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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路:庸夫干天

劉禹錫比韓愈小四歲,柳宗元比韓愈小五歲。現在,這兩位前同事春風得意,高踞要津指日可待。而韓愈孤寂地待在邊鄙,等待赦免。

爽嗎?當然不爽。

不爽的時候,韓愈就寫詩。他寫了首《君子法天運》:

君子法天運,四時可前知。

小人惟所遇,寒暑不可期。

意思是,某些人不要高興太早,你們的沉浮都是運氣。別看正在夏天,冬天說來就來。君子呢,君子就不一樣了,君子法天運,未來可以提前知道。這和韓愈幾年前《答衛中行書》意思一樣。他接著說:

利害有常勢,取捨無定姿。

焉能使我心,皎皎遠憂疑。

之前,韓愈搞不清被貶陽山的原因,現在,依然不能消解對劉、柳的懷疑。

韓愈對劉、柳還算客氣。提到王叔文和其他黨羽,韓愈就要罵了:

朝蠅不可驅,暮蚊不可拍。

蠅蚊滿八區,可盡與相格?

這一幫蒼蠅、蚊子,嗡嗡嗡哪裡都是,拍都拍不完呀!

得時能幾時?與汝恣啖咋。

涼風到九月,掃不見蹤跡。

看看到底能鬧多久,就讓你們吃肉、吸血,等涼風吹到九月,你們全部都要玩兒完!

韓愈說得很准,到了九月,王叔文一黨就灰飛煙滅了。

韓愈為什麼這麼討厭王叔文、韋執誼一幫人?

韋執誼比韓愈大四歲,因為巧言便佞,深得德宗寵幸。他的堂兄韋夏卿任吏部侍郎時,韋執誼是翰林學士,收錢幫人求科第,把金子往韋夏卿袖子里塞,被韋夏卿嚴正斥責。當時,韓愈二十多歲,考禮部四次才中,考吏部三次都沒中。而韋執誼居然幫人買科第,韓愈對他的反感可想而知。

後來,韋執誼見王叔文和太子關係好,就去親附。很多人都想通過走王叔文這條路,得到迅速躥升,這正是韓愈非常厭惡的地方。

貞元二十一年正月,德宗崩,太子即位。很快,王叔文就把韋執誼弄到了宰相的位置上。親附他的人也都得到了升遷。

王叔文剛得勢的時候,還是做了一些好事的。比如,禁宮市。「宮市」之前提過,就是太監出去,看到什麼東西,說宮裡要,隨便給百十塊錢,就把幾千塊的東西「買」走了。有時候,甚至要求送貨上門,讓賣家倒貼「腳價錢」。有個農夫,用驢馱著柴禾到城裡賣,太監扔了幾尺絹,讓農夫送到宮裡。農夫說,絹就不要了,能不能不送。太監說,不送也可以,把驢留下。農夫說,我家有父母妻子,全靠這頭驢養活,柴禾錢不要了,你還不願意,那我只有死了!

還有「五坊小兒」,張網捕鳥雀,說宮裡要。故意把網張在人家門口,不讓進出。或者張到井上,不讓打水。有人走近,就說他把供奉官府的鳥雀嚇跑了,痛打一頓,還要賠錢。他們跑到酒肆吃飽喝足,揚長而去,不懂的店家問他們要錢,就會被暴打,或者留下一袋蛇,說押在這裡,錢回頭給,說蛇是官府捕鳥雀的誘餌,萬一渴著餓著,拿你是問。店家趕緊道歉,求他們把蛇帶走。

宮市和五坊使,順宗即位後很快禁止了。今天評價王叔文的積極意義,這是很重要的點。甚至稱之為「王叔文改革」。而這些史料,倒是韓愈記下來的。是他後來當史官時記在《順宗實錄》里的。

是不是一個人做過好事就配被尊敬呢?恐怕不能輕易論斷。孔子說,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動機很重要。王叔文罷宮市、禁五坊使,用韓愈的記載說,「人情大悅」,但他這麼乾的目的是什麼呢?是為了國家和百姓嗎?

如果罷宮市只是因為王叔文對宮市深惡痛絕的話,為什麼當年順宗當太子時,要極陳宮市之弊,所有人都稱讚,唯獨王叔文反對?知道某件事是好事,因為是好事,不允許你們所有人干,只能由我來干。這樣做好事的人,配尊敬嗎?

韓愈之所以厭惡王叔文,一是因為王叔文心術不正,二是因為他很「陰」。順宗即位後,王叔文升遷,制詞上說他,「精識瑰材,寡徒少欲。質直無隱,深沉有謀」,所謂「深沉有謀」,換個詞,就是「陰險狡詐」。

王叔文被升為什麼呢?度支鹽鐵副使。這個位置很重要。之前,王叔文就和同黨密謀,要搞到這個位置,這樣,就可以把財政大權捏在手中,想結交誰,就有足夠的錢,還可以籠絡兵士,竊奪兵權。

為什麼拜的是度支鹽鐵副使?因為要拜正使,他資歷不夠。所以正使由宰相杜佑充當。王叔文官階不高,但權力很大。一天,宰相杜佑、高郢、鄭珣瑜、韋執誼正在中書省吃飯,王叔文去找韋執誼。值班人員攔住,說宰相正吃飯時,百官是從來不謁見的。王叔文大怒,說你敢!趕緊讓韋執誼出來。值班人員只好去稟告,韋執誼很尷尬,其他宰相都在,就這樣被王叔文叫出去很沒面子。但他又不敢不去,就去迎接王叔文,在辦公室里說了半天,其他幾個宰相都停了筷子等著。過了會兒,來人報告說,王叔文要吃飯,韋執誼已經和他在辦公室吃起來了。杜佑、高郢覺得太不像話,但也不敢說什麼。鄭珣瑜說,我這宰相還能當嗎!立刻找人牽來馬,回老家了。之前,宰相賈耽因病回家,鄭珣瑜又走了,王叔文、韋執誼就更肆無忌憚了。

尚書左丞韓皋資歷老,看不慣王叔文,說,我怎麼可能去伺候得寵的小年輕!他堂弟韓曄,是王叔文一黨,把話傳到王叔文耳朵里,韓皋馬上被外放為鄂岳觀察使。

王叔文的囂張,讓很多人憤怒。最憤怒的是宦官。宦官的首領,是俱文珍。就是韓愈在汴州時,任監軍的俱文珍。韓愈還寫詩送過他。

俱文珍等人怕王叔文專權,就在他升職的時候,把翰林學士的舊職去了。王叔文看到詔書,大吃一驚,對同黨說:我天天來學士院商量公事,不讓當翰林學士了,我怎麼過來呢?王伾說,也對,就上疏請求保留王叔文的翰林學士。上面不同意。王伾繼續請求,上面說,允許王叔文三五天來學士院一次,但翰林學士不保留了。王伾一看,覺得形勢要不好了。

有個羊士諤,站出來批評王叔文。王叔文大怒,要下詔斬他,迫於公議,韋執誼不敢同意。王叔文說,既然不斬,那就用杖,把他杖死。韋執誼還是不同意,覺得不能太亂來,後來,羊士諤保住一命,被貶為汀洲寧化縣尉。王叔文因此很恨韋執誼。

韋執誼派人對王叔文說,不是我不配合你,只是你的要求很多不好操作,我會間接幫你辦成。王叔文不信。王叔文點兒背,在這節骨眼兒上,母親病重了。假如母親去世,王叔文就要去職守孝。王叔文雖然判度支鹽鐵使,但從來不管本職工作,每天找來黨羽,密謀怎樣奪取宦官兵權。王叔文安排范希朝、韓泰總統京西諸城鎮行營兵馬,當時宦官還沒看出用意。後來,周邊軍隊諸將都上狀提出辭掉中尉,也就是軍中掌權的宦官,並且要把兵權交給范希朝的時候,宦官才明白過來,大吃一驚,趕緊差人密告諸將,千萬不要交出兵權。等范希朝去奉天接管的時候,諸將一個都沒來。

不久,王叔文母親就死了。韋執誼就更不聽王叔文的了。王叔文暴怒,天天和黨羽密謀怎樣復出,發誓復出後先斬韋執誼,再誅殺所有不親附自己的人。

王叔文和韋執誼的嫌隙,也傳到了南方。韓愈半夜醒來,想到這事就很高興。出戶看看天空,東方已經半明,星星大都隱沒了,只剩下一輪殘月和太白星,就寫了首詩:

東方半明大星沒,

獨有太白配殘月。

嗟爾殘月勿相疑,

同光共影須臾期。

殘月暉暉,太白睒睒。

雞三號,更五點。

太白,說的是韋執誼;殘月,說的是王叔文。「嗟爾殘月勿相疑」,意思是,王叔文你也別懷疑韋執誼——「同光共影須臾期」,很快,你們就要同光共影,享受一樣的待遇了。「殘月暉暉,太白睒睒」,這是你們最後的蹦躂了。「雞三號,更五點」,雞叫三遍,天就明了,你們的命運就到頭了。

這時候,二王的另一位,王伾,開始著急了。王伾生活十分奢侈。王叔文削減了不少給皇帝的進貢,但王伾家的珍寶與日俱增,為此專門做了個沒有門的大柜子,只開個孔,好把金寶藏進去。王伾的老婆甚至有時候要睡到上面。王叔文母喪罷官後,王伾每天跑到宦官和杜佑那裡,要求起用王叔文為宰相,總管北軍,沒人搭理他。王伾又提出以威遠軍使平章事,還是沒人搭理他。王伾坐在翰林院,連上三疏,都沒反應,他明白要完了。夜裡,突然大叫一聲:「我中風了!」 第二天,就被車拉回家,再也沒能復出。

立秋前後,韓愈寫了首《射訓狐》。

訓狐,也叫鵂鶹,是嶺南的貓頭鷹,就是膽敢大白天在屋檐下纏鬥的那種。韓愈說,這種鳥,矜凶挾狡,一天趁著黑夜,跑進屋裡,張狂叫囂,聚集一幫妖鬼煽風點火,搞得滿屋烏煙瘴氣,還想把房子弄塌。韓愈說,上天真是有好生之德,這種壞畜生居然還讓它活著!那就等它自己走吧。結果倒好,它不僅不走,還越來越囂張,想撲騰到天亮。那就沒辦法了,不能再心存僥倖了,於是張弓搭箭瞄準了,一箭射去,訓狐從樑上栽下來,蛇也竄逃了,那幫囂小馬上就不行了。

不能不說,這首詩預測又很准。僅僅一個月後,就兌現了。不過,這也是大勢所趨,不難明白。在兌現之前,韓愈就接到了朝廷消息,讓他去郴州待命。這就意味著離回京不遠了。郴州,就是張署任縣令的臨武所在的州。張署也接到了同樣的消息。

郴州刺史李伯康是個好人。他是前年到郴州任刺史的。去年春,韓愈和張署南貶,走到郴州,他招待了。韓愈在陽山時,曾託人給他送過黃柑,李伯康回贈了紙筆。今年春,韓愈去河裡叉魚,寫了首詩寄給張署,也一併寄給了李伯康。韓愈和張署到了郴州,李伯康安排住宿,宴飲相招,還帶他們游賞北湖。

更讓韓愈感激的,是李伯康向上面申請,幫助韓愈、張署回長安。李伯康的頂頭上司,是湖南觀察使楊憑。楊憑和韓愈的關係很複雜。

二十年前,韓愈的哥哥韓會、柳宗元的父親柳鎮、楊憑,是朋友。後來,韓會去世。韓愈二十多歲時,在長安考試,很希望得到楊憑的提掖。可惜並沒有。再後來,韓愈離開長安,去了汴州,在董晉幕府,同事有個楊凝,關係很好。前年楊凝死,韓愈還寫詩哭他。楊凝,是楊憑的弟弟。在面子上,韓愈一直很尊重楊憑。韓愈做四門博士時,太學生何堅回湖南,韓愈寫文章相贈,特地說到湖南觀察使楊憑之賢。但楊憑似乎不感冒,始終對韓愈有些看法。另外,很重要的一點,楊憑是柳宗元的岳父。

李伯康為爭取韓愈、張署回京做出的努力,到楊憑這裡,被卡住了。朝中,王叔文的失勢幾乎已成定局,楊憑女婿柳宗元的未來也不可能好到哪裡去。這時候,楊憑不想放韓愈回京城。

韓愈能否回京城,對韓愈個人來說很重要,但對朝廷大局來說,根本微不足道。無論韓愈的命運如何,王叔文的倒台不可避免。

王叔文之前最大的靠山,太子李誦,也就是現在的皇帝唐順宗,也靠不住了。順宗運氣不順,他爹德宗長壽,當了二十多年皇帝,李誦就只好當了二十多年太子。當到後來,得了風疾,話都說不了了。即位時基本廢了。即位後,聽太監和其他大臣說王叔文的壞話,也越來越討厭王叔文。順宗即位三個月,就把兒子李純立為太子。當時,天下都很高興,唯獨王叔文憂慮不已,常常念杜甫的詩,「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念著念著就哭了。大家都笑話。李純七月監國,八月即位。即位後,馬上貶了王叔文,第二年,就賜死了。

王叔文三月任度支鹽鐵副使,五月遷戶部侍郎,八月初就被貶了。實際上,遷戶部侍郎時,王叔文已經被動了。這麼短的時間裡,先火箭躥升,又急速跌落,也很打朝廷的臉,制詞都不好寫。躥升時,制詞稱讚他:

「精識瑰材,寡徒少欲,質直無隱,深沉有謀。其忠也,盡致君之大方;其言也,達為政之要道;凡所詢訪,皆合大猷。宜繼前勞,佇光新命。」

「凡所詢訪,皆合大猷」,是說,凡是經王叔文考察發現的人,都是很能治國理政的。「宜繼前勞,佇光新命」,是說,最好繼續為國家操勞,期盼在新的崗位上肩負起更重要的使命。

等到被貶,制詞說他:

「夙以薄伎,並參近署。階緣際會,遂洽恩榮。驟居左掖之秩,超贊中邦之賦。曾不自厲,以效其誠。而乃漏泄密令,張皇威福,畜奸冒進,黷貨彰聞……」

很早就以小小的伎倆,爬到靠近天子的位置。憑藉攀附和時運,大紅大紫了。「階緣際會」的表達很有意思,說王叔文的躥升只是因為站在了風口上,和天子的關係就像台階,他拾級而上了。好像王叔文的問題只是他個人的問題,和朝廷無關。他起初任起居郎,是左掖(門下省)的職位,後來就操縱了財政大權。那麼,王叔文的問題是什麼呢?

排在第一的是「漏泄密令」,但我們不能僅僅照字面意思來理解,以為王叔文泄漏了什麼國家機密。實際上,是說在一段時期內,許多重要的人事權力安排,是王叔文通過韋執誼和其他黨羽做的。以王叔文的身份和位置,根本沒有資格過問那些,但是,王叔文深度干預了,甚至幾乎到了操縱的程度。所以,實際上不是什麼「漏泄密令」,而是僭越。但在制詞的表達上,不方便那樣說,那樣說,體制的問題就暴露無疑了,王叔文的問題就不僅僅是王叔文的問題,而變成了朝廷的問題。現在要把王叔文和朝廷切割,先處理王叔文,再一步步處理他的黨羽。所以,王叔文雖然倒台,韋執誼卻不能馬上貶,要等等再處理。

因此,之前的「凡所詢訪,皆合大猷」,現在變成了「畜奸冒進」。王叔文考察安排的人,不再「合大猷」,而是「奸」。之前的「質直無隱」,現在變成了「張皇威福」——做事無所顧忌,可以說質直無隱,也可以說張皇威福。表達措辭的不同,指向的是同樣的事。但也有相反的,之前說他「寡徒少欲」,現在變成了「黷貨彰聞」,就是貪污受賄,大肆宣傳自己。可見之前的「寡徒少欲」是不準確的,一個極度渴望權力結黨營私的人,怎麼可能寡徒少欲呢!

如果只看制詞,不繞幾個圈,是不能明白真相的。倒是韓愈在不久後寫的《永貞行》里,一句話把王叔文的問題說明白了——「天位未許庸夫干」:天子的事,豈能允許你這個白痴妄加干預?韓愈說得直白,被不少人批評,說他話太糙。

韋執誼沒有馬上被貶,但也知道自己不行了。韋執誼一直怕貶嶺南,以至於連嶺南的州縣名都很忌諱。他做郎官時,每次碰到嶺南地圖,就閉目不看,讓人拿走。等當了宰相,廳堂北牆掛著地圖,他七八天沒去。後來,走近了看,是崖州(今海南),覺得大不祥,但又不能拆。後來被貶,果然貶到了崖州。

在郴州等待命運的日子裡,韓愈和張署的心都在懸著。張署尤其焦慮,他寫詩給韓愈說,「沒有一天不想回去,在這裡簡直度日如年」。韓愈倒還樂觀,回詩說,「竹子競相長出纖纖的筍,杜鵑閑來開出艷艷的花。聖上的恩波還未報答,可不要在炎瘴之地斷送了生涯」。

八月初,憲宗即位,王叔文、王伾立刻被貶,短短几天之內,韓愈、張署的赦書就到了——朝廷任命張署為江陵府功曹參軍,韓愈為法曹參軍。江陵府,在湖北荊州。功曹和法曹參軍都是正七品下。功曹稍微好點,負責官吏考核、選舉等事,法曹負責司法、緝捕等事。

這個結果,有點令人失望。雖然比在陽山、臨武當縣令好了不少,但畢竟沒能回京城。

八月十五之夜,纖雲四卷,清風拂空,皓月舒波,江上沙平,一點水聲都沒有。韓愈、張署舉杯賞月。韓愈說,唱首歌吧,不管怎樣,結果總是下來了。張署比韓愈年長十歲,已經四十八了,他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活著回長安。他唱起了歌,唱得很動情,很辛酸,韓愈聽著聽著就哭了。不忍再聽下去,韓愈說,聽我唱吧,我唱的,跟你不一樣:

我歌今與君殊科。一年明月今宵多。

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飲奈明何。

又待了一段時間後,韓愈、張署離開郴州,赴江陵,在郴江口坐船出發,韓愈又寫詩贈給張署:

山作劍攢江寫鏡,扁舟斗轉疾如飛。

回頭笑向張公子,終日思歸此日歸。

雪颭霜翻看不分,雷驚電激語難聞。

沿涯宛轉到深處,何限青天無片雲。

多年後,到了宋朝,有人走到郴江口,還想起韓愈:

扁舟斗轉急如飛,對此令人憶退之。

不但郴江有佳句,叉魚禱雨盡留詩。

走到耒陽北,經過一座小廟,廟裡供了根被火燒過的樹,人稱「木居士」,很多人禮拜求福,韓愈題了兩首詩:

火透波穿不計春,根如頭面干如身。

偶然題作木居士,便有無窮求福人。

為神詎比溝中斷,遇賞還同爨下餘。

朽蠹不勝刀鋸力,匠人雖巧欲何如。

被火燒過,被水泡過,不知道過了多少年。根像人面,干像人身,不知誰偶然說起,這是木居士,就有了無數求福人。被當成神來頂禮的命運,就好過斷在溝中嗎?東漢時,有人拿桐木燒火做飯,劈里啪啦的聲音被蔡邕聽見,知道是塊好木頭,就趕緊要下來,請木匠做成琴,果然是把好琴。可惜,木居士已經朽蠹,沒法再用刀鋸雕琢,再好的匠人也沒有辦法了。

又往北,到了衡陽。受到衡州刺史鄒儒立的接待,逛了合江亭。韓愈還遊了衡山。衡山峻偉,「火維地荒足妖怪,天假神柄專其雄」。南方屬火,南嶽統攝火師,傳說,赤帝住在南嶽之顛,祝融居于衡山之陽。韓愈到衡山腳下,山間噴雲瀉霧,正是秋雨季節,陰氣昏昧,望不見頂。韓愈潛心默禱,希望風起雲散。不多久,果然起了風,將亂雲掃凈,一座座突兀的山峰撐起青穹。紫蓋峰連延到天柱,石廩峰騰空而起,堆出祝融頂。見此景象,韓愈森然魄動,下馬禮拜。拜畢,沿松柏山徑疾馳到靈宮。

靈宮粉牆丹柱,壁畫瑰奇,神采奕奕。韓愈恭敬上前,進獻了脯酒,以微薄的祭品向神明示敬。管廟的老人悄悄目睹了這一幕,覺得韓愈不錯,於是拿來占卜用的杯珓,幫韓愈占問前程。佔畢,老人說,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了。韓愈說,我流放到荒蠻之地,幸而不死,能有吃穿就滿足了,侯王將相的夢早就不做了,神就是要賜福,恐怕也是徒勞。作別老人後,韓愈夜宿高處佛寺,星月掩映,層雲朣朧。不知不覺間,猿啼鍾動,杲杲寒日從滄波中湧起……

聽說衡山南麓岣嶁山中,有塊神禹碑,碑石赤色,字青色,篆書,鸞飄鳳泊,奇形詭狀。韓愈就去探尋,尋了很久,問了不少人,還是沒找到。只有森森的綠樹和猿猱的悲嘯。南宋的朱熹和張栻也去尋找過,也沒找到。

在衡山,韓愈還見到一位法師,盈上人。雖然只是短暫的相處,卻很有好感,離開時,韓愈送他一首詩:

山僧愛山出無期,

俗士牽俗來何時。

祝融峰下一回首,

即是此生長別離。

上人愛山,是不會出去的,

韓愈被塵事牽繞,也不能再來。

祝融峰下,回頭一望,

此生就永遠別離了。

離開衡山,韓愈張署北去。

夜泊潭州(長沙),寒冷中,韓愈被鼓笛聲吵醒。再聽,不是鼓笛聲,是江水不停拍打城堞的聲音,是驚風穿過竹林的聲音。主人兀坐,看著使節,客子正捧起離騷夜讀——韓愈驀然湧起感動:這樣的夜舟中,竟也有人讀離騷!可惜韓愈沒有金錯刀,不然真要拿去換酒。羈旅寒夜無酒,韓愈只好寫首詩,呈給同船諸公解渴。

在長沙,楊憑沒有見韓愈。不見,也正常,也不正常。以楊憑二十年前同韓會的交情,或者幾年前韓愈同楊凝的交情,似乎應該一見。況且韓愈還曾在文章中不吝讚美楊憑。但楊憑畢竟是大官,更何況韓愈回京的事情,被楊憑抑制了。此時,柳宗元已經因為王叔文倒台被貶。不見韓愈,也屬正常。

韓愈陪同杜侍御遊覽了湘西兩寺,當夜,韓愈獨宿寺院,沒有月亮,山樓一片漆黑,只見遠處漁火點點。夜風喧擾,吹動杉檜,韓愈感覺如在船上。想起沉江的屈原,遠貶的賈誼,想到子椒、子蘭的妒忌,周勃、灌嬰的讒諂,韓愈又忍不住傷感悲憤。於是,作了首詩,託人送給楊憑。

詩中稱讚楊憑,「禮賢道何優,奉己事苦儉」。實際上,楊憑性格倨傲,不能禮賢下士,生活也極驕奢。日後還因為驕奢彈劾去官。可韓愈,就是這麼寫。至於楊憑沒有見自己,韓愈也在詩中為他開解,說楊憑為國事忙碌,自然沒有功夫宴遊。

寫到這裡,又聽到嶺猿愁嘯,破曉的燈,閃著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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