據，美國每年有超過11萬起槍擊帶來的傷亡，平均每天有超過300人被槍擊，其中超過100人死亡。據人權組織AmnestyUSA統計，每年，美國因槍支死亡的人數超過30000人。
值得一提的是，大規模槍擊案在美國只佔槍支暴力死亡人數的2%左右。根據CDC 2016年的統計數據，當年38658名槍支受害者中，71人為大規模槍擊案的受害者，有22938人是自殺死亡，14415人因他殺身亡。
The Trace的民調顯示，接受調查的美國人「以為」每年有約5000人因槍支暴力死亡，但這僅僅是事實數字的1/6。
槍是一種致命武器，應該像對待致命疾病一樣被對待——在接受NPR採訪時，凡·古普塔提出了他一貫堅持的觀點：槍支是一個「公共健康問題」。古普塔是華盛頓大學公共健康評估研究院的助理教授，也是美國空軍預備役醫療聯隊的一名軍醫少校。
古普塔對東方網·縱相新聞記者說，人們對於槍支給公共健康帶來的影響討論得不夠。他將槍支與煙草產業做比較——上世紀50年代，煙草業曾給美國帶來大量的經濟收入和稅收，因此得到了政府的支持，但後來煙草對健康的直接損害越來越為人所知，吸煙和煙草生產在一定程度上有所控制。
據《福布斯》雜誌報道，2018年，槍支與武器生產商和零售店的總收入達到了280億美元——儘管數字看上去不大（亞馬遜公司2017年的總收入為1780億美元），但與槍支相關的安保、防衛培訓等等也是不小的生意。而最為著名的槍支遊說團體——全國步槍協會（NRA）每年投入巨額資金支持擁槍的總統或議員候選人，保持槍支產業在國會和州府的影響力。
古普塔認為，許多富有影響力的擁槍遊說團體，他們所代表的行業與公民健康無關，卻是他們在呼籲擁護和加強擁槍權利。「如果我們用看待煙草的角度來看槍支，那麼我們就會更加關注槍支引發的暴力和犯罪給公眾帶來了什麼傷害，而不是僅僅停留在憲法對個人權益的保護上……歸根結底，槍能殺人。」古普塔說。
美國的槍支展銷會圖源：視覺中國
控槍法律需要與時俱進
在8月初的連續兩起大規模槍擊案發生後，古普塔在接受採訪時表示，他感到憤怒、失望，但「並不驚訝」。
古普塔對東方網·縱相新聞說，他認為現階段的美國缺乏「普遍背景調查（Universal Background Check）」的法律、對半自動武器的聯邦禁令等等，因此槍擊案再次發生只是時間問題。
8月初，在埃爾帕索市發生的槍擊案中，槍手使用的是AK式的突擊步槍，而代頓市槍案的槍手則使用了一種223毫米大口徑步槍（但在技術層面上屬於手槍）。兩起槍擊案的過後，禁止半自動武器的呼聲在全美範圍內再度響起。
代頓槍手使用的槍支圖源：NPR/DaytonPolice
2012年，康涅狄格州牛頓市的桑迪·胡克小學發生槍擊案，20名小學生被殺害，此次槍擊案曾引發全美關於是否禁止半自動武器的討論，但該提案最終在參議院被駁回。
古普塔對東方網·縱相新聞說，如果說普通槍支的擁槍權應該被保護，突擊步槍等半自動武器則應該被絕對禁止。作為軍醫，古普塔參與救治、照顧了許多因突擊步槍而重傷的患者，看到近年來大規模槍擊慘案，他知道一顆或者幾顆突擊步槍的子彈會給人體帶來怎樣的毀滅性影響，他認為，「這樣的戰爭武器，應該被逐出美國人的生活，只留在戰場上。」
弗吉尼亞州的射擊場，一位市民擊發突擊步槍 圖源：視覺中國
古普塔說，有許多證據表明限制半自動武器能有效減少大規模槍擊案：
1994年，美國國會通過了攻擊性武器聯邦禁令，禁止生產、售賣、運輸、進口或擁有半自動步槍和大容量彈匣，該法令於2004年期滿終止。紐約大學醫學院的學者於2019年發表了一項研究，對1981年至2017年間的所有大規模槍擊案死傷做了對比研究，其結論顯示，85.8%的大規模槍擊案傷亡來自於半自動武器；針對半自動武器的聯邦禁令實施期間，大規模槍擊案的死傷率降低了70%。
1996年，在塔斯馬尼亞州發生大規模槍擊案致死35人後，澳大利亞頒布了禁止半自動武器的法令，隨後又強制槍支持有者將槍械賣給政府。此後，澳大利亞的槍支引發的自殺、兇殺案數量大幅下降。
美國政治法律學者張軍此前接受採訪時表示，美國聯邦層面的槍支管控體系存在巨大漏洞：儘管半自動武器在一些州和特區被禁止，但各個州的槍支管控法的不同——由於州與州之間沒有邊境，人們可以自由地在槍支管理鬆散的州購買突擊步槍，然後拿到其他州自用或者轉手。
據CNN報道，代頓市槍擊案的嫌犯便是從槍支管控較為寬鬆的得克薩斯州訂購的半自動步槍，經過俄亥俄州的一個武器交易商進行轉手後，槍手用該步槍發動了襲擊。
據張軍介紹，在支持共和黨、贊同美國憲法第二修正案、主張擁槍自由的選民占多數的州普遍允許持有攻擊性武器，而其他的州管理較為嚴格。
而且，半自動武器可以輕易地改裝成全自動武器——2017年拉斯維加斯音樂節槍擊案造成除槍手之外的58人死亡，槍手房間內發現的多支步槍被改裝成了全自動武器。
2017年拉斯維加斯槍擊案後，美參議院展示可將改裝武器的圖片，呼籲推進槍支管控 圖源：視覺中國
據《華盛頓郵報》報道稱，美國國會不願意通過半自動武器的禁令，因為絕大多數槍支都屬於這一類別。但也有質疑者指出，突擊步槍等半自動武器只與2%～8%的槍支犯罪有關，大容量彈匣才是導致槍支暴力中1/4傷亡的罪魁禍首。
8月的「血腥周末」過後，美國總統特朗普表示應該在槍支管控上做更多努力，並支持「紅旗槍支法」（Red Flag Gun Law）——紅旗槍支法意在允許民眾向法院尋求進行干預，暫時阻止身邊有精神疾病或可疑意圖的人獲得槍支，或直接取走槍支。目前「紅旗槍支法」僅在華盛頓特區和17個州實施，本月初發生槍擊案的得克薩斯州和俄亥俄州並沒有實施。
實施「紅旗槍支法」的州 圖源：FOX新聞截圖
同時，也有人呼籲對購槍者實施「普遍背景調查」，將審查擴大到槍支展銷會和親友贈送等範圍。民主黨關於加強背景調查的提案曾於今年2月歷史性地進入了國會參議院審議階段，但最終被否決。
針對這些討論，張軍向東方網·縱相新聞表示，美國兩黨對於憲法第二修正案賦予的持槍權立場比較一致，分歧主要在於控槍的程度——不過，即使是包括「普遍背景調查」或「禁止大容量彈匣」等比較溫和的改制，在國會也很難通過，現階段要對半自動武器相關的法律做出調整，恐怕非常不容易。
美國憲法第二修正案中寫道，「紀律良好的民兵隊伍，對於一個自由國家的安全實屬必要；故人民持有和攜帶武器的權利，不得予以侵犯。」 （「A well-regulated Militia, being necessary to the security of a free State, the right of the people to keep and bear Arms, shall not be infringed.」）
在張軍看來，憲法第二修正案成文於1791年，當年的槍支的自動性和殺傷力與現今武器的先進程度完全不可比擬，如今的武器攜帶是否還符合憲法訂立時的原意？他認為，當今的立法者需要隨著美國社會的發展而作出一些與時俱進的判決，更新它的定義和所規定的範圍。
加劇分裂，還是團結美國人？
擁槍與支持控槍者的矛盾，是不可調和的嗎？
在8月的「血腥周末」發生前，美國PBS電視台《新聞時間》的一項民調顯示，57%的被調查者支持禁止AK-47、AR-15等突擊步槍，41%的民眾則不贊同；調查結果的黨派分歧也很明顯，89%的民主黨人士支持禁令，而共和黨人則只有29%支持此類禁令。
而在「血腥周末」發生後，「Politico」雜誌的民調顯示，有近70%的被調查者支持對半自動武器的禁令，其中86%的民主黨人支持，長期對槍支管控比較沉默的共和黨選民也有55%支持該禁令。
同時，8月中旬NBC新聞和《華爾街日報》合作的一項調查顯示，89%的選民支持加強背景調查，76%的選民支持「紅旗槍支法」。
2018年3月，紐約高中生呼籲更嚴格的槍支管控 圖源：視覺中國
可是為何民意難以在政策上體現？張軍說，在美國，儘管主張適當管控槍支的民眾佔了大多數，但落實到政策層面的時候，由於美國步槍協會（NRA）長期對政客的資助和運作，在國會和各個州府中，支持擁槍自由的人士影響力相對更大一些。
張軍認為，如果要進一步推動槍支管控法，可能需要一次總統大選帶來的全國性辯論，若下一任總統獲得很大的民意基礎，才可能推動一些事。「在當今美國社會的民意非常分裂的情況下，雙方想要達成妥協可能會很困難。」
古普塔覺得現階段的槍支問題已經成了純粹的「政治問題」，「不論是支持擁槍的人，還是支持控槍的人，都應該關注那些未經過濾、沒有偏見的、無關黨派的證據，」他說，不明白為什麼人們不能拋開自己的政治立場，將槍支安全放在首位，去達成一系列槍支管控法律改革的共識。
槍支問題並不是孤立的，在某種程度上，或許那些在大規模槍擊案之中逝去的生命，便是各種「分裂」的犧牲品——在埃爾帕索市槍擊案發生前，嫌犯克盧修斯曾在網上發布了一份充滿了種族仇恨言論的「宣言」，稱其即將發動的襲擊是對拉丁裔「入侵」得克薩斯州的回應，以捍衛美國免受拉丁裔「入侵」帶來的「文化與種族替換」。
埃爾帕索槍擊案嫌犯克盧修斯 圖源：Twitter/Anna Giaritelli
而此前4月美國加州波韋猶太會堂槍擊案的槍手歐內斯特，也在網路上發表過類似的「宣言」。
此前，CNN報道稱，聯邦調查局局長克里斯托弗·雷曾警告說，美國種族主義、反猶太主義等引發的暴力襲擊風險，幾乎與外國恐怖主義的威脅相當。據《衛報》報道稱，當前有白人民族主義傾向的殺戮者在全球不斷增長，而且美國右翼正在用充滿仇恨和種族主義的語言來引導他們。
張軍認為，近期的槍擊案的槍手們的一個共同點——他們很多都是來自美國國內的白人至上極端主義者，「這些年輕人為何會懷有這麼深的仇恨？這關乎到家庭、社會和學校的教育，還包括不論是總統、州長還是議員的言語，當你站在高位時，每一句說出來的話都有可能讓人受到鼓動，從而去鋌而走險做一些事。這關乎到美國社會的綜合治理。」
苗偉對東方網·縱相新聞說，他認為大規模槍擊案的背後是社會、是「人」的問題，「要減少大規模槍擊案，必須緩解社會的情緒，不要在社會上製造極端的對立，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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