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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路:我負神明

三十五歲的韓愈,左牙床第二顆牙掉了,頭髮白了五分之一,兩鬢白了一半,鬍鬚白了幾根,眼睛開始昏花。

不久前,收到十二郎的來信。十二郎得了軟腳病,經常疼得厲害。韓愈寬慰他說,這種病在江南很常見,不要太憂慮。韓愈勸他最好能搬到北方來。十二郎現在還在宣州。

孟郊在溧陽,溧陽離宣州很近,孟郊在那兒也很不痛快。韓愈又想到陸傪死在去歙州的路上,雖然陸傪是走到洛陽就死了,但這也讓韓愈對歙州沒有好感。歙州離宣州也很近。總之,在韓愈的印象里,江南不是好地方。

韓愈又想到崔群。崔群也在宣州,在幕府任職。崔群是和韓愈同榜的進士。歐陽詹也是和他們同榜的進士。還有李觀、李絳、王涯等人。那是十年前的事了。當時,他們被稱為「龍虎榜」。後來,李觀死了,前年,歐陽詹也死了。歐陽詹死前不久,韓愈還見過他。那時候韓愈在徐州幕府任職,跟隨張建封去京師朝正。當時韓愈鬱郁不得志,寫了《駑驥》給歐陽詹看,歐陽詹在國子監任四門助教。他寬慰韓愈之餘,打算率領國子監學生跪到皇宮前,請求朝廷讓韓愈供職國子監。碰到點事,最終沒做。但韓愈很感激。沒多久,歐陽詹就死了。韓愈寫了篇哀辭,寄給崔群。

現在,韓愈也在國子監。韓愈的四門博士比歐陽詹當時的四門助教低一品,俸祿更少。韓愈又把家小接來京師,生活很困窘。之前韓愈以為做官後生活會有所改善,現在看,生活並沒有改善多少。之前沒有做官,韓愈常想歸隱。現在做了官,韓愈還是常常想歸隱。尤其是看到膝下小兒女的時候。不過,即便歸隱,也是歸隱在嵩山之下,伊穎之上,是不可能去江南的。韓愈給崔群寫信說:

「宣州主人賢明,同事都是君子。足下雖然身在羈旅,也還可以度日。樂天知命,是前賢面對逆境的心態。足下比很多人高明千百倍,請不要以仕宦的進退連累到心情。宣州雖然清涼高爽,但畢竟是大江之南,風土和北方不同,一定要好好照料情緒,把心安定下來,才能抵禦外患入侵…… 以足下的賢德,窮困中也能不改其樂,更何況宣州也不算太遠,周圍也有朋友。之所以啰嗦這些,是我知道,以足下的水平,做幕僚實在太委屈。」

韓愈在幕府時是很壓抑的。因此也擔心崔群,還擔心江南的風土崔群不適應,加上自己近來身體衰弱,韓愈也怕崔群突然死在江南。所以寫信勸他保重。但韓愈不想讓崔群覺得自己是在安慰他:

「說這些不是要安慰足下,只是想表示和足下親近,對足下敬重。古來賢者少,不賢者多。賢者常不能遇見明主,不賢者卻身居上位;賢者常養活不了自己,不賢者卻志滿氣得;賢者即便得到小位置也會很快死掉,不賢者卻能活到眉壽。真不知道造物者是怎麼想的!

「我在朋友間往還十七年了。這十七年里,認識的人也有成百上千吧!不能算不多。親如骨肉兄弟的,也不少。有些是因為一起共事,有些是因為才氣,有些是傾慕美德,有些是接觸久了。有些最初不了解,久了也親密起來,往後如果沒有大的過惡,也不會斷交;有些雖然人品不太好,但待自己很厚,以後就是後悔,也沒有辦法。交情淺的不說了,交情深的,也就這些。至於心裡真正敬服的,言行沒有瑕疵,窺測不到涯際,明凈醇粹,篤實光輝又氣象常新的,只有崔君你。我雖然愚陋無知,但聖人的書沒有不讀的,其中精粗巨細,出入明晦,雖不能說了如指掌,也都有所涉獵。因此,我確實知道足下出群拔萃。不要問我怎麼知道的,和足下的感情還需要說出來嗎?但之所以要說,是怕足下以為我和很多人深交,以為我不分黑白。不過,話說回來,我既然自以為了解足下,卻怕足下不了解我,也是不應該。」

韓愈誠懇地表白,有兩個原因。一個是,韓愈近來名聲鵲起,又廣泛交遊,有交不擇人的詬病,比如和於襄陽的結交。韓愈生怕別人,尤其生怕過去的好朋友認為自己黑白不分,交往太濫。崔群是他發自內心敬重的人,和孟郊、張籍、李翊、侯喜這些密友不同,韓愈對崔群更多的是敬重。因此,才向崔群解釋剖白,有些朋友,只是因為相處久了,或者厚待自己,不見得內心就讚許他們的人品。

當然,人品不好的韓愈也不會深交。只是,慢慢地,韓愈不再像以前那麼苛刻,也會學著在人群中周旋往來,保留一些「面子上的朋友」。雖然算不上真朋友,甚至內心都未必看得起,但只要不是太糟糕,也就逢場說句場面話。必要的客套與褒獎,韓愈也在學著施予他人。畢竟,文名漸起,這些應酬是免不掉的。

但韓愈也有顧忌,怕崔群這樣的人因此看低了自己。另一個原因,他真的怕崔群死在江南。這樣輝光日新的朋友還是很少的。韓愈說:

「我的牙掉了,鬢白了,眼花了,突然很想念足下,很想和足下見一面,互訴衷腸。但我家小兒女都在膝前,我捨不得他們,也不能去看你,你什麼時候能回北方?我不喜歡江南,等官滿了我就搬到嵩山下,你要能搬過來該多好,我是走不了啦。你珍重自愛,飲食一定要注意,別思慮太多。這是我所有的期望。」

其實,崔群的適應能力,比韓愈好很多。十年前,他們一起科舉,副考官梁肅說,崔群雖然年輕,將來必定位至公輔。沒多久,梁肅就死了。二十多年後,崔群真的做了宰相。還因為崔群的求情,韓愈免去了殺頭之禍。那是後話了。

崔群沒有因為韓愈交不擇人而覺得韓愈黑白不分,但韓愈自己卻放不下。那次給於襄陽寫信後,收到了回復和讚許,也就成了朋友。於襄陽闊綽大方,但對百姓很壓榨。這讓韓愈不滿。韓愈給崔群的信中說,有些人人品算不上好,但是厚待自己,以後就是想後悔也來不及了,並沒有提名,但恐怕指的就是於襄陽這種。第二年,正好碰到兩個人到於襄陽管轄的郢州、復州任刺史,韓愈就在送他們的文章中,委婉地對於襄陽規勸。

這兩個人中,郢州刺史許君和韓愈相對熟些,韓愈的序文中,說了自己和於襄陽的關係,然後說:

「天下的事,上下一心就能成,上下異心就要敗。如果刺史偏袒本州,不實事求是地向上級反映,或者上級征斂過急,不能體察各州疾苦,刺史就無法安穩,觀察使也不能有政績。百姓窮困,賦斂不停,就只好做盜賊。如果刺史不偏袒本州,觀察使不急於征斂,政令就不可能不好。我之前對於公說的,於公贊同,現在說這些,於公又豈能不信……我和使君並非點頭之交,因此,用規勸而不是歌頌,來為使君送行。」

復州刺史崔君,和韓愈就沒有那麼熟了,韓愈給他的序,說得更委婉:

「邊遠的小民,從沒去過縣裡,他們有什麼困難,可能連鄉下小吏都不知道,更不要說縣裡領導。縣領導知道的就很少,更不要說刺史。稅總是這麼多,百姓的收成卻不穩定,遇到水旱瘟疫,百姓能怎麼辦呢?基層縣令不彙報,上面連帥不了解,下面百姓窮,上面徵稅急,刺史在中間不好當呀!不過,崔君去復州做刺史,連帥是於公。崔君的仁德足以舒解復州百姓,於公的賢明足以讓崔君遜色。崔君此去,只有做刺史的榮耀,沒有做刺史的困難。我承於公不棄,又和崔君是朋友,就替復州百姓謝謝於公和崔君的恩澤吧!」

意思明白條暢,言辭又溫婉。不像前些年那麼峻厲了。原因之一,是在國子監的兩年里,在諸多交遊和應酬的浸淫中,韓愈越來越駕輕就熟地掌握文章的「柔」。這種「柔」不是「娘」,不是「無力薔薇卧晚枝」的「女郎」風格,而是為了講真話不得不拿捏的分寸。另一個原因,是韓愈比以前老了,氣血沒那麼旺盛了。

這年,韓愈三十六歲。正月,傳來楊凝死的消息。楊凝是韓愈在汴州幕府的同事,當時常常一起討論文章。這讓韓愈悲慟不已。一天早上起來,想到楊凝,又想到陸傪,韓愈坐著哭了很久。

不久,韓愈掉了第二顆牙。接著,第三顆、第四顆……

韓愈寫了首《落齒》:

去年掉了一顆牙,

今年又掉一顆。

說著說著,就掉了六七顆,

勢頭還沒有要停的樣子。

沒掉的,也活動了,

掉完,就不會再掉了吧。

剛掉第一顆時,

覺得豁牙很可恥。

掉了第二顆、第三顆,

就擔心自己快死了。

每次牙要掉的時候,

既謹慎,又害怕。

不能好好嚼飯,

也不敢漱口。

不管怎樣,牙最終都要拋棄我,

看著牙掉,感覺就像山崩。

掉多了,就熟練了,

就感覺跟以前差不多了。

現在,還剩下二十來顆,

我知道,它們會一個個掉下去。

一年掉一顆,

還能掉二十四年。

和六十歲時一下全掉完,

好像也差不多。

人家說,牙掉了,

就活不太久了。

我說,活著總有個頭,

活得長,活得短,最後總歸是死。

人家說,牙豁了,

別人就會驚訝地盯著。

我說,莊周不是講過嗎,

樹木和大雁,各有各的命運。

不方便說話,沉默不是更好嗎?

不能吃硬的,軟飯不也挺美么?

寫首詩吧,

拿去逗逗老婆孩子。

從去年掉第一顆牙開始,韓愈就擔心自己活不太久了。那時候孟郊去溧陽,韓愈讓他給十二郎帶封信,希望十二郎能回北方。韓愈說,我不到四十眼就花了,頭髮白了,牙不行了,想到父親和兄長都在康強的年紀死掉,我這麼衰朽,還能活多久嗎?我沒法離開北方,你又不肯來,說不定什麼時候我就突然死了,給你留下無盡的傷心。

韓愈完全沒想到的是,十二郎先他而死了。十二郎比他年輕,比他強壯,卻先死了。韓愈不能相信這是真的,但是孟郊的信,耿蘭的報,就在他手邊。韓愈哀號:

「我哥哥這麼善良,他的孩子怎麼就活不到老呢?你這麼淳樸,怎麼就不能蒙受先人的恩澤呢?怎麼老的病的還活著,年輕的身體好的倒先死了?…… 你病,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病;你死,我不知道是哪天死;活著沒能力把你接來住,死了不能在你身邊哭。入殮,我摸不著棺材;下葬,我看不見墓穴。是我辜負了神明才讓你死這麼早呀!我對先人不孝,對你不慈!不能好好養著你活,不能守著你一起死。我們一個在天之涯,一個在地之角,你活著不能在我身邊,死了不能到我夢裡。這都是我的錯,我能怨誰呢?蒼天呀!哪裡才是頭!」

韓愈沒法離開京師,只有派人去祭奠。韓愈安排去的人問問,十二郎家裡的存糧夠不夠孩子吃到守孝期滿,夠的話,就守滿孝再接過來,不夠,就現在接過來。其他奴僕,就留在那兒守滿孝。韓愈在祭文里說:

「今年以來,我身體越來越差,毛血一天比一天衰,志氣一天比一天弱,要不了多久,就會跟你一塊走了吧!死了要還有知,我們不會離開太久了;死了要什麼都不知道,我也不會悲傷太久了,在以後無窮無盡的日子裡都不會再悲傷了…… 我要是有能力改葬,一定把你遷回祖墳…… 從今往後,我對人世也沒什麼留戀了,以後就在伊穎之上弄幾畝地,教你的孩子和我的孩子長大,養你的女兒和我的女兒到出嫁,也就這些了……說這些,你能知道嗎?你恐怕不會知道吧!唉!」

十二郎死後不久,韓愈的四門博士任期就滿了。任期兩年,滿了,就成了散官。韓愈是將仕郎,散官中級別最低的,從九品下。為了養活家人,韓愈只有再謀個職位。

當時,很受皇帝歡迎的一個人是京兆尹李實。京兆尹是京師一把手,從三品。韓愈給他寫信,把詩文寄給他,希望他能提攜自己。

不知道是不是去信起了作用,韓愈被調到了御史台,做監察御史。御史台是監察機構,最高領導是御史大夫,但當時沒有御史大夫,由御史中丞來負責。表面上看,韓愈是由御史中丞李汶舉薦的。但為什麼李汶會舉薦韓愈,就不好說了。

也許和韓愈不久前上的《論今年權停選舉狀》有關。七月份,因為關輔一帶饑饉,朝廷下詔暫停明年吏部的選舉、禮部的貢舉。停掉選舉,很多來長安考試的學子就會回去,外地的暫時也不會來了,京城人口減少,饑饉會緩解一些。

韓愈認為這樣不好。停掉選舉,會影響很多學生,還會讓遠近驚惶。京師人口不下百萬,應考的學生也就幾千,加上僮僕畜馬,也沒多少,不會成為太大的負擔。不過,韓愈的建議沒有被採納,第二年選舉還是停掉了。

但這封奏狀給人一種印象,韓愈好像不認為饑饉太嚴重。作為京兆尹的李實,很需要有這樣看法的人在監察機構。而韓愈給李實的信中寫道:

「韓愈來京師十五年了,見過的公卿大臣不可勝數,他們只是守官奉職、沒有過失而已,還沒有見誰像閣下這麼為國家操心憂慮。今年以來,已經一百餘天沒下雨了,種子不能入土,田野沒有青草,這種形勢下,卻沒見盜賊蜂起,糧價也沒大漲,諸坊、司、軍、縣,都還井井有條,姦猾者也沒冒出來,若非閣下治理有方,布宣天子威德,是不可能如此的。」

李實看了不會不高興。很多人說韓愈這是諛詞,但我想,事情恐怕要動態地看。韓愈說,沒有見誰像李實這麼憂慮,也未必不是實事求是,因為這恰恰說明關輔的情況比往年嚴重。只不過韓愈是反過來說而已。

另外,從災荒到饑饉,到社會動蕩,有一段時滯。並不是剛乾旱就有社會動蕩。從《論停選舉狀》也可以看出來,至少七八月份的時候,京城一切看上去都還運轉良好。

也許這封狀子和信,讓李實覺得韓愈在向自己靠攏。韓愈做上監察御史,可能與此有關。在御史台,韓愈和劉禹錫、柳宗元、張署、李方叔等人成了同事。

遷為監察御史沒多久,京城的情況就嚴重起來。這年秋天,霜下得很早,加上春夏乾旱,莊稼幾乎絕收。本來朝廷下詔免去租稅,但李實不同意,李實告訴皇帝,今年雖然有旱情,但莊稼很好。於是租稅沒免。李實致力聚斂。有相當一部分官員,是李實這樣的:致力聚斂,進貢給皇帝,博得好感,再陞官。

莊稼絕收,賦斂又急,到了年底,京城開始出現餓死人的情況。很快,很多家庭要賣房拆屋來繳稅,再接著,有賣妻鬻子出現。作為監察御史的韓愈坐不住了。他走在街上,看到有出生不久的嬰兒被扔在溝壑間,有人抱著孩子要向人家換一斗小米,問來問去都沒人搭理。成群結隊的饑民,有人餓死路邊,親人站在一旁哭。韓愈受不了,寫了封《論天旱人飢狀》,懇求朝廷免去租賦。韓愈說,這些情況,群臣都沒敢向陛下彙報,陛下也都不知道。

我們今天怎麼知道當年李實對皇帝說,「今年雖然有旱情,但莊稼很好」,並且因此沒有免租賦的呢?《順宗實錄》記載的。《順宗實錄》這一段是誰寫的呢?韓愈。那是後來韓愈任史館修撰期間的工作。所以說,韓愈給於襄陽的信中,說在上位者和在下位者未嘗不互相需要,真是大實話。不過,韓愈寫《順宗實錄》,必然要有理有據,不能瞎編。但措辭上的微小變動,可以自己拿捏——那就夠關鍵了。

話說回來,《論天旱人飢狀》遞上去,十天後,韓愈被貶陽山。一起被貶的還有監察御史張署、李方叔。

陽山,又是嶺南。離當年韓會被貶的韶州很近,都在今天的廣東,一個是韶關,一個是清遠。

嶺南的環境,可比江南惡劣太多了。

韓愈不太清楚自己被貶的邏輯。難道是上疏得罪了李實?有可能。但也存在另一種可能——他的同事兼好友:劉禹錫和柳宗元。

劉、柳也都是文章大家。和韓愈早前就認識,現在是同事。劉禹錫是監察御史,柳宗元是監察御史里行,就是非員額的監察御史。雖然私交上是朋友,但政治上,他們不是一個團體的人。

劉禹錫和柳宗元,剛調到京師不久。他們在迅速朝「二王」靠攏。「二王」是翰林待詔王伾、王叔文。王伾擅長書法,王叔文擅長下棋,二人常出入東宮,和太子關係密切。太子年輕氣盛,對宮市憤憤不平。宮市,就是皇宮的採購,說是採購,其實是掠奪。太監到外面,看中什麼,說宮裡採購,就拿走了,隨便丟一點錢。白居易《賣炭翁》說的就是宮市。

一天,太子對侍讀們說,回頭要好好向父皇反映一下宮市的問題。其他人都稱讚,王叔文默不作聲。太子回頭問王叔文怎麼回事,王叔文說,太子的職責是什麼?是問安。你要是在陛下面前講這些,他懷疑你在籠絡人心,該怎麼辦?太子嚇出一身冷汗,由此更器重王叔文。王叔文常對太子說,將來誰能做宰相,誰能做將軍。急於仕進的人就向他們靠攏,像韋執誼、韓泰、劉禹錫、柳宗元等。

韓愈對王叔文、韋執誼很厭惡。但自己的厭惡和鄙視,是怎麼泄漏出去的呢?

混官場需要城府。隨便表露好惡會帶來很大麻煩。韓愈雖然直率,但不會太不謹慎。有些評價,是不方便公開說的,不說,心裡又不舒服。那怎麼辦?有一種辦法,寫詩。

詩和詩不一樣。有些詩,是應酬之作,誰都可以看到;有些詩,是寫了放在家裡,頂多給幾個親近朋友看看。應酬詩里的話,不能全當真,當真也要拐個彎兒。但寫給自己的詩,就很不一樣。詩言志,從詩中,可以看出很多東西。文革時,張春橋在華國鋒被確定為接班人的那天,就抄了一首王安石的詩: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韓愈也愛寫詩。這年開春,天非常冷,韓愈寫了首《苦寒》,說,「一年裡,四季應該是平分的,但是,這個冬天它很霸道呀,該走了,還不走,搶了春天的位置。掌管冬天的大帝顓頊,不廉潔;掌管春天的大帝太昊,綱紀廢弛。因為這兩個傢伙失職,把我們凍得不得了。草木剛抽芽就被凍死,寒風狂飆肆虐,像鐮刀割人……,上天真該好好整整那些狂傲奸佞的傢伙。」

後來,因為乾旱,在炭谷湫祠堂祈雨。韓愈看到男男女女對龍王頂禮膜拜,祈求降雨,很不屑。他一個人走到龍潭,發現就是一塊小水窪,陰森森的,就寫了首《題炭谷湫祠堂》:

「龍,算什麼玩意兒?人不人,鬼不鬼的。也不知道誰在幫它,它還以為自己很有本事…… 住在幽深的寒潭裡,一看就知道是陰險狡詐之徒。魚鱉擁護著,它驕傲頑鄙之極……妖怪伺候著,要看它臉色行事。我來時正是中午,四周陰森可怖。這麼小的巢穴,也敢興風作浪?只恨沒有利劍,不然我就血洗這牛蹄大的水窪……」

韓愈當然不是對龍、顓頊、太昊有意見,他是對某些官員有意見。他在詩里罵龍,罵顓頊、太昊,這些詩,不是公開的。但是,總會給周圍比較熟的朋友看看,感慨一下,發發牢騷。朋友私下聚會說的話,有些傳出去,是很麻煩的。韓愈對王叔文、韋執誼等很看不慣,而劉禹錫、柳宗元又和他們走得很近。韓愈有些疑心,但又覺得,在人品上,劉禹錫、柳宗元不像是會做出這種事的人。

帶著重重疑惑,韓愈踏上了南貶的道路。

講座預告:周日(12月1日)下午2:00,在善導書屋,講《韓愈與佛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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