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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家園之春》品鑒

家園之春

――林語堂

(上)

我從安徽旅行回來,看見了家園之春。她的腳步已輕輕地踏上了草地,她的手指已撫著了蔓藤,她的氣息已吹及了柳枝與嫩桃樹。因之,我雖然沒有看見她來,我卻已知道她確在了。那青翠得與它們所生長的枝條一樣的玫瑰蓓蕾又重新呈現了;蚯蚓又在園中的花台上鑽起一小堆泥土;甚至我一段段砍下來的一兩尺長的白楊枝,堆放在園場上的,也萌出了青蔥的新葉,完全成了一件奇蹟。而今過了三個星期以後,我已能看見葉片的影子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在地上舞擺了,這是一種我已有好久不曾看見過的景象。

但對於動物——人類的動物與動物的動物——那情形可便不同了。各處都有一種憂鬱,也許不是憂鬱,但我沒有別的字可用了。春天使人憂鬱,春天使人昏昏欲睡。其實是不會如此的。我知道,如果我是一個農家孩子,或如果我家裡從主人到廚子每個人,只得去看牛,我想我們一定不會對於春天感到憂鬱的。但我們卻是住在城裡,而城市卻使你憂鬱。我想我現在已找到了那字眼了。這叫做「春熱病」。

大家都有一種春熱病的,連我的狗朱蓓也在內。我到安徽去小遊了一次。看看玉靈觀的綠溪,已治好了我的春熱病。但我曾在我的廚子面前誇耀過我的小游,而他恰好又是一個安徽人,這倒使我極為憂鬱起來了。因為他在春天卻在洗碗碟,切紅蘿蔔,收拾廚房器具,這使他感到憂鬱。我的男僕,一個高大黝黑的江北農人,卻在揩窗,擦地板,開信箱取信,終日為我倒茶,那卻使「他」憂鬱。

我們又有廚子的妻子,在我們家裡當洗衣婦。我很喜歡她,因為她極謙卑,相貌也很好,有著一個中國女孩子所有的一切美德:她閉著嘴一天到晚地勞作,用她那半放的小足到處走著,只是熨著衣服不開口,她笑起來並不格格狡笑,而只是自然地大笑,說起話來則低聲低氣的。也許只有她一個人不感到憂鬱,因為她高興著在我們的園子里已有了春天,那裡有了許多青翠,許多綠葉,許多樹,以及那麼好的輕風。她高興,她滿足。但這又怎麼呢?事情真是不公平的。她丈夫總拿了她的工錢去賭博,有一次甚至打她,直到我的妻子以如果以後再如此便歇掉他——不管他能做得最好的菜湯——這話來嚇著他才住手。他從不肯帶她出去,所以她整年地住在屋子裡。最後,便是王媽,那個有實權的管家婦與我的孩子領姆,她的工作是照管一切事情是否合適。當她看見我的長袍隨手放在床上或安樂椅中時,便把它放到衣櫥里去。有了她,一切便都井井有條,春天也沒有什麼異樣了。我想她大約已有四十五歲以上的年紀,因此她一生已看見過了四十五個春天,她對於春天已無所感動了。我委實很尊視這兩個女僕,因為她們二人都有著最好的傳統的中國教養。她們兩人既不貪婪,又不多說話,她們都一早便起身照管家事,而且她們二人遇有必要時,都很適宜於照管我的孩子。

但我是說春熱病的。那廚子,一個漂亮的小滑頭,漸漸地有點不耐於他的工作,做的菜也比平常差了。他大部分時間都煩躁不安,叫他的妻子洗著碗碟,以便他自己可以早一點出去。還有阿金,那男僕——他真是一個高個子——有一天也走來對我說他要在下午請半天假。阿金請假!我真十分驚奇了。我本來對他說每月可以有一天休假,但他卻從來不曾休假過。而現在他卻要請半天假,「同一個他的鄉下來的人辦一件重要的事情」。所以,他也得了春熱病了。我說道:「好的,你不要同你的鄉下朋友去辦要事,到新世界或大世界去玩一回,或雇一支舢舨,如果你不能劃,便只是坐著玩一回吧。」我嬉戲地笑著道,而他也以為我是一個很好而和氣的主人。

家園之春(下)

當阿金離開我家時,也有別人離開了他們的辦事處而到我的花園裡來,那便是開X書店裡的送信僮。他已有好久不見了,因為在上個月中送稿子,送校樣,或信件的是一個大人,現在這個孩子一定來接了他的地位,又到我家裡來送校樣,或一封信,或一本雜誌,或甚至來望望我了。那孩子,我知道他住在東區,那裡你只能看見一片片的牆壁,後門,殘食桶,以及水門汀地,周圍沒有一片青葉的。不錯,青葉也能從石縫中生長,但是不能夠從水門汀地上的罅縫裡生長的。所以他每天或隔天一定要到我家裡來,而且一定要逗留一回,留得比必要的時間長得多。因為至少我的園中是有著春天了。當然,他並不是出來游春的,他只是坐了腳踏車到西區去給林語堂先生送一件重要的信哩。

在動物中也有一種憂鬱的,我所說的是真正的動物。朱蓓是一個獨身者,在春天還未到時,它是一條很滿足的狗。我總以為我的花園寬大得已很夠它到處玩了,所以我從不放它出去,因為我如果牽了朱蓓到鄉下地方去散步,我是不會感到什麼特殊的愉快的。而朱蓓又走得那麼快,我得拚命地趕才能趕得上它。但現在這花園對它卻不覺得大了,甚至快跑也不夠了,不管那一切骨頭與可口的剩食。當然,這不是那些事。我知道它的,它需要「她」,不管是一個漂亮小東西,或黑美人,美的或丑的,只要是「她」。但我有什麼辦法呢?我對於這件事情毫無辦法,所以朱蓓也很憂鬱。

還有我們的小鴿巢中也發生了一件悲劇,那裡現在有一對鴿子,當我把它們買回家來時原有六七隻的,但全部走了,只有這一對好侶伴仍留著。它們曾幾次想在我車間的頂閣上組織家庭的,但總是沒有運氣。有二三次,一隻小鴿子孵了出來,而總是在沒有會走之前便學飛,因而跌死了。我真不愛看那大鴿子們眼中的神色,一閃一霎地,它們靜靜地站在對面的屋頂上完成了那喪禮。可是最後一次,彷彿它們將要得到成功了,因為小鴿子一天天地在長大起來,甚至已能走到頂閣的窗外向外面的世界望著,且已能撲動它的翅翼了。可是有一天,包車夫說那隻小鴿子又死了,我們全家都為之悵然。它怎樣死的呢?包車夫曾看見它跌到地上便死了。這便要用我的福爾摩斯的腦子了。

我好奇地撫摸了那隻死去的小鴿子。它頸下的肫囊,平常是一直塞飽了食物的,現在分明是空了。在鴿巢里又生了兩個蛋,那母鴿又在孵著了。

「最近你可看見過那隻雄鴿子嗎?」我開始了查問。

「已有幾天不見了。」那包車夫說道。

「你最近是什麼時候看見的?」

「上禮拜三。」

「嗯!」我說道。

「你可看見那母鴿子出去嗎?」我又問道。

「她不大離開窩巢的。」

「嗯!」我說道。

那一定是有了被棄的情形了。這是春熱病的原因。毫無疑義,它一定是餓死的了。母鴿不能離巢她便不能為小鴿子去覓食了。

「正像一切丈夫一樣的。」我自言自語道。

現在,她的丈夫拋棄了她,她的小鴿子死了,那母鴿也甚至不肯再孵蛋了。一個家庭已經離散。在對面的屋角上看了一回,對她昔日的快樂的家(那裡兩個蛋仍留著)看了最後的一眼,她飛開了——我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也許她再也不會相信一隻雄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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