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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RS親歷者8位家人5位感染母親去世,她說面對疾病不能只有恐懼

要不要在今天發這篇稿子,我們其實很猶豫。這是一個看了會心碎的故事。今天畢竟是大年三十,是一年以來真正可以卸下疲憊,沉浸在親人相聚快樂里的時刻。

可是怎麼說呢?SARS過去17年了,也許對很多人來說那是一場遙遠淡漠的記憶。而對有親人逝去的人來說,那是連根拔起的摧毀。

那些逝去的人不是數字,是父親,母親,女兒,姐妹,兄弟。如果每個人都能多做一點,多爭取一點,多負責一點,多專業一點,也許很多孩子就不用活在喪失之痛的枷鎖里。

新的一年開始了,祝大家新年快樂。希望疫情早點過去,每個人都健康平安。


文 | 房凝

編輯 | 金石 金匝

運營 | 肖睿

新型冠狀病毒性肺炎發生後,很多SARS親歷者的記憶被帶回到2003年。31歲的房凝也是如此。那一年她才14歲,家中8人,有5人感染SARS,被收治在北京不同的醫院治療,後來她的母親因此離世。房凝和家人的生活,被2003年徹底切割為兩個部分,失去至親的悲傷,是無法徹底擺脫的。她希望每一個人都能更重視這種疾病,不讓悲傷重現,而不僅僅是恐懼。

以下是房凝的自述。

1


媽媽被送去醫院的那天,我是伴著窸窸窣窣的通話聲醒來的。

她正在給舅舅打電話,壓低聲音說自己病了,請他以後多去看姥姥,勸說他在家裡備一些食品和常用物品。

那是2003年4月,傳言比確診來得早得多,北京封城之說流傳甚廣,擺在貨架上的物品被人哄搶。之前3月1日,北京首例輸入性SARS確診,3月中旬開始,「非典流行」的聲音開始在四處發酵,所有人都談論著這一件事。再後來,電視台開始更新確診和疑似數字。

媽媽開始發燒咳嗽的當夜,是她和爸爸結婚十七周年紀念日。14歲的我指著電視里的消息跟媽媽說,即便得了也沒事,死亡率和流行感冒一樣,哪那麼容易得個感冒就死了呢?

當天晚上,我還是執拗地想和媽媽睡在一張床上。那些年,爸爸經常加班到很晚,我與他並不親近,SARS之前的日子我都是和媽媽一起度過的,兩個人吃飯,她陪我完成作業,我摟著媽媽睡覺。那天夜裡醒過來,我看到媽媽戴著口罩,坐在沙發上,她幾乎一夜沒睡,怕離得太近傳染我,又忍住咳嗽怕吵醒我,我站在她身後,看到她的肩膀微微發抖。

掛斷給舅舅的電話後,媽媽要求我戴上口罩,我卻覺得那是對她的不尊重,死活不戴,說著說著兩個人都哭了。媽媽已經沒有力氣做飯了,倒在床邊,我煮了速凍水餃,她吃了5個,那是她在家裡吃的最後一頓飯。

飯後,她指了指自己的一張兩寸照片,照片里她的劉海被吹得高高的,那是她喜歡的樣子。她跟我說,如果我死了,葬禮上就用這張。

我們一家8口人,都住在一棟樓里。最早感染的是大伯,3月中旬,他被診斷為重度肺炎,高燒近40度,稍有起色後被醫院轉診到小區診所輸液。那間診所沒有床位,30平米的屋子裡往往坐著20來個人。

4月21日,大伯確診。兩天後,是媽媽。再之後是奶奶、爺爺、哥哥。家裡5個人感染SARS,躺在北京市不同醫院的病床上。剩下我和爸爸、大媽隔離在家。

家人比我要了解這場疫情的可怕程度。大伯臨去醫院前,跪在地上給爺爺奶奶磕了個頭,他擔心自己回不來,要感謝父母的養育之恩。爺爺奶奶分開的一瞬,他們互相看了一眼,在一起的47年,都在那一眼裡。媽媽離開時似乎清楚知道自己的去處,給我留了一筆錢、一封信,用手絹包著,她還帶走了我的一張照片。

每個人都是爸爸送過去的,他留下住院物品,看著他們一個個走進隔離區。隔離區內外用一層厚實的塑料布隔開,爸爸記得媽媽的最後一個動作是,回頭,沖他擺了擺手。

後來,爸爸告訴我說,那一刻他覺得天花板似乎轉了起來,整個世界天旋地轉,一切都變了。

▲ 2003年4月21日,北京地鐵的工作人員在車廂內消毒。圖 / 網路

2


第一天住進隔離病房的時候,媽媽打回來電話哭了,菜是涼的、飯是涼的,她和護士提意見,被抱怨「怎麼這麼多事兒」。

沒幾天,媽媽就不在電話里抱怨飯食了,我以為是逐漸好起來了,但實際上,她已經吃不下什麼了。後來翻看她的病歷我才知道,住院第五天她就用上了呼吸機。

她和大伯都屬於重症患者,入院的第三天,就被轉去了北京地壇醫院,送上120的時候,大伯在一輛車上看到了媽媽,他想叫她,但是一開口就咳嗽,他至今懊悔,「如果我知道那是最後一面,那我爬也會爬過去看她一眼的。」

▲ 2003年5月11日,地壇醫院的非典病房。圖 / 賀延光《抗「非典」紀實攝影作品》

被隔離在家的日子是痛苦的,甚至是羞恥的,我怕同學知道我家的事情,怕被當作異類,打來電話我都會刻意不接,等幾個小時再回過去,營造出一種我不是時時在家,不是無處可去的氛圍。

每天清晨起床,家裡充滿著過氧乙酸的味道,尤其是衛生間里,馬桶圈上冰冰涼涼的,坐上去有被扎了一下的感覺。

然後是等待。每天上午,街道辦的工作人員會來敲門。他們會在頭一天打來電話,問次日需要的食品、物品。就像對接頭暗號一樣,幾聲門響之後,我拿著手錶等著,五分鐘,再開門把東西領進來。偶爾從樓上望下去,工作人員早已消失,不見蹤影。那是我一天一次與外界聯結的儀式。

每一天都沒什麼盼頭,學校已經停課,電視里的空中課堂並沒人有興趣聽,我穿著睡衣在充滿乙酸味的屋子裡遊盪。手機成為了我和媽媽的唯一聯繫,我每天精神緊張地握著手機,一遍遍地打媽媽的電話。

屏幕發出的亮光刺激著我,有時候讓我不能逃離,不去設想她的情況,有時候又提醒我她就在那一邊,離我不遠。剛開始媽媽的電話是通的,有時候她會接聽,我能聽到電話里她濃重的呼吸聲和咳嗽聲,之後通話時間越來越短,後來就再也沒撥通過。

大伯確診14天後,我和父親、大媽已被解除隔離的告示貼在了電梯間最醒目的地方,儘管如此,我們也幾乎沒有出門。唯一一次,大媽下樓倒垃圾,回家後不到一小時,警察敲門,說隔壁有人報了警,那是我當時最焦慮和厭煩的時刻。

3


噩耗很快到來。有一天睡醒,聽到我爸沖著電話哭喊,掛了電話他跟我說,爺爺不在了。

這麼多年,爸爸都活在愧疚里。他送爺爺去醫院的時候,爺爺只有輕微的咳嗽,醫生建議回家吃藥靜養。爸爸坦白了家裡已有人確診SARS的事實,醫生馬上建議住院隔離治療。

即便如此,爺爺和堂哥也屬於輕症,從始至終沒有高燒,他們被轉去北京佑安醫院,住在同一個病房。爺爺去世的那天早上,護士來通知他們三天後出院,堂哥去房外接水,回來的時候,看到爺爺已經歪倒在床上,心臟病發,搶救無效。

那天是5月4日,直到那時,我都以為爺爺是家裡第一個離世者。接下來的日子,我開始變得有些神經,和自己暗自打賭,「如果這片葉子在接下來半分鐘里沒有晃動,就意味著我媽還活著。」如果沒有我會激動地大笑,如果有一點晃動我會突然大哭。我盯著日曆,算每一天是否「吉利」,到5月14日的時候,因為「我要死」的諧音,我幾乎崩潰,一遍遍地摩挲直板手機鍵盤上那幾個熟悉的數字。不到一個月,一個幾乎嶄新的手機,有三個按鍵被我摩挲得掉了漆。

直到五月底,爸爸終於撐不住,告訴我,5月1日,媽媽確診的第九天,她就已經離世。當時還有一個謠傳,稱因為是疫病,醫院不會負責火化,所有屍體都會被直接深埋地下。

我回到房間,鎖上門,靠牆坐在地板上,一下下地用後腦勺往牆上撞,直到磕出一個大包。我擔心只有40歲的母親逐漸變得冰凍,擔心深埋在地下泥土會滲入她的皮膚,擔心她的身體一點點地被細菌腐蝕、被昆蟲啃咬。

幾次夢裡,我貼在媽媽的懷裡睡著,摟著她的脖子,她笑著看我,然後一歪頭,斷了氣息。那個歪頭的動作太讓人難過,我經常大哭大叫著從夢裡醒來,想像著她在人世間最後一秒的狀態。

我沒見到她的遺體,等到8月接回時,已經只剩骨灰。我抱著骨灰大哭,不明白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麼會變成只有幾百克的重量?

後來,因為怕被傳染,媽媽的錢包和一切物品都被燒了,只剩當時她帶走的我的那張照片,被護士裝在了透明口袋中,四個角有消毒水泡過發白的痕迹,是我領回的唯一一樣遺物。

4


現在想來,我最後一次見到媽媽是在電視上,鏡頭晃過,她穿著藍白條紋的病號服,戴著氧氣面罩,艱難地對著鏡頭比出了一個v字手勢。那一段被用在眾志成城抗擊非典的宣傳片里。

她打的最後一通電話是爸爸接的,她在電話里說,想要爸爸帶酸奶和果茶來,這些都不是她愛喝的東西,她解釋說,是喝了隔壁床送的,想還對方的人情。

那是她去世的前一天,因為被隔離,沒辦法送過去,爸爸打電話給親戚朋友,但聽說要去地壇醫院,都被婉拒。直到第二天,媽媽的一位好友幫忙送到,她站在守門的人身邊,一遍遍寫下媽媽的名字,過來交接的負責人先後來了三個,每一個人回去查資料的時候,這位阿姨心就緊了一下,直到最後一個人告訴她,人上午已經沒了。

直到現在,每年清明,爸爸都會拿酸奶和果茶到墓地,那是他的遺憾。

6月1日,我和爸爸去接奶奶,她後來被安置在北京市小湯山醫院非典病房,這座醫院僅用了8天建成,收治了680名確診病人,後來被稱為中國版的「寂靜嶺」,已經在10年前拆除。

小湯山地區在當年並不繁華,醫院是軍隊康復療養院改建的,從八達嶺高速(今京藏高速)一路開過去,能感覺到愈發荒涼。

▲ 2003年4月,正在日夜搶工建設的北京小湯山醫院。圖 / 視覺中國

奶奶沒有手機,沒法和外界聯繫,她白天打激素,努力下床走動,夜裡腿部疼痛難忍,無法入睡。她後來告訴我,睡不著的時候,她能聽見簡易病房裡不停止的咳嗽、哀嚎和哭泣聲。

奶奶回家隔離14天之後,得到了疾控中心發放的解除醫學觀察同意書。我們在這個基礎上,又自行加了10天。24天後,我陪奶奶下樓,那天正好是世界衛生組織宣布,北京從SARS疫區名單中刪除的日期,我們剛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氣,原本樓下坐一排的老人們立刻散開,唯一一個想過來和奶奶打招呼的老人,被兒媳婦拉了一下。

再之後,奶奶也愈發孤獨了。她還沒能接受爺爺離開的事實,家人也各有各的傷痛,顧不上開解她。SARS結束兩個月後,有一次,我放學回家,看到奶奶站在樓下,眼睛下面的肌肉似乎在一夜間沒有了,眼袋耷拉著,滿頭花白的頭髮,兩隻手背在身後,沒人跟她說話。

5


年幼失母,我的青春期好像延長了。

那段時間,我變得自憐、任性、跋扈。在家,我痛恨爸爸隱瞞了我近一個月,和他關係緊張;在學校,我把張潔寫的《世界上最愛我的那個人去了》大喇喇地擺在課桌上,似乎在宣示自己受到了數倍於同齡人的痛苦,理應受到更多的照顧和理解。

我確實也得到了一些特殊的「關照」。學校複課後,進門先要過一次體溫槍檢測,我在家量好體溫後去學校,還是屢屢收到不合格的通知。

被攔在校門外兩周後,我想出了一個辦法,每天早起半小時,先在家量好體溫,確定正常後,用隔夜冰好的袋裝牛奶一個捂在腦門上、一個夾在腋下,然後一步一步地慢速走去學校,路上碰到同學也從不與人同行,生怕在7月的高溫下快步走出汗,影響體溫。

▲ 2003年6月4日清晨,太原市第五中學校醫在校門口為高三學生測量體溫。 圖 / 網路

這種小心翼翼的姿態現在想來有些心酸,但在當時,即便體溫槍沒有超過36.5度,我還是被攔在門外,甚至與值班老師發生吵鬧,一度成為了校園裡有名的「問題學生」。

這種狀態一直延續到了初三,我整個人透出一種慵懶的「垮」和自認為很「酷」,我穿大大的校服,做課間操時候故意動作做得很不到位,被老師叫到台上,給全學校展示——現在想來,那也許是我自卑又自憐的一種偽裝。在最執拗的那幾年裡,我很少哭,除非是遇到激烈的爭吵,或者旁人言辭間散出鄙夷,眼淚才會流下來。

直到現在,家人去世已經快17年,我仍在反思自己當時的狀態,我把這些年分成兩個階段,前7年,我在可憐自己,大片的快樂似乎在一瞬間被抽離乾淨,坐在公交車上看到小女孩牽著媽媽的手,靠在媽媽的肩上,我會下意識地轉過頭去;後來的10年,我開始心疼他們,心疼他們的生命突然被一場瘟疫帶走,卻至死不知是什麼原因。

6


2003年,也成為我們家庭分割記憶的坐標。

2003年之前,我家還是個美滿的8口家庭,祖孫三代。2003年之後,每一年的三十晚上,我們都會先給爺爺和媽媽供上食物,祭拜後再開飯。直到現在,姥姥還沒辦法走出2003年,因為想念她唯一的女兒,她已經哭成了乾眼症,走在大街上,看到和媽媽相似的人,她會一路跟著,看到我,她偶爾會喊出媽媽的名字。

媽媽的死訊是我告訴姥姥的,人情涼薄,親戚朋友那時不走動了,也沒人告訴她後來的情況。這之後,舅舅們和我家也逐漸沒了來往。他們潛意識裡覺得,媽媽是在我家「被害死」的,無從辯解。

治療SARS時使用的大量激素,也讓大伯、奶奶和堂哥有骨質疏鬆的跡象。最嚴重的是大伯,治癒後沒有多久,他便離開了工作崗位,辦理了提前退休。他的雙肺已經重度纖維化,即便是安靜的時候也會呼吸困難。這些年,他的雙腿越來越細,股骨頭多處壞死,起床躺下或是蹲下上廁所,都需要外力攙扶。

他總是會做同樣的夢,夢見自己像魚一樣在深海里潛泳,因為沒有魚鰓,無法呼吸,雙腿也不知去了哪裡。

今年的疫情一發生,我好像又聞到了記憶里的過氧乙酸味,也感覺到社會在一點點被割裂,武漢的病人滯留在各處,卻無法確診是否為「新型冠狀病毒肺炎」,其他省市的人們一邊提到武漢避之不及,更過分的,還有人會講起段子和笑話。恐懼很正常,但更重要的,是真正重視這種疾病。

武漢封城的前一天晚上,爸爸坐地鐵回家。身後,兩位中年女性正在大聲談論。「肯定沒事,咱們中國人多,就不怕死。」「就是,當年非典說得那麼嚴重,不也沒死多少人嗎?」

爸爸告訴我,他當時扭頭看了一眼,轉頭捂緊了自己的口罩,後來,他手機的新聞推送顯示,當天湖北已有17人死亡。

▲ 截至目前,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肺炎疫情實時動態。圖 / 丁香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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