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產劇，你不能這麼作踐中國職場女性
電影《中國機長》劇照 袁泉飾演乘務長畢男
說國產影視里沒有職業女性，
是不公平的。
電視劇《完美關係》劇照 陳數飾演斯黛拉
《完美關係》里有霸氣的高管斯黛拉，
《精英律師》里有風情的行政秘書栗娜，
《我的前半生》里有幹練的高級諮詢顧問唐晶，
《中國機長》里有臨危不亂的乘務長畢男，
《我和我的祖國》里有目光堅定的港警蓮姐……
惠英紅在電影《我和我的祖國》中飾演港警蓮姐
只可惜，
她們都不是第一主角，
很多時候只能給傻白甜和瑪麗蘇作陪襯。
電視劇《安家》中的房似錦
電視劇《都挺好》中的蘇明玉和父親蘇大強
如果女精英當上主角會怎麼樣？
請參考樊勝美、安迪、蘇明玉、房似錦，
極品原生家庭是標配，
任你再有錢再獨立，
也要被拖入狗血的漩渦不得翻身。
電影《送我上青雲》劇照
面對這樣的大環境，
中生代女演員們被迫自救，
海清、陳數不怠慢小角色，
姚晨做監製扶持女性導演。
然而引起的水花卻非常有限。
角色、演員和觀眾都被辜負了，
背後究竟誰應該為此負責？
撰文閆坤沐
《完美關係》中精緻到髮絲的斯黛拉
給傻白甜作陪襯的獨立女性們
毫不意外，不久前，又一部號稱展現職場的時裝劇翻車了：以公關行業為噱頭的《完美關係》評分4.0。唯一值得談論的是，它貢獻了一個鮮明的成熟女性形象：陳數飾演的公關公司高級合伙人斯黛拉，短髮、套裝、走路帶風，是女精英的標準模板。
《精英律師》中風情萬種的栗娜
與之類似，最近讓觀眾眼前一亮的還有《精英律師》里朱珠飾演的栗娜，一個風情萬種的行政秘書，大波浪長發配紅唇，每天變著花樣穿裙裝，合身的剪裁勾勒出她性感的線條，走起路來身姿搖曳。
栗娜每天穿不同的漂亮裙裝上班
以往，這樣的角色總會被設定為心機女、狐狸精。但這次，朱珠飾演的栗娜外能知曉律師圈的大小情報，內能把公司合伙人之間的矛盾三言兩語化解於無形，並不利用女性特質換取任何利益，愛上的人不愛自己，就洒脫放手，寧願獨自美麗，繼續為升職加薪而戰。
只可惜，無論斯黛拉還是栗娜，都只是劇集里的綠葉，真正的主角永遠是老掉牙的傻白甜：
《完美關係》中佟麗婭飾演江達琳
《完美關係》里，佟麗婭演的江達琳是不到三十歲初入職場的新人，作為空降CEO，她沒有一丁點專業技能就算了，還總是把感情因素代入工作中，站在道德制高點評判自己的客戶，幾次三番把合作搞砸，還梗著脖子死不認錯，靠男主角和斯黛拉給她收拾爛攤子。這個人物實在太不討喜，連帶著佟麗婭本人從妝容到演技再到挑劇本的眼光都被吐槽了個遍。
《精英律師》的女主角戴曦拒絕客戶
《精英律師》也類似，女主角以助理身份跟著老闆出去談案子，就敢像個杠精似的當面懟客戶，情商為零，縱使演技紮實如藍盈瑩，也沒能救回來。
相比於電視劇，電影倒是沒那麼多讓人無語的設定，不過這並不算是個好消息，因為電影根本就極少圍繞女性角色展開故事。
數字說明了一切：中國電影演員累計票房排行榜上，票房號召力前十的演員，只有兩位是女性：周冬雨和白百何，分別排在第八和第九，其他全都是男演員。我們經常聽到「五十億影帝」、「百億影帝」，這種說法卻和影后們無緣。
大環境如此受限，有實力的女演員只好拚命抓住得之不易的戲份和機會。
《我和我的祖國》中的港警蓮姐換帽徽
《我和我的祖國》回歸篇里，惠英紅只用了一個不到十秒的換帽徽鏡頭，已經足以勾勒出一個女警察的職業信念感。
《我和我的祖國》中宋佳、佟麗婭飾演女飛行員
同一部電影護航篇里宋佳飾演女飛行員，在一個長期被男性壟斷的行業里，靠硬實力，生生為自己撕開了生存空間。
《中國機長》中乘務長安撫乘客
《中國機長》的一番是張涵予飾演的男一號劉長健，但這個電影最高潮的戲份屬於三番——袁泉飾演的乘務長。事故發生後機上乘客一片混亂，她用堅定的眼神和平靜卻有氣場的語氣安撫帶頭鬧事的乘客，一張嘴就擁有讓人冷靜下來的力量，豆瓣短評說：「袁泉的眼睛裡真的有一種柔韌、硬凈、清定的光。」
漂亮姐姐們越優秀，觀眾就越是為她們缺少機會而不平。
電視劇《歡樂頌》劇照 蔣欣飾演樊勝美
每個國產女精英，
都逃不出原生家庭的狗血漩渦
好不容易等到以女精英為主角的影視作品，編劇也有辦法一秒把她們拉回家長里短的糾纏里 —— 只要給她們安排一個重男輕女的極品親媽即可。
被原生家庭坑害的樊勝美
第一個以此為標籤的角色是《歡樂頌》里的樊勝美，作為一個外企的高級人力資源，她直到三十歲還沒有一分錢存款，因為掙的錢都被用來填家裡的無底洞，給哥哥買房還貸還不算，還要負責出他生孩子養孩子的錢，甚至哥哥捅了婁子欠了錢也由樊勝美來還。
樊勝美重男輕女的媽媽
背負這樣的沉重壓力，讓樊勝美有了鑽營的一面，一心想把自己最後的資本——美貌——變現，找個有房有車的金龜婿嫁了了事。
電視劇《都挺好》劇照 姚晨飾演蘇明玉
《都挺好》里的蘇明玉骨頭比樊勝美硬，十八歲就和重男輕女的家庭斷絕關係，獨自闖蕩，從街頭髮傳單的小妹一路做到銷售主管的位置，住豪宅開豪車。為了撇開家庭烙印，她取名字中的第二個字，讓下屬稱呼她為明總，而不是蘇總。
蘇明玉被自己的二哥打到住院
然而這樣一個聰明、果敢又清醒的女性，在母親去世後，仍然不得不回身去面對她那放飛自我的父親、懦弱迂腐的大哥和幼稚媽寶的二哥，任由三個不爭氣的男人把她的生活攪得不得安寧，最終這個亂局，還是只能靠她出錢又出力來擺平。
《精英律師》里的栗娜也被安排了這麼一筆：父親是依附著她的吸血鬼，造就了她表面親切圓融實則有距離感的性格。
電視劇《安家》中房似錦的極品媽媽潘貴雨
到了《安家》，編劇在房似錦身上，把吸血鬼一般的極品惡母寫到了極致。
她考上了老牌985，卻被親媽潘貴雨攔著沒上成，非要逼著她直接在村裡嫁了。她逃出來在上海當了房產中介，晉陞到店長，卻還要把壞了的皮鞋用大力膠粘好再穿，只因為潘貴雨動輒開口就問她要100萬，否則就到她工作的地方大吵大鬧，把她名聲徹底搞臭。
潘貴雨向房似錦要錢
房似錦上面有三個姐姐，但都是母親的幫凶，沒人對她共情。下面一個弟弟，更是寄生蟲，靠她買房娶媳婦。唯一支持她讀書的爺爺，生病以後成了潘貴雨手裡的籌碼，以此為理由向房似錦要錢，卻並不把錢用在老人身上，最後生生把老人耗去世了，辦葬禮都瞞著房似錦，怕她再也不往家裡打錢。
《安家》中房似錦介紹自己的身世
必須承認，四年前的樊勝美是有開創性的，畢竟在此之前，鮮少有都市劇涉及原生家庭和重男輕女的問題。
然而到了《安家》，編劇就只剩下照葫蘆畫瓢的投機取巧了。房似錦的故事，既沒有對原生家庭議題在深度上的推進，對職業女性的困境也沒有新鮮的、細微的洞察，只是用廉價的筆觸把狗血灑到最極致，挑動觀眾的情緒，這樣就可以坐等潘貴雨被罵上熱搜了。
為了達到這樣的效果，編劇甚至犧牲了角色在邏輯上的合理性：如果說潘貴雨重男輕女，為什麼單單只迫害房似錦，卻沒有對前三個女兒這樣？
潘貴雨撕掉房似錦的985大學錄取通知書
按照房似錦出生於1989年的設定，她上大學的時候國家針對貧困生的幫扶政策已經非常完備了，幾乎不可能因為母親撕了通知書就無法入學。
就算潘貴雨真的極度自私又貪財，也沒理由阻攔房似錦上985，最多不給她出學費生活費。畢竟大學畢業以後肯定能掙更多錢、找更好的婆家，給她帶來更多利益不是嗎？
說到底，在編劇手下，潘貴雨性格單一、臉譜化，不過是個沒有血肉的工具人罷了。
什麼是用細膩的筆觸展現人物的困境？其實《安家》里就有正面例子——海清飾演的婦科女醫生宮蓓蓓。
《安家》中海清飾演的宮蓓蓓在衛生間加班
出場時，她正懷著二胎，和公婆擠在一居室里，晚上把客廳當睡房用，當她需要在夜裡加班，為了不打擾家人休息，她只能坐在衛生間的馬桶上，電腦屏幕幽藍的燈光照亮她的臉，沒幹透的內衣就懸在她的頭頂，這種窘迫和尷尬，甚至不需要一句台詞就已經撲面而來。
在給她推薦房子的時候，房產中介替她規划了各個房間的用途，默認的安排是：她和婆婆睡一間房，方便照顧新生兒，老公卻可以單獨住一個卧室躲清靜，當然女士們的說法是：不讓他在旁邊添亂。
和公婆同住的好處是有老人幫忙看孩子，但代價是，她作為婦產科醫生，卻要忍受老一輩陳舊的教育觀念，眼看著他們用iPad安撫孩子、追著他滿屋子喂飯，她狠心給孩子立規矩，卻被老人指責：「本來好好的，你一回來全亂了。」發生爭執後，從來沒給孩子換過尿不濕的丈夫反而要求她退讓：「我對你那麼好，為你付出那麼多，你跟我說過一句謝謝嗎？」
宮蓓蓓的家裡沒有一個真正的惡人，她說要換房子，丈夫就以她的需求和意見為先，老人也願意照顧孫子，給他們夫妻減輕負擔，但正是這些好人，在不經意中表現出的對男女的雙重標準，才更讓人覺得如鯁在喉，反而比極品父母的狗血橋段來得深刻。
電視劇《我的前半生》中氣場爆表的唐晶
瘸腿的獨立人設：從驚艷到崩塌
最讓人可惜的是，那些影視劇中的獨立女性，無論出場時多颯多驚艷，總要一路崩塌成色厲內荏的虛弱架子。
唐晶出場的時候，身披MaxMara的大衣，腳蹬尖頭高跟鞋，眼神篤定走路帶風。閨蜜子君被出軌，她苦口婆心告訴她女人要獨立自強，幫她罵渣男斗小三，一步一步走出困境。
唐晶勸說閨蜜羅子君獨立自強的經典台詞
但隨著劇情推進，為了給男女主角的愛情線騰地方，她卻漸漸崩壞成了十足的戀愛腦：努力工作是為了活成男友喜歡的樣子，客戶全靠男友介紹，幫閨蜜走出低谷的方式是一次又一次讓男友出面幫忙，實際上給他們倆創造了無數相互了解的機會，最後他們倆走在了一起，自己成了顧影自憐的孤家寡人。
蘇明玉也是一個嘴炮達人，嘴上說著多麼恨家裡人，要和他們斷絕關係，實際上背地裡出錢給父親買房子、給大哥找工作、幫大嫂看孩子、給二哥還債，什麼好事都做盡了，還寧願被他們指責也不留名。
《都挺好》中蘇明玉和父親蘇大強和解
當然，並不是說獨立女性就一定要六親不認才好，堅決不能和家人和解，只是，劇情一味讓蘇明玉單方面付出甚至是討好家人，父親和哥哥們卻一點努力也不用做，廢柴到底就可以坐享其成，這樣的大團圓實在讓人歡喜不起來。
陳數的斯黛拉倒是沒有原生家庭問題，一開始手撕小三、踹走不爭氣的前夫是觀眾愛看的爽文橋段，和比她小九歲的剛畢業的男生談戀愛時，彈幕都在高喊：這才是我要的大女主。
然而她的故事線也只能說是半出好戲。首當其衝經不起推敲的就是，以她有錢高知又漂亮的條件，為什麼當初會嫁給一個一無是處的男人？
斯黛拉不吃小龍蝦
好不容易從這個坑跳出來，勇敢和小男友談戀愛，這個通透的大女人又忽然變成了討人嫌的作女，和小男友的同學們吃飯的時候，硬要教育他們用一次性筷子不衛生、不環保，當別人開心的啃小龍蝦的時候，非要拆台說小龍蝦生活在淤泥里，有重金屬堆積如何不幹凈，弄得所有人都很掃興。
一個做公關的人精，難道就這點情商嗎？大概還是因為她談的是姐弟戀，而國產劇里的姐弟戀都難得善終。
很快斯黛拉就以差距太大為理由，又向小男友提出了分手 —— 先鋒女性最終還是在意世俗外在條件的匹配。
斯黛拉向小男友提出分手
我們到底需要怎樣的女性角色？
最近幾年，放眼全球，女性主義思潮是無法被忽視的。影視作品是社會文化的產物，豆瓣評出的2019年最佳英美續訂劇中，10部有5部是鮮明的女性主義題材，《殺死伊芙》、《大小謊言》這樣的劇，包括不久前剛推出第二季的《我的天才女友》，用像素級的筆觸，把女性故事的張力呈現到最細膩最極致。
《殺死伊芙》劇照
相比之下，我們的語境里，充斥著雞血和狗血的混合物，就顯得粗放和幼稚到不忍直視。哪怕和日韓比，我們也缺少像《82年的金智英》、《坡道上的家》這樣直指要害的作品。
日劇《坡道上的家》劇照
這時候就不得不提出終極問題：為什麼我們的內容生產者不願意在女性題材上投入？
我找到幾個幕後創作者，他們提供了一些關鍵詞：
1.安全
資本逐利，同時求穩。瑪麗蘇和傻白甜是被驗證過無數次的成功套路，談戀愛的戲份人畜無害老少皆宜，拍攝起來投資小、周期短、風險更小。相反，現實題材，尤其是以中年女性為主角的現實題材，一不小心就會觸碰審查雷區。
《我的天才女友》劇照
2.慣性
現在正在拍的項目，很多是前幾年影視行業最火的時候，平台攢下來的小說版權。這些小說的價值觀放到現在難免有一定的滯後性，但卻是各個視頻網站的重點項目。
3.話語權
中文世界不可能沒有好的創作者，但編劇往往在影視項目中的話語權常常微小，保證署名權和按時拿到稿酬都已經非常艱難了，自我表達就更成了天方夜譚。一部作品，經過影視公司、視頻網站的層層修改，最終總會變成四不像。
種種因素互相作用，造成了女性尤其是現代職業女性在國產影視作品中的失語。
不過值得安慰的是，總有人願意先做出改變。中生代女演員們就走上了自救的道路。
陳數在電影《長安道》中展露性感一面
像前文列舉的很多例子一樣，有人在配角里給自己找空間。去年，陳數轉戰電影圈，演了一個在演員表上只排第四位的反面角色：《長安道》里光鮮亮麗的電視台主持人林白玉。和名字極不相配的是，她性感勾人，背地裡卻貪財、出軌甚至開槍傷人。
這麼一個並不真善美的角色，陳數卻非常喜歡，用她的話說：「林白玉身上那種優雅與彪悍並存，因慾望而成為腹黑蛇蠍女人，我演得很過癮。」
電影《送我上青雲》劇照
有人乾脆自己碼盤子。姚晨就出錢拍了電影《送我上青雲》，她的搭檔，導演兼編劇滕叢叢也是女性—— 由女人自己寫、自己拍、自己演第一人稱故事。
這或許是一個解決方案。最終結果也的確帶給了我們驚喜，這部片子直白地探討了女性的慾望，甚至突破性的在大銀幕上演了一場女性自慰的戲，豆瓣評分7.1。
過去一段時間，觀眾也在改變。陶虹、詠梅、袁泉這樣的中年女星被重新發現，熟女的魅力得到欣賞和認可，年輕的流量不再是唯一的話題中心。
讓我們一起發聲、一起行動，也許質變很快就會來臨。
題圖來源：電影《長安道》劇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