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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飾的北齋,越洋的巨浪

浮世繪,也就是日本的風俗畫、版畫。它是日本江戶時代興起的一種獨特的民族藝術。

浮世繪的體裁種類眾多,從人物畫、風景畫、歷史畫,到漫畫、春畫,妖怪畫等。要說在所有這些視覺藝術分野中,都留下開創性和範式性作品的巨匠,大概就只有葛飾北齋一人了。

北齋的繪畫不僅給日本後世藝術帶來了深遠影響,對後來的歐洲畫壇也影響巨大。

在平均壽命只有45歲的江戶時代,北齋活了88歲。北齋壽長,藝術生命也長,足足超過了七十年,留下了逾30000種作品。他幾乎每天都在畫,越到晚年,越是投入,欲罷不能,是不折不扣的藝術人生。

今天,我們通過作家劉檸老師的講述,走進葛飾北齋的傳奇一生。

以下是正文

2018年4月,北京國際電影節上,看了英國BBC拍攝的向一代浮世繪宗師葛飾北齋致敬的傳記片《超越巨浪》。對我來說,北齋原本並不陌生。但片中對北齋作品的呈現方式,特別是兩位學者(大英博物館館員)對巨匠生涯充滿激情的理解和講述,還是被驚到了:

為什麼一位十八到十九世紀「鎖國」時代的江戶繪師,居然在兩個世紀之後,還能保有令大洋彼岸年逾古稀的藝術學者動容的氣場?所謂藝術的超越時空和「越境」,究竟是怎樣發生,又是如何傳導的呢?想來確是一樁「細思極恐」的勾當。

大東京的地標,過去是東京塔,現在據說是天空樹(Sky Tree)。天空樹所在的區域,是江戶時代的下町,也是山田洋次執導的著名系列電影《寅次郎的故事》(『男はつらいよ』)所發生的舞台。寶曆十年(1760)9月,葛飾北齋就出生在這一帶。

今天大東京的地標天空樹一帶,曾是北齋人生的舞台

具體說,是武藏國葛飾郡本所割下水,即今天東京都墨田區龜沢。從那兒再往東一點,就是葛飾區。北齋的姓氏「葛飾」(Katsushika),即取自該地名。葛飾這個姓氏,至今仍存在,在日本姓氏中排名第64300位,據說尚有五戶。但葛飾北齋作為藝號,當與此無關。北齋門徒中,也有襲北齋姓者,如葛飾北岱、葛飾北雲等。

北齋生於江戶平民之家,本姓川村,幼時名時太郎,後改稱鐵藏。明和元年(1764),過繼給叔父中島伊勢做養子,中島是幕府的御用磨鏡師。北齋幼少期的資料匱乏,後人只能根據畫家本人的一些自傳性材料和後人的研究(如浮世繪研究的先驅飯島虛心的《北齋傳》等)來勾勒其生平的大致輪廓。

在天寶五年(1834)付梓的《富嶽百景》初編的跋文中,畫家寫道:「餘六歲,始有描摹物形之癖。」在嘉永元年(1848)刊行的《畫本彩色通》初編自序中,夫子自況道:

余自六歲始,特立獨行,凡八十八載。不懈探索之事為:何以在方寸片紙之間,演盡物象。

差不多與此同時(虛齡七歲),胞妹的夭折,給畫家的生涯注入了一種無常元素。至今能在北齋的菩提寺(家廟)——淺草誓教寺中保存的北齋過去帳中,明和三年(1766)二月二十二日項下,查到時太郎之妹春嚴童女的戒名。這種人世無常的體悟,對江戶時代的畫家來說,並非可有可無,而是頗重要的元素。後以風景版畫名世的歌川廣重,也是少年期恃怙見背後,才將情感傾注於自然風景的——此乃題外話。

六歲操畫筆,顯然是興味使然,未必真與當繪師的「志業」相捆綁。北齋真正的丹青修業,始於其做貸本屋和雕版學徒時。貸本屋是現代圖書館的雛形,在江戶時代頗繁盛。據史料記載,文政末年(1830),僅大坂(通阪)一地,就有不止300間貸本屋。時太郎作為貸本屋的小僧,背著等人高的書架,從東到西,風裡雨里,奔波在江戶城的下町和台地。

若考慮到成年後,北齋長到180公分的事實的話,少年時太郎流動圖書館的圖書流量相當可觀。當時的出版物,多是被稱為灑落本、人情本、滑稽本的通俗讀物,內文中有大量的浮世繪插畫。尤其是草雙子本,乾脆就是繪本,市井題材,頗不乏名繪師的大手筆。行商之餘,時太郎沉湎于丹青世界,竟難自拔。

十四五歲時,投靠某雕版師,取名鐵藏,學徒雕版。雕版是浮世繪師的看家本事,以浮世繪版畫為專門的雕版師,一般要經過胴雕與頭雕兩個階段,從雕胴體過渡到雕刻顏面和頭髮,少說也得十年的歷練。

鐵藏所學,是稱為筆耕雕的字雕,雖然門檻較畫雕稍低,但僅幾年光景,便勝任字雕中最難的灑落本雕版,幾乎是業界新聞,同時還練就了一手揮灑自如的行草。乃至北齋成名後,不斷有人山寨,贗品充斥坊間,但惟題款,是人所不能仿者。

經過對插繪的苦學臨摹和字雕的磨練,十九歲上,鐵藏入大繪師勝川春章門下。春章時年五十有三,是江戶公認的役者(歌舞伎名角)繪大家,弟子如雲。鐵藏被師匠賜號為勝川春朗,朗取自春章自己的別號旭朗井。藝號中二字均源自師號,北齋之備受青睞可想而知。自此十五年間,北齋創作了數量可觀的浮世繪版畫和黃表紙插繪本

春朗期剛好是北齋人到中年之前的藝術積累上升期,也是江戶時代後期各種藝術流派精彩紛呈,與包括洋畫在內的新派思潮開始交換能量的時期。身處浮世繪畫壇的中心,好奇心旺盛的北齋不是一般的「饕餮」:

在勝川派之外,還瞞著師匠,私下偷學狩野派畫法和司馬江漢的洋畫技法,畫風也不斷變化,引起了師匠的警覺。

不久,「貓膩」敗露,北齋被斥為「吃裡扒外」的「變節者」,逐出師門沒商量。因春章在江戶畫壇的地位,遭「破門」後的北齋一時生活困窘,不得不給人畫燈籠、畫行畫,甚至背著七色唐辛子和日曆,重操行商的營生。但內心卻下了狠:就是餓死,也要把繪事進行到底。走著瞧吧!

江戶時代的浮世繪師,首先是憑手藝吃飯的職人,其次才是背負著藝術和社會理想的藝術家。而既然是職人,其創作的風格、體例,包括題材,當然要回應時代和經濟社會的要求。浮世繪作為一種媒介,在不同時期所呈現的不同面向和不同形式,其實也都是這種背景的產物。

離開勝川派後,寬政七年(1752),北齋轉入琳派一門。取藝號俵屋宗理,作品落款多為「宗理」,故稱宗理時代。幾年後,把宗理之號讓渡與門人,復取號北齋辰政,從琳派獨立。這一時期,北齋正值壯年期,畫風趨於成熟,且出奇豐產,號稱畫狂人。

除了大量肉筆繪之外,因狂歌繪本的流行,還創作了為數甚夥的繪本插繪。這些繪本作為江戶時代的出版物,被大量印刷。當時一位叫蔦屋重三郎的大出版家(今天的蔦屋書店即源自其名),出版了眾多北齋插繪的狂歌繪本,頗叫賣。

文化二年(1805)前後,經過半生的探索,北齋消化、融合了和洋技法,開始呈現一種獨特的畫風,題材更趨廣泛,形式也不斷翻新。正是從這年開始,他為自己取號葛飾北齋、畫狂人北齋等,被稱為葛飾北齋期。

待狂歌繪本及其後流行的清一色水墨的讀本繪本風潮過後,文化九年(1812),江戶土生土長的北齋首次出行,行腳關西一帶,沿途遊歷東海道名所,寫生無數。

在名古屋,住在門人牧墨遷家裡,持續數月,創作了約300幅表現市井人物的各種表情和動植物寫生的版下繪。後由當地的出版家永樂屋東四郎,結集為小開本的《北齋漫畫》出版,獲得極好的反饋。之後,直到畫家歿後,以同樣體例、開本連續出版十五編,收錄圖版3900幅。

富岳三十六景——凱風快晴

文政十年(1827),六十八歲的北齋罹患中風,後以藥物治癒,創作居然沒耽誤。天保元年(1830),年逾古稀的畫家,開始醉心於風景畫,創作了以富士山為題材的《富嶽三十六景·凱風快晴》《東海道五十三次》和以海浪、瀑布為題材的《富嶽三十六景·神奈川衝浪里》《諸國滝廻》等巨幅作品,確立了浮世繪風景大師的地位。

同時,開始嘗試中尺幅錦繪,創作了花鳥繪《百物語》《鷽·垂櫻》和表現海洋漁獵活動的《千繪之海》《總州銚子》《五島鯨突》等作品。因這一時期,畫家新取的藝號曰「畫狂老人卍」,美術史上稱畫狂老師卍期。今天,攝影家荒木經惟自稱「寫狂老人」,似亦源自北齋此號。

富岳三十六景——東都駿台

天保十年(1839),北齋年逾耄耋,在逐漸遠離錦繪世界的同時,開始回歸肉筆畫。親近肉筆畫不是頭一次。但與過去不同的是,這次是以漢和故事的古典為題材,多少有種文化復歸的意味,如《萬歲圖》《中國二人物圖》《雉子圖》等。

北齋不僅身形高大,據說耳大扇風,堪稱奇人異相,從面相學上說,顯然屬於耳大壽長的一類。在平均壽命只有四十五歲的江戶時代,北齋硬是活到常人的一倍,活過了江戶時代的三分之一。

這也是後人談論北齋,評價其藝術的風險和難點之所在:即使從十九歲入勝川春章門下算起,其藝術生涯也超過了七十年,且不同的時期,有不同的藝術追求和目標,呈現出不同的風格。

漫漶一生,留下了逾30000種作品。如果把藝術家比作山的話,那不是一座山峰,而是峰巒疊嶂。人入其中,想不迷路也難。這多少有點像談論畢加索,但似乎更難。

北齋一生,幾乎每天都在畫,不懈地鑽研技法,且越到晚年,越是投入,欲罷不能,是不折不扣的藝術人生。弟子露木為一曾有證言:

有一次,畫著畫著,我不禁慨嘆道,「到先生門下這麼久了,卻仍不能畫得自在自如……」女兒阿榮聽了,笑著說:「老爺子從還提時畫到八十歲,每天還在畫。

之前看到他雙手抱在胸前,以為氣餒不畫了。誰知竟然邊流淚邊說,連只貓都畫不好……無論什麼事,覺得自己力有不及而準備自棄時,才是有所寸進的時候。」

北翁在旁邊聽到,一個勁兒地點贊道:「沒錯,就是這麼一回事,就是這回事。」

與中國的文人畫家不同,浮世繪師(特別是江戶時代中晚期的繪師)受西畫影響,大抵有很強的素描功底。即使是以春畫為題材的繪師,也會有相當男女性器寫生功底。所以你看那些春畫,雖然尺寸誇張,但對形的把握卻很准,頗傳神。

北齋早年曾受過司馬江漢的西畫技法影響,這方面更是勝人一籌。他甚至為畫人物而專門研究骨骼和解剖,因為「畫人物不懂骨骼的話,就不可能畫得真」。他拜接骨家名倉彌次兵衛為師,從解剖學、骨相學上研究筋骨構造,「好不容易才習得了描畫人體的手法」。

北齋之注重寫實,從形到色(彩),可以說是全方位的。其實在北齋學藝的時代,日人對西畫技法已不陌生:早在寬保期(1741-1744),便有奧村政信、西村重長等繪師引進了西洋的透視遠近法:

近淡遠深,由近及遠,乃至遠處看上去像是凹陷似的,叫「窪繪」(kubomi-e);繼而登場的是「眼鏡繪」(megane-e),即把風景畫成一種透過眼鏡觀看的立體效果,有點像今天的3D特效。

諸如此類的西畫技法,是北齋早年的修鍊,根本不是問題。所以後來洋人把北齋的《神奈川衝浪里》的巨浪用電腦解析,再對比用高速攝影機在同一個海灣同一個視角拍攝的浪頭,結果發現竟然「驚人地寫實」。

富岳三十六景——神奈川衝浪里

不僅如此,作為從神奈川、鎌倉、日光、蘆之湖等各個視角見慣了不同季節、不同時辰的富士山姿的江戶子來說,無論是赤富士,還是藍富士、粉富士,其實都是寫實的。某種意義上,可以說與後來印象主義運動中,梵高眼中阿爾的陽光與麥田,莫奈視線中的日出和睡蓮如出一轍。

也正因此,神奈川的巨浪才會越過大洋,在法蘭西掀起了所謂「日本主義」(Japonisme,亦稱「日本趣味」)的洶湧波濤:發端是1856年,法國版畫家費力克斯·布拉克蒙(Félix Bracqemond)打開從日本寄來的陶瓷品包裝箱內,偶然發現了印在作為填充材料的包裝和紙上的《北齋漫畫》,登時被強烈吸引,遂開始搜求、研究。

兩年後,布拉克蒙發表了一篇藝術評論《葛飾北齋·批評》,向北齋致敬。又過了三年(1861),幕末期訪日的法國外交官從日本帶回了完整的印刷版《北齋漫畫》和《富嶽百景》。1896年,作家龔古爾兄弟得到日本畫商林忠正協助,在法國出版了《北齋·十八世紀的日本美術》一書,為北齋的「越境」鋪平了道路。

以北齋的登陸為濫觴,後來的情況正如我們從藝術史中所看到的那樣,高更作品《與天使摔跤的雅格布》中出現了《北齋漫畫》(初編)中的土俵角力場面;《北齋漫畫》(十三編)中的「魚濫觀世音」紋飾,成了法國玻璃工藝家艾米里·加利(émile Gallé)的作品鯉魚文化花瓶的主題圖案;庫爾貝的著名油畫《波》中海浪的翻滾,像極了《神奈川衝浪里》。

庫爾貝的油畫《波》

甚至音樂都受到了「衝浪里」的影響:印象主義作曲家德彪西承認自己的代表作之一《大海》(三首交響總譜)的創作靈感來自「衝浪里」,連唱片的封套設計都是對「衝浪里」巨浪的剪裁。如果說浮世繪是酵母,直接釀成了西方藝術中「日本主義」潮流的話,那麼,構成這「酵母」的三種活性菌,首推葛飾北齋,其他兩味是喜多川歌麿和安藤廣重。

作曲家德彪西及其代表作之一《大海》的唱片封面

以至於在北齋「越境」西方近150年後的1998年,《LIFE》雜誌策劃的題為「1000年來做出偉業的世界100偉人」的評選中,北齋作為入選的唯一日本人,位列第86位。

對世界的輻射如此,北齋對日本後世藝術和文化的影響同樣深刻。即使是在浮世繪的全盛期,也很難找出第二個人來,在從人物畫、風景畫、歷史畫,到漫畫、春畫、妖怪畫及百人一首等所有視覺藝術分野,都留下了開創性和範式性作品的巨匠。

北齋壽長,藝術生命也長,作為有異相異秉的奇人,段子、八卦也特多。諸如煙酒不沾,茶只喝粗茶;不會做飯,討厭自炊,喜歡住在居酒屋旁邊,一日三餐皆外食;不愛換衣服,一生愛穿木棉的和服和柿色的無袖半纏;對金錢既無概念,也無欲求,從柴米油鹽,到繪具顏料,常以高於市場行情的價格入手;畫室雜亂無章,從不整理,也不允許別人整理;愛即興作畫,堪稱江戶時代的行為藝術家。

如文化元年(1804),在江戶音羽的護國寺,曾在120張榻榻米大的厚紙上即興創作達摩像。後又在名古屋的西本願寺別院如法炮製了一回;搬家狂,一生搬過93次家,曾經在一天內,搬了三回;畫號狂,取過不下三十個畫號,最後一個是「畫狂老人卍」;結過兩次婚,與每個太太各生養過一男二女。晚年與老爹一起生活的是三女阿榮,也是繪師,同時做北齋的助手。

位於京都嵐山天龍寺內的北齋作品:達摩圖

阿榮的畫號叫葛飾應為,來歷據說是北齋對女兒的呼喚——幾乎不用嘴,而是下巴朝前一努,同時從鼻腔和口腔之間發出一個長音節「oo-i」,相當於中文的「喂——」。酷愛搬家的畫家,在第56次遷居後不久,遭遇過一次火事,時北齋七十有五。因正在工作時起火,畫家只攥著一管畫筆逃生,後女兒也脫險。

可人雖無事,浮財盡失,包括畫材、資料悉數焚毀。當天,畫家從廢墟中撿起一支得利(陶瓷日本酒壺),敲掉一半當作筆洗,剩下大點的瓷片,用作調色板,基本沒誤畫工……已故女漫畫家杉浦日向子有一部著名漫畫《百日紅》,講一個老繪師與小女兒在一個屋檐下共同生活,其實原形就是北齋和阿榮。

嘉永二年(1849)正月,北齋畫了一幅肉筆畫《富士越滝圖》:蒼蒼雲海之上,茫茫富士白峰。一柱黑雲,繞著山麓,越過山頂,直衝九天。雲中一條蛟龍,若隱若現。

龍是晚年畫家的題材之一,多次描繪,但都很具象,只有此番隱身於黑雲中,神龍見首不見尾……果然,甫一擱筆,畫家便一病沉痾。臨終前曾有過兩句話。先是說:

「翁大限至矣。如上天能再假十年與我的話……」

呆了一會兒,似乎覺得不對,遂又斷斷續續地嘟囔了句:

「只要上天再給我五年,我便能成一個真正的畫工。」

畫家耿耿於懷、念茲在茲的,是還沒成「真正的畫工」。4個月後,北齋辭世,享年九十歲。《富士越滝圖》成了絕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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