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離騷（三）
[戰國]屈原
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佇乎吾將反1。回朕車以復路兮，及行迷之未遠2。步余馬於蘭皋兮，馳椒丘且焉止息3。進不入以離尤兮，退將復修吾初服4。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5。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6。高余冠之岌岌兮，長余佩之陸離7。芳與澤其雜糅兮，唯昭質其猶未虧8。忽反顧以游目兮，將往觀乎四荒9。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10。民生各有所樂兮，余獨好修以為常。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11？
女媭之嬋媛兮，申申其詈予12。曰：「鯀婞直以亡身兮，終然夭乎羽之野13。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紛獨有此姱節14？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獨離而不服15！眾不可戶說兮，孰雲察余之中情16？世並舉而好朋兮，夫何煢獨而不予聽？17」依前聖以節中兮，喟憑心而歷茲18！濟沅、湘以南征兮，就重華而陳詞19：啟《九辯》與《九歌》兮，夏康娛以自縱20。不顧難以圖後兮，五子用失乎家巷21。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22。固亂流其鮮終兮，浞又貪夫厥家23。澆身被服強圉兮，縱慾而不忍24。日康娛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顛隕25。夏桀之常違兮，乃遂焉而逢殃26。後辛之菹醢兮，殷宗用而不長27。湯、禹儼而祗敬兮，周論道而莫差28。舉賢才而授能兮，循繩墨而不頗29。皇天無私阿兮，覽民德焉錯輔30。夫維聖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31。瞻前而顧後兮，相觀民之計極32。夫孰非義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33？阽余身而危死兮，覽余初其猶未悔34。不量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35。曾歔欷余鬱邑兮，哀朕時之不當36。攬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37。
注釋：
1 相：觀察。察：看清楚。延佇：低徊遲疑。反：返。
2 復路：回到過去的路。
3 步：信步，放開駕車的馬使之自在遊走。蘭皋：長滿蘭草的河岸。皋，水邊的高地。椒丘：長滿椒木的土丘；小高地為丘。焉：於是，在此。且焉止息，姑且在這裡停留一下。
4 進：進仕，指在政治上有所作為。不入：不得入。離尤：離，遭到；尤，罪過；離尤即獲罪。退：退隱。與上文「入」字相對。初服：未仕時的服飾。修吾初服，即重新修練美好品德。
5 芰：菱。芙蓉：蓮花。裳：下身的衣服。古代上衣下裳。
6 不吾知：不知吾的倒文，不理解我。亦已兮：算了吧。
7 岌岌：高聳的樣子。佩：佩劍。陸離：長長的樣子。
8 芳：芳香；與下文「澤」相對。澤：字應作殬，指腐朽發臭之物。雜糅：夾雜。比喻自己與小人共處一朝。昭質：清白的品質。虧：殘缺。
9 反顧：回顧，回頭看。游目：縱目，放眼。四荒：四方的邊際。這句是指重新尋找自己實現理想的地方。
10 佩：指前文所言包括各種香草在內的佩飾，不僅指長劍而言。菲菲：香氣勃發的樣子。章：顯著。
11 體解：肢解，古代的一種酷刑。懲：戒懼。
12 女媭：侍妾。一說為詩人的姐姐，一說為詩人的妹妹，一說為詩人的女伴。楚地女子好以媭為名，如呂后的妹妹名呂媭。嬋媛：聯綿詞，因關切而惱怒的樣子。申申：重複，一遍一遍地。詈：罵，苦苦勸告。
13 鯀：夏禹父親名。在禹之前，鯀受帝的命令去治理大水。據《山海經》，為遏制洪水，鯀在沒有得到帝命的情況下，擅用帝的息壤來堵洪水，招致帝的震怒，被殺死在羽野。婞直：固執不聽勸告。亡身：應作「忘身」，不顧生命的意思。終然：終於。夭：夭折，死於非命。羽：地名，一說在今山東省蓬萊縣東南。歷史上關於鯀的評價存在著分歧，在儒家文獻如《尚書》中，鯀被稱為「四凶」之一，但在《山海經》、《離騷》和《韓非子》等文獻中，他又被視為一個奮不顧身的強直之人。
14 博謇：博，多；謇，正直之言；博謇即過分正直的意思。姱節：美好的節操。
15 薋：眾草聚集的樣子。菉：又名王芻、菅草，一種惡草。葹：一名枲耳，惡草。盈室：滿室。判：分別，與他人不同。離：與「判」意思同。服：佩戴。
16 戶說：挨家挨戶地說服。余：我們。
17 並舉：互相抬舉。好朋：好結成朋黨。煢獨：孤獨，不合群。不予聽：不聽從我。
18 依：遵循。前聖：即下文提到的重華。以：一本作「之」。節中：折中，中正。喟：嘆息。憑心：憑，懣；憑心即憤懣的心。歷茲：茲，此；歷茲即經受了這般遭遇。
19 濟：渡。沅、湘：兩條水名，都在今湖南省境內。南征：南行。以下全是詩人想像之辭。重華：舜的名字。傳說舜死在蒼梧之野的九嶷山，其地在今湖南省寧遠境內。詩人向重華陳詞，須渡過沅、湘之水向南進發。
20 啟：夏啟，禹之子，繼承禹位做了夏的國君。《九辯》和《九歌》：據《山海經》等文獻，《九辯》和《九歌》都是天上的音樂，被啟偷了帶到人間。夏康：太康，夏朝君主，啟的兒子。自縱：放縱自己。太康用《九辯》、《九歌》娛樂自己，任情放縱，導致了夏的失國。
21 不顧難：不顧及後來的災難。圖後：圖謀以後的事情。五子：太康的五個兒子。用：因而。家巷：家國、家園。太康在外淫游無度，有窮國的君主后羿趁機奪取了夏的王位。太康的五個兒子因此逃離了京城。據說五子曾作歌悲嘆夏的失國，稱《五子之歌》。
22 羿：有窮國君主，可能來自東方，與神話后羿射日的羿不是一個人。淫游：無節制地遊盪；淫，過度。佚畋：佚，放蕩；畋，打獵；佚畋即無節制地打獵。封狐：大狐狸。
23 亂流：淫亂之流。鮮終：鮮，少；終，善終。浞：寒浞，羿的臣子。厥：其，指羿。家：家室，妻室。據《左傳》記載，羿做了國君後，淫佚無度，不理國政，寒浞指使他的家臣射殺了羿，強佔了他的妻室。
24 澆：寒浞的兒子。被服：本義是穿戴、裝飾，在此有「具備」意。強圉：強壯有力。忍：節制。
25 康娛：康，大；康娛即無憂無慮地沉湎於享樂。首：腦袋。顛隕：墜落。據載，寒浞強佔了羿的妻子後，與她生下了兒子澆，強壯多力，成人後日夜淫游無度，終於被夏康的後代少康殺死，夏恢復王位，史稱少康中興。
26 常違：違常的倒文，違背法則的意思；常，法則。遂：終於。焉：語助詞。逢殃：遭殃。據《史記》記載，商湯伐夏桀，放之於南巢（今安徽南巢附近）。
27 後辛：商紂王，古代帝王稱後，紂又稱帝辛。菹醢：本義是腌制肉醬，此處指商紂將人剁成肉醬的酷刑。殷宗：商朝的宗廟祭祀。長：綿延。
28 儼：莊重。祗：敬畏。指夏禹和商湯這兩位開國君主都敬畏上天。周：周詳細緻。論，講論，在此有思考選取的意思。
29 頗：偏差。
30 私阿：私親，偏袒。錯：通「措」，施加。輔：扶助。《左傳·僖公五年》：「皇天無親，惟德是輔。」與「皇天無私阿」兩句意思相同。
31 夫維：猶言惟有。茂行：美好的德行。苟得：才得到。用：享有。下土：天下的土地和人民。
32 相：觀察。計極：最終的法則或標準。
33 服：與「行」同義。
34 阽：臨近險境。危死：危亡以至於死。初：初心，本心。其：指代詩人自己。
35 鑿：木孔。枘：木楔。這句的意思是說，枘要插進鑿中，如不度量鑿的方圓大小，就無法合榫。比喻臣子如不度量國君的賢愚就直言進諫，一定會招致災禍。
36 曾：屢次，不斷地。歔欷：抽泣聲。不當：不當時，生不逢時的意思。
37 茹：柔軟。浪浪：淚流不止的樣子。
賞析：
後悔選取路途不夠仔細，躊躇不前我要回返。掉轉我的車子折回原路，趁著迷途還不算太遠。任馬漫步在長滿蘭草的水邊，馳入滿是椒樹的小丘略作休息。進諫不被採納反招致罪責，退回來再修補我當初的舊衣。用荷葉做成上裝，集荷花縫製下裳。不了解我也罷，只要我情操真的芬芳。使我的帽子高高上聳，把我的佩劍打造得長長。芬芳和污垢混雜在一起，潔白的質地不會有損傷。忽然回首放眼眺望，將去遊覽遙遠的四方。佩著繽紛繁多的飾物，馥郁的芳香更加顯揚。人生各有自己的愛好，惟獨喜歡聖潔我早就習以為常。即使遭受肢解也不會改變，我如此的心志又豈能被挫傷！
女媭氣我惱我，三番五次把我斥責。她說：「鯀剛直不顧性命，最終慘死在羽山的荒漠。你何必總愛直言又好修德，偏偏渾身全是這等品格？野茅雜草堆積了滿屋，為什麼偏你特別不肯佩戴？眾人不能逐戶去說服，誰能體察我們的衷情？世人都相互吹捧營私結黨，你為何已如此孤單連我勸也不聽？」照著前代聖賢的規矩堅持正理，可嘆我內心憤懣如此遭際。渡過沅水湘水再向南行，對著帝舜之靈陳述衷情：夏啟偷了《九辯》和《九歌》，其子太康貪圖安逸縱情享樂。不考慮禍患做長遠打算，五個兒子因此而失去了家園。羿縱慾遊樂迷戀打獵，又喜歡射取肥大的狐狸。淫逸本就少有善終，寒浞又貪戀上后羿的美妻。澆強壯雄武渾身是力，放縱情慾不能剋制自己。每日尋歡作樂忘乎所以，他的頭顱被人砍落在地。夏桀違背正道常理，終於遭到了滅國的災殃。殷紂把人剁成肉醬，殷商的宗廟香火因此不能久長。商湯夏禹莊重而恭敬，周詳地思考大道絲毫不錯。選拔任命賢良能幹的人，遵循標準從來沒有偏頗。上天公正對誰都不偏袒，誰有仁德就對誰施助。唯聰明睿智德行華美，才能享有這天下的國土。觀察了前代又觀察後代，考察了百姓的是非準則。哪個不義做法能被施用？哪個不善的事情可以實行？即便身處險境瀕臨死亡，回顧初衷我也毫無後悔。不肯為遷就榫眼而削改榫頭，因此前代賢人被剁成了肉醬。不斷抽泣我抑鬱又惆悵，哀嘆自己沒有遇到好時光。拿起柔蕙擦拭淚眼涔涔，淚水簌簌沾濕我的衣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