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風流蘇東坡眼中的書法境界23
蘇軾用自己的書法作品濟世救窮，五百年一遇，價值50萬錢，以為傳奇。
書不贈人者，古已大有人在，蘇軾、鄭板橋、劉墉等書法大師隻字不易與人。畫家也是如此，齊白石亦是明碼標價。其實書畫不贈人，與書畫之水平高低、值不值錢關係不大。說話，不當言而言，謂之失言；贈書畫，不當贈而贈，謂之失書畫。寶劍贈英雄，紅粉贈佳人。經常看到一些作家、書法家、畫家等牢騷之文，出版的書送了，精心創作的書畫作品送了，或被人棄於舊書攤，或被人隨便塞在哪裡，或被人出售，其實不管是什麼東西既然送出了，就是人家的東西了，為什麼還要糾結呢？不然，無論是作家還是書畫家，都把自己的作品看成是自己的「寶貝」，親眼看到自己的「寶貝」被糟蹋了，又怎麼會舒服呢？所贈非人，似被人愚弄，能不懊惱嗎？
近讀蘇東坡《書贈宗人鎔》曰：
「宗人鎔，貧甚，吾無以濟之。昔年嘗見李駙馬璋以五百千購王夷甫帖，吾書不下夷甫，而其人則吾之所恥也。書此以遺生，不得五百千，勿以予人。然事在五百年外，價值如是，不亦鈍乎？然吾佛一坐六十小劫，五百年何足道哉！」
蘇軾這段話說：「宗人鎔，窮極了！我沒有錢糧接濟他。從前曾經看見附馬李璋以50萬錢購買王夷甫帖，我的書法不次於王夷甫，而他的為人處世是我所鄙夷的。寫此幅字送與鎔，並說得不到50萬錢，不要轉讓給人。然而要等五百年後，才會和王夷甫的作品一樣的價值，不是太愚鈍了嗎？不是太遲了嗎？然而我佛如來一坐就是六十個三百萬年，等待五百年又算得了什麼呢？」
這段文字不長，平淡無奇，似乎也沒有什麼可解讀的，然讀來令人有椎心之痛，動人肝腸，一時又不明所以。今日夜闌酒罷，再讀此文，豈是一個痛字了得？從當年那個窮困潦倒的宗人鎔，想到了同樣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而不改其樂的顏回，想起了那個《世說新語》描繪的容止超人的王夷甫，想起了同樣清貧、清廉並不富裕的蘇東坡，悲天憫人，自比王夷甫之書又薄其人，想起了那五百年後或許價值50萬錢的東坡書法，想起那六十個三百萬年的輪迴，想起東坡當年書此作時五百年又算得了什麼的念想，於是那椎心的痛又變得悲涼！曾經也為東坡以字贈人等五百年後的迂腐，心裡暗自竊笑，曾經也為東坡那六十個三百萬年輪迴的曠達而感佩，此念方生，一念頓生，方才頓悟蘇東坡是說：一善念，哪怕五百年，哪怕六十個三百萬年，都是人生的修行！此善念，遠在五百年後價值50萬錢的書法作品之外，遠在六十個三百萬年輪迴之外，善念是永受嘉福的啊！思罷，遙想當年，蘇東坡是怎樣的人生境況呢？是如我們後人所揣測的這樣嗎？恐怕這是個無解的問題吧！而蘇東坡既稱許其書法又鄙視其為人的王夷甫，是怎樣的人呢？
原來東坡提到的這個王夷甫是晉朝的王衍，其字夷甫，有識鑒。是一個能預識心懷異志者的「神人」。晉書《石勒載記》云：「石勒年十四，行販洛陽，倚嘯上東門。衍見而異之，謂將為天下患。長而為群盜，歸劉淵，屢將兵陷州郡。晉太興中，自稱趙王，旋殺劉曜稱帝，建立後趙政權，於十六國中，最為強盛」。
《世說新語》亦載其軼事兩則：
其一云：「王夷甫容貌整麗，妙於談玄，恆捉白玉柄塵尾，與手都無分別」，說王夷甫容貌端莊、漂亮，善於談玄，平常總拿著白玉柄拂塵，白玉的顏色和他的手一點也沒有分別。
其二云：王大將軍稱太尉「處眾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間。」說大將軍王敦稱讚太尉王衍「處在眾人之中，就像珠玉放在瓦礫石塊中間。」
顧愷之在王衍的畫像上作讚詞，也稱讚他人品如青山聳峙，千仞壁立，其實這是王導對王衍的評價，由此可見他被人所推崇的程度。
王衍清名甚隆，仕宦通達，曾任太子舍人，遷尚書郎，出補元城令，入為中庶子，黃門侍郎，歷北軍中候、中領軍、尚書令，拜河南尹，轉尚書，又為中書令，後拜尚書令、司空、司徒，遷太尉。歷官清顯，貴為三公，身負重任。
晉書《樂廣傳》云：「廣與王衍俱宅心事外，名重於時。故天下言風流者，謂王、樂為稱首焉。」又雲王衍：「義理有所不安，隨即改更，世號『口中雌黃』。」王衍自己也承認玄談不及樂廣，王衍自言：「與人語甚簡至，及見廣，便覺己之煩。」
既然王衍如此聲名顯赫，為什麼蘇軾鄙夷其為人呢？據《王衍傳》記載，石勒俘獲王衍後，怒曰：「君名蓋四海，身居重任，少壯登朝，至於白首，何得言不豫世事邪？破壞天下，正是君罪！」石勒責王衍以誤國之罪。還有兩件事：第一件是晉惠帝初年賈后廢愍懷太子，王衍的女兒為太子妃，他「懼禍，自表離婚」。賈南風被誅後，有司彈奏他說：「太子被誣得罪，衍不能守死善道，即求離婚。得太子手書，隱蔽不出。志在苟免，無忠蹇之操。」王衍為此受了「禁錮終身」的處分。第二件是被石勒抓獲後，以晉朝太尉之尊，卻「欲求自免，因勸勒稱尊號」。怕死媚敵，厚顏獻計。石勒本來因王衍名氣大，優禮有加，但見王衍如此之人，便將王衍「排牆填殺」，將其活埋。唐代詩人周曇《晉門王夷甫》詩云：
六合誰為輔弼臣，
八風昏處盡胡塵。
是知濟弱扶傾術，
不屬高談虛論人。
周曇評價王衍只是清談誤國，無濟弱扶傾之術之人。但王衍又是晉代著名的書法家，《宣和書譜》評價王衍書法：「作行、草尤妙，初非經意，而酣然痛快見於筆下，其自得於規矩之外。」書跡傳有《麥秋帖》。至此，我們得知蘇東坡見重於王衍其書而鄙薄其人原由始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