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利亞政府既利用又壓制庫爾德人，其權術精湛堪稱範本

近日，土耳其軍隊發起了「和平之泉」行動，旨在敘利亞北部建立一個戰略緩衝帶，用於隔離敘利亞庫爾德人與土耳其庫爾德人之間的聯繫。在這一問題上，敘利亞政府軍於13日開始行動，敘利亞民主軍（SDF）成立所謂的「敘利亞東北部自治政府」（AANES）在10月14日早些時候發布了一份聲明，聲明稱，「自治政府」與敘利亞政府達成了一項協議，允許敘利亞阿拉伯陸軍駐紮在邊境地區，以保護敘利亞邊境和捍衛敘利亞的主權。

不過應該看到，敘利亞陸軍目前手中兵力有限，戰鬥力也可能不足，即便與庫爾德「敘利亞民主力量」聯手，依然是無法與土耳其軍隊正面對抗的。此外，歷史地看，敘利亞政府毫無疑問談不上庫爾德人的朋友。

敘利亞庫爾德人有200多萬，佔總人口的10%，是敘利亞國內最大的少數民族。敘利亞庫爾德人主要生活在敘北部的艾因阿拉伯（Ayn al-"Arab）、達戈（Kurd-Dagh）和加茲拉（Jazira）三個相互分割的地區，大部分為遜尼派穆斯林，但受蘇菲派影響較大，還有少量信仰瑣羅亞斯德教和雅茲迪教。從17世紀開始就有不少庫爾德人從土耳其遷徙至敘利亞北部定居，而在奧斯曼帝國時期的大馬士革，庫爾德人享有軍事和政治特權。直到奧斯曼帝國解體，庫爾德聚居區最終被劃入土耳其、敘利亞、伊拉克和伊朗四國之中。

20世紀20年代中期，土耳其鎮壓了庫爾德人叛亂，土耳其的庫爾德民族主義者流亡到了敘利亞，並得到了法國委任統治當局的庇護。在敘利亞，這些庫爾德民族主義者發起了庫爾德文化運動，並建立了「獨立聯盟」（Khoybun League）。在法國委任統治時期，法國當局面對風起雲湧的民主主義浪潮，試圖分化阿拉伯民族主義運動，授予阿拉維派和德魯茲派更多的自治權，庫爾德人在加茲拉的自治地位也被法國人允許。但是到1936年，《法敘條約》簽訂，法國以保留其特殊地位的方式基本確立了敘利亞的自治，為敘利亞獨立鋪平道路，然而庫爾德人的權利卻沒有與阿拉維派和德魯茲派一致。庫爾德人表達了不滿然而被敘利亞和法國聯手鎮壓，加茲拉的自治地位在1936年走向終結。

1946年敘利亞獨立後，庫爾德人面臨的處境進一步惡化，原因主要在於阿拉伯民族主義運動的發展。在獨立之初，敘利亞政府由遜尼派控制，而軍隊則由阿拉維派、德魯茲派和庫爾德人控制，這種結構造成了政治的巨大不穩定。1949年8月到12月，敘利亞連續發生三次軍事政變，其中第一次由庫爾德軍官胡斯尼.扎伊姆（Husni al-Za"im）在美國支持下發動了戰後阿拉伯世界第一次軍事政變，第三次則同樣由庫爾德軍官史沙克里（Adib Al-Shishakli）發動。1950年，庫爾德人則從軍隊和警察機構中被清除。

到了1950年代之後，阿拉伯民族主義運動盛行，庫爾德人被視為「帝國主義和猶太復國主義安插在阿拉伯民族中的「特洛伊木馬」，威脅著阿拉伯民族的統一。庫爾德人遭到了迫害，庫爾德官員被辭退，庫爾德音樂和出版物遭禁，反庫爾德宣傳進一步加大。1962年，敘利亞政府頒布91號法令，該法令規定，無法證明自己在1945年之前就已在敘利亞生活的庫爾德人將被剝奪公民權，這直接導致12萬庫爾德人喪失公民權，佔總人口的35%。這些庫爾德人被視為外國人，沒有入學和參政的權利，財產還被沒收分給了阿拉伯人。1960年，取代「獨立聯盟」建立的「敘利亞庫爾德民主黨」遭到鎮壓，而1962年，庫民黨在巨大壓力面前分裂。

1963年，阿拉伯社會主義復興黨敘利亞支部發動政變奪取了政權，之後阿拉維派排擠德魯茲派奪取了復興黨控制權。1970年，老阿薩德發動不流血政變最終奪取了政權。由於阿拉維派是少數派，復興黨就需要重塑阿拉伯民族主義和淡化宗教差別，因此對於庫爾德人的政策是雙面的：一方面拉攏庫爾德人上層，庫爾德人出任總理、部長乃至情報部分負責人，也可以加入復興黨、軍隊和以個人名義參選。同時，雖然庫爾德人政黨屬於非法組織，但庫爾德人政黨事實上被允許在某些範圍內活動，而敘利亞情報和警察機構則與他們保持著一定溝通和聯絡，到2011年，大約有15個庫爾德政黨處於活動狀態。另一方面則繼續維持庫爾德人的壓制政策，鎮壓庫爾德大眾政治運動。復興社會黨政府不僅禁止庫爾德人的節日、 服飾、 語言和學校，甚至連新出生的庫爾德兒童都必須使用阿拉伯名字。為了防止敘利亞庫爾德人與土耳其和伊拉克的庫爾德人建立聯繫，敘利亞政府從 1965 年開始在敘利亞與土耳其以及伊拉克交界的邊境地帶建立了 15 公里寬的「阿拉伯帶」 ，沒收住在該地區的庫爾德人的土地，讓其他地區的阿拉伯人遷入這個地區。在公開場合，敘利亞政府把這種做法稱為土地改革和建立國家「模範村」 或「理想村」。這一做法可以說十分高明，庫爾德人政黨在很長的時間內一直無法提出明確的政治綱領，也無法領導庫爾德民族運動。

此外，敘利亞還利用庫爾德人干預伊拉克和土耳其。70年代中後期，敘利亞由於與伊拉克複興黨在教派和領導權上有矛盾，敘利亞試圖促使庫爾德斯坦愛國聯盟同伊拉克庫爾德民主黨實現和解。時至今日，敘利亞與伊拉克庫爾德人仍然保持著密切聯繫。敘利亞與土耳其在水問題上矛盾升級後，敘利亞也開始支持土耳其的庫爾德工人黨，甚至默許其對達戈地區的控制。可以說老阿薩德精通權術，其建立了非常複雜多樣的網路在利用庫爾德人的同時有效地限制了他們。

不過庫爾德社會並沒有那麼聽話，在土耳其庫工黨遭鎮壓後，大量敘利亞庫爾德人加入了與土耳其的跨境走私和武裝衝突，這反而激活了庫爾德人的文化運動。由於庫工黨控制了達戈地區，庫爾德舞蹈、音樂、民俗、服裝、民族史、出版物都在這裡復興，文化民族主義向著政治民族主義轉變。1998年，敘利亞與土耳其達成了《阿達納協議》，敘利亞不再支持庫爾德工人黨，驅逐了庫工黨領袖奧賈蘭，敘利亞庫爾德政黨反而藉機重新填補了庫工黨離開後的權力真空。老阿薩德去世，巴沙爾繼任後，復興黨的控制能力有所下降，而2003年伊拉克戰爭則讓伊拉克庫爾德人獲得了自治地位。這些變化讓庫爾德人的政治訴求得到了激勵，因此開始出現政治運動。

2004年，卡米什利的一場足球賽引發了阿拉伯人與庫爾德人的衝突，敘利亞政府武力鎮壓了卡米什利的庫爾德人，而庫爾德人則在阿勒頗、大馬士革、哈馬等地發起了破壞和襲擊，這場騷亂導致45人死亡，數百人受傷，2500人被捕，這是庫爾德人第一次公開挑戰敘利亞政權。2011年，敘利亞內戰爆發，在內戰初期，有10萬庫爾德人在卡米什利集會示威反對復興黨。庫爾德人一開始想與反對派合作實現民族自治，但反對派似乎並不准備滿足庫爾德人的需求，因此庫爾德人對政治態度開始變得中立。而此時復興黨最大的敵人卻是遜尼派，因此復興黨對庫爾德人反而進行了拉攏，授予30萬庫爾德人公民權，庫爾德人運動就沉寂下來。2011年10月，11個敘利亞庫爾德人政黨在伊拉克阿爾貝拉創建「庫爾德民族委員會「，2012年，在伊拉克庫爾德地區領導人馬蘇德·巴爾扎尼撮合下，庫爾德民族委員會同庫爾德民主聯盟黨組建了「庫爾德最高委員會」，其中庫爾德民主聯盟黨擁有武裝「庫爾德人民保衛隊」（YPG），後者也是庫爾德人的主要武裝力量。

在敘利亞內戰中，庫爾德武裝一開始只有很有限的活動，主要是在內戰中保存有限的力量。後來，由於反對派對庫爾德武裝檢查站的襲擊，這誘發了庫爾德武裝與反對派之間的交火。內戰中期，由於極端組織的快速崛起，庫爾德人武裝則幾乎與政府軍結成事實上的同盟，共同與極端組織作戰。事實證明，庫爾德人在得到西方空軍支援時能夠表現出非常強的戰鬥意志。庫爾德人在2014年底到2015年年初的科巴尼戰役中成功挫敗了巔峰時期的極端組織進攻，這也成為極端組織由盛轉衰的起點。

由於庫爾德人用行動證明自己的價值，加上一些意識形態的因素，美國在很長時間裡都是支持庫爾德人。俄羅斯也認可了庫爾德人，他們積極斡旋敘利亞政府接受庫爾德人自治，俄羅斯在2017年年初的阿斯塔納會議上，在討論敘利亞憲法草案時再次明確提出庫爾德人建立自治區問題，明確表明了俄羅斯在政治上支持敘利亞庫爾德人的立場。2016年3月，庫爾德人在其軍事控制區自行宣布成立庫爾德聯邦區，同年12月底改名為「北敘利亞民主聯邦區（North Syria Democratic Federation）」。當然，這並非完全是庫爾德人組成，他們也接納了許多阿拉伯人和其他人員。

但是，敘利亞庫爾德人由於與土耳其庫爾德人關係密切，因此一直以來被土耳其視為心腹大患。而且由於土耳其與敘利亞反對派的交往密切，而反對派又與庫爾德人有著密切的利益衝突，因此庫爾德人的崛起對於這兩者都不是可以容忍的。此外，庫爾德人與敘利亞政府的合作主要在於共同敵人的存在和俄羅斯的斡旋，而從利益上看，庫爾德人自治將損害敘利亞政府的控制能力，只有在敘利亞政府無法有效控制時，庫爾德人自治才是可以維持統一的一個政治方案。因此，庫爾德人失去了美國的支持轉而接受政府軍的進入，這可能將是個不得不為的事情，同時也意味著，即便土耳其的進攻意圖有限，或者敘利亞政府軍參與導致土耳其軍事行動停止，庫爾德的自治地位庫爾德人基於1.1萬人陣亡的代價換來的土地很可能將受到損害，在複雜的格局中，庫爾德人的未來仍然不得不在權力的縫隙中艱難謀取一片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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