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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去世後,我才知道她是大明星

每天一條獨家原創視頻

《太太萬歲》

「上官雲珠」是中國電影史上熠熠生輝的名字,

她是中國頂級早期影星,

塑造了一系列經典銀幕形象:

張愛玲《太太萬歲》中妖嬈的交際花,

《一江春水向東流》里聰明世故、

眼神像刀片的情婦。

還演過亂世中孤苦、走投無路的女子,

甚至經風經雨的革命女戰士……

上官雲珠攝於1942年底

她原是小鎮姑娘,生於1920年,

1938年逃難來到上海,進入影壇,

經歷過3次婚姻,

1968年在文革中自殺身亡,年僅48歲。

1962年,她被文化部選為新中國22大電影明星,

這22個人的創作歷程,

總領了上個世紀中國電影的表演藝術史;

1995年,在紀念世界電影誕生一百周年、

中國電影誕生九十周年活動中,

獲中國電影「世紀獎」最佳女演員。

韋然在看上官雲珠的電影

今年是上官雲珠誕辰100周年,

一條在上海專訪了她的小兒子韋然,

他是上官雲珠第三次婚姻的結果。

韋然小時候和媽媽相處的時間不長,

也不了解她的「名氣」,

母親去世後,才發現很多人在關注她,

也開始慢慢追尋媽媽的人生軌跡。

「她太喜歡她的事業,

幾次婚變都是為了演戲,

我覺得她最後走上絕路,

也是因為感覺自己再也不能演戲了。」

編輯倪蒹葭

韋然在復興西路舊居,1951年他在此出生

上官雲珠的小兒子韋然今年69歲,已經從出版社退休,眉眼之間很像媽媽,性格的低調隨和則像父親。

他領我們去了復興西路147號,一幢西班牙式的建築,三樓一整層是他們曾居住的地方,如今被隔成了3戶。在這裡,一家人度過了難得的舒適幸福的兩年,直到父母在韋然1歲多時離婚。門口的梧桐樹下,韋然的姐姐曾在那跳格子。

《一江春水向東流》,上官雲珠飾何文艷

《太太萬歲》,上官雲珠飾施咪咪

上官雲珠原名韋均犖,江蘇江陰人。上世紀四十年代,她以一個外鄉打工妹的身份初涉上海影壇,直到1965年最後一部作品,她20餘年拍了近30部電影。

她成名於中國電影史上第一個黃金時代。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隨著「左翼運動」,中國電影擺脫了鴛鴦蝴蝶派,真正開始繁榮,和她合作的導演蔡楚生、鄭君里、桑弧都是代表人物,留下了《一江春水向東流》、《太太萬歲》這樣至今可能無法超越的作品。

新中國成立初期,她和第三代導演謝鐵驪、謝晉合作,這時電影手段更成熟,表演也細膩自然,不像早期還有舞台誇張的痕迹。這些人在電影傳入初期摸索前行,無中生有地拓開了一個藝術維度。

《一江春水向東流》,上官雲珠飾何文艷

《烏鴉與麻雀》,上官雲珠飾華太太

「在細細畫眉下,她機靈的眼睛,會表現出像最鋒利的刮鬍子刀片一樣的刻薄,她嘴邊的淺笑,表達了聰明而世故的都市女子沒有絲毫粉飾的直率內心,所以她能演張愛玲的《太太萬歲》,在上海租界的弄堂女子故事中物我兩忘。」《上海的紅顏遺事》里這樣形容。

「要是洗掉鉛華,把電燙的頭髮用頭油抿直了,她的臉上就會出現像青草一樣的無辜和無告,在她顴骨下的陰影里,有著慘淡和驚惶。那樣的陰影,讓人猜想一個從沉悶江南小鎮上來的美女,沒有靠山,也不是洋學生,靠自己,沉浮在上海弱肉強食的名利場,被緊緊埋在心裡的那些事。她也演孤苦的女子,演被強姦的女工,走投無路的丫頭,在被碾碎的命運里軟弱地掙扎」。

《南島風雲》,上官雲珠飾符若華

1949年後,新中國的電影里不再有交際花的角色,也用不著那像刀片一樣的眼神。她主演了《南島風雲》里的革命女戰士,掀起軒然大波,不僅開了舊社會演員主演兵的先例,也證明自己千面的演技。

《舞台姐妹》,上官雲珠飾越劇皇后商水花

1960年代上官雲珠40多歲,已經是爐火純青的好演員。但再也沒有機會出演一部電影的主角。雖然演配角,有時候一部片子里沒幾場她的戲,但是看過任何一部上官雲珠電影的人,都不會忘了她。

《舞台姐妹》的編劇之一王林谷在回憶文章里寫:有件事印象很深。《舞台姐妹》中的商水花,是個戲不多的配角,但上官很喜歡這個角色……每次排練前,她就不講話了,坐在一邊嚴肅地準備角色,進入角色。排練中,即使走走地位,也動感情。排練完了,屬於角色的情緒久久未能消失。

曹禺也對她有類似的評價,上官雲珠在1963年演過《雷雨》里的繁漪,排練時,幾乎所有演員都會被曹禺批評,唯獨上官雲珠和舒適是例外。曹禺覺得她光是坐在那默戲,什麼也不說,就是繁漪的感覺。

1965年,她演了平生最後一部戲。三年之後,在整個社會陷入群體性狂熱之時,她孤身一人,從建國西路四樓家中一躍而下,一句遺言都沒有來得及留下。

上官雲珠和韋然的姐姐姚姚

燈燈,是父母給韋然取的乳名,至今依然是家族親朋常用的稱呼。那段時間,媽媽去世,姐姐姚姚的男友自殺,姚姚因車禍去世,叔叔自殺。

因為上海去世的人太多了,他想要離開,於是去了北京,給自己改名韋然,隨了母姓,取名「然」,是因為它是一個虛詞,沒有什麼實際的意義。

上官雲珠和姚姚、韋然

韋然(燈燈)寫作的回憶錄

上官雲珠的照片曾被清理得非常乾淨,甚至在1978年平反追悼會上,紅極一時的影星卻沒有一張照片能拿出來做追悼遺像,還是把電影廠證件上一寸小照片翻拍再翻拍。

從那以後韋然慢慢在追尋媽媽的人生軌跡,文革後恢復了和媽媽這一輩叔叔阿姨們的接觸,他們會主動把自己手裡留的一張兩張照片給韋然。電視里開始播放老電影了,他就錄下來;後來有了錄像帶,再後來又有了VCD,只要是有媽媽的片子他都買回來。一張一張地湊出來照片,一部一部反覆看她的電影。

以下是韋然先生的自述。

1934年,14歲的上官雲珠與表姐在上海

「你們說我不行,我就吃定這碗飯」

我從小心裡沒有一個我媽媽是明星的這種感覺,可能我比較遲鈍,媽媽也沒跟我生活在一起。反而是媽媽去世後,怎麼我們家這條街上很多人都說,這個房子是上官雲珠住過的。那時候才覺得好多人都很關注她。

1937年,日本飛機在我媽媽家鄉——江陰的長涇鎮投下炸彈,我的小姨在家門口被炸成幾段,我媽媽當時已經和張大炎結婚,張家是鎮上屈指可數的大戶人家。我媽媽和丈夫、孩子、還帶著她自己爸媽,一家人開始逃難,逃了大概一年時間,1938年9月輾轉到了上海。每次我看到電影《萬家燈火》,感覺他們就是電影里狼狽逃難的樣子。

1939年在何氏照相館

我媽媽當時才18歲,一家人在現在的長樂路租了間房,靠張大炎在小學教美術課,收入不夠,我媽媽就看報紙到處求職,去了何氏照相館當開票員。這個照相館就開在當時巴黎電影院旁邊的弄堂里,老闆原來是電影廠的攝影師,很多電影演員來加印照片送給影迷。我媽媽接觸了這些光鮮亮麗的影星們,就動心了,問說我能不能像你們一樣去拍電影?

他們也不潑她冷水,就說你可以,但是要把口音改改,要講國語(普通話)。她真的去報考了一個戲劇學校去學話劇。

她能夠吃這碗飯,也是因為她要強。當時新華影業公司的老闆張善琨想要捧她,導演卜萬蒼給她取了藝名上官雲珠,小報就開始宣傳又一個明星、又一顆明珠。後來電影沒演成,有說法是張善琨和原來的主演和好了,還有說是她第一次去試鏡有點拘束,人家不要她了。小報馬上開始潑髒水。

對於娛樂新聞來講,說完就完了,像一片浪花過去。但對於我媽媽來講,一粒灰塵一座山,有可能把她壓死的。但是她卻硬是咬牙,你們說我不行,我就吃定這碗飯。

《玫瑰飄零》劇情說明

藝華影業公司讓她去拍了7部片子,《黑衣盜》、《玫瑰飄零》。電影其實是很粗製濫造的,仿照歐美的形式,我覺得這幾個電影對她來講沒有什麼意義,但是對她了解這個行當,起到點作用。

拍這7個電影的攝影師後來跟我說,我媽媽的表現很不一樣,其他人要提詞板,我媽媽全都背得下來,一看就很聰明。

當時,演員要和導演、攝影、劇務甚至燈光、布景的人都要周旋,送他們襯衫、領帶,拍完戲還得一起去喝酒喝茶。後來她回想起來的一些心酸,就跟這個時期有關。

上官雲珠飾《麗人行》中女工金妹

她後來在《麗人行》(1950)里演金妹,一個被侮辱的弱女子,有一場戲她哭得拍不下去,她沒有解釋原因,只說了一句:「金妹就是我啊!」戲拍完了她在後台還止不住地哭,越哭越厲害。她就是想到了自己的身世,演戲要想站住腳的那種艱辛。

《天堂春夢》,上官雲珠和藍馬

拍了那7個電影之後,她就再沒拍電影,連著演了5年話劇。因為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佔領了上海,我媽媽這些人拒絕去參加敵偽電影廠的拍攝。她演繹角色的功力,也是演話劇打下的基礎。

抗戰勝利之後,重慶後方的文化人回到上海,成立了影人劇社,重慶的「話劇皇帝」藍馬在劇社演《陞官圖》,我媽媽就是在那碰到他,非常欣賞他的演技。

1946年底,她和藍馬合作了《天堂春夢》,那才是她真正意義上的第一部電影。她演龔妻,一個妖艷狠毒的女人。當時兩人同居生活在一起,藍馬是非常成熟的演員,私下裡肯定會教她,到了鏡頭前面兩人又會交流,對我媽媽的演技是有很大的幫助的。

《一江春水向東流》,上官雲珠飾演何文艷

《一江春水向東流》,她演秘密夫人何文艷。因為她演龔妻的表現,人家就想到她,她來試鏡的時候,穿著高跟鞋、旗袍,頭髮上簪著茉莉花,一身珠光寶氣地來了。

導演蔡楚生看到吃了一驚,她說,我這身打扮不正派是嗎,電影裡面不就是這麼一個角色嗎?蔡楚生就說上官不用再裝扮,這樣上銀幕就行。

這兩個戲演完了,她的銀幕交際花的形象也就立起來了。人家讓她演《太太萬歲》中的施咪咪,大同小異的人物。

《萬家燈火》,上官雲珠飾又蘭

《烏鴉與麻雀》上官雲珠飾華太太,抱著高燒的女兒

她第一個正面的銀幕形象是《萬家燈火》(1948年)里的又蘭,在亂世里掙扎求生的都市女性。因為我媽媽在影人劇社演《孔雀膽》里的公主,是郭沫若寫的左翼進步的戲,陽翰笙來看,覺得不錯,就去跟她聊,鼓勵她多演這類戲。後來沈浮要拍《萬家燈火》,據說是陽翰笙推薦我媽媽去演。

解放前後,她演了《烏鴉與麻雀》《麗人行》《希望在人間》這幾部,她拍每個戲都花大心思。我媽媽同事黃宗英後來說,她自己有學生出身的優越感,起初不太看得起上官,含淚看完《希望在人間》、《萬家燈火》兩部之後,改變了成見。

《南島風雲》上官雲珠飾符若華

舊社會的交際花,

也可以演新社會的女兵

我媽媽誕辰九十周年的時候,上海電影家協會搞紀念活動,要放一部她的電影,徵求我意見,我就說放解放後,50年代拍攝的《南島風雲》。這部戲對我媽媽意義很大,是一個成功的轉型。她主演了一個經風經雨的女戰士。

本來主角選的是張瑞芳,但她臨時有出國任務,沒法接。導演白塵提出來我媽媽演,很多人有反對意見,人們心中我媽媽不是這麼一個形象,是一個交際花或者城市婦女、知識分子。

《南島風雲》上官雲珠飾符若華

她本人也覺得跟自己相差太遠了,無從去理解農村出生革命戰士的生活經驗,一開始不敢接。接了之後,她下了很大的功夫到海南島去下生活,和這部電影的原型、當年的游擊隊員同吃同住,一同下田去插秧割稻,曬得黑極了,又黑又瘦。

如果張瑞芳演,那就是潑辣硬朗的戰士,而媽媽演出了一個嬌弱女人如何成長為戰士,給人眼前一亮,誰也沒有想到她能夠演得這麼成功。黃宗英回憶錄里寫,在上影廠放樣片之後,她非常興奮地跟我媽媽握手祝賀,說這個戲說明了從舊社會過來的演員也是可以演兵的,給了大家信心。

《舞台姐妹》

《舞台姐妹》(1964)裡面她演一個已經是末路的越劇皇后商水花,因為媽媽正是紅的時候,謝晉導演覺得有點說不出口,讓她來演這麼少戲份的角色,但我媽媽欣然接受,沒有任何二話。

商水花雖然很少很少的戲,而且總是背影或者鏡子里的半張臉,但成為一個經典。那可能是她登峰造極了,對她演藝生涯來講也是尾聲了。

吳貽弓把我媽媽所有電影看過以後,就認為她為什麼成功,因為她沒失敗過,不管這個角色多小,她都是非常認真。

《舞台姐妹》,商水花的最後一場戲

最後的三個戲,《舞台姐妹》、《早春二月》還有《血碑》,她的角色全都是自殺。這都是巧合,你也不能說是宿命,預示了她後來的路。

他們整個這一代演員都沒法去挑角色,沒有這個自由,有戲演大家就全力以赴。我也覺得,我媽媽這輩演員的一大遺憾就是無法選擇自己喜愛、適合的角色來演。

上官雲珠和母親金桂鳳、女兒姚姚

為戲而婚、為戲而死

媽媽的幾次婚變都是為了演戲,我覺得她不惜犧牲家庭,犧牲親情,她也要演戲,你阻擋不了她。但不是說她是個無情的人,不是這個意思。

她剛到上海時,去上戲劇學校,當時的丈夫張大炎反對這件事。他想要一個相夫教子的太太,不希望太太拋頭露面去做明星。家裡面爭執得很厲害,她就寧願跟丈夫分手。張大炎帶著他們的孩子回到江蘇,那個孩子我叫他恬阿哥。

40年代後期,上官雲珠和女兒姚姚

她一開始演話劇,加入了費穆和姚克組建的天風劇社,然後姚克發現了她。姚克是耶魯畢業的留洋文人,給魯迅抬棺材的學生之一,在上海文化界的圈子裡走得很廣泛。他帶著我媽媽見了很多人,給她增了很多閱歷和眼光。

1944年我姐姐姚姚出生,那時候我媽媽還是在舞台上演戲,巡迴演出,一走就是幾個月半年。等她回到上海的時候,姚克另外有了人,她就毅然決然和他離婚,她不接受這種事情,單身帶著我姐姐繼續演戲。

我姐姐姚姚從小跟著媽媽,常常能夠被媽媽的光環照耀到,甚至跟著她一起去拍戲。媽媽嚴格地把她作為淑女培養,租了鋼琴讓她學習,皮鞋都是定製,從小就在藍棠皮鞋店有自己的腳模。

上官雲珠和程述堯

當時報紙刊登新婚的消息

1950年我爸爸媽媽結婚。他們熟識是因為《紅旗歌》這個戲在蘭心大戲院演,媽媽主演一位女工,當時盛況空前,演了100多場。我爸爸程述堯正好是戲院的執行副經理,兩人接觸比較多。等到演戲快結束的時候,兩人就好了,在蘭心大戲院的三樓排練廳辦了婚禮。

結婚之前,我媽媽和藍馬同居了大概兩三年,後期已經是兩人不和了,他們的脾氣性格差距比較大。《萬家燈火》裡面他們演夫妻,有很多細膩的對手戲,感情很豐富,但實際上生活里兩個人已經吵架了。我爸爸也認識藍馬,其實都是老朋友,在清華影業公司一起拍過《大團圓》的。他們兩人不太一樣,我媽媽可能更欣賞我爸爸燕京大學出來的這種人。

程述堯有一架小照相機,在家附近的街心花園為上官雲珠和姚姚照相

1951年我出生,父母給我取了乳名燈燈。父親怕保姆厚此薄彼,對保姆說,你不光要寶貝燈燈,也要寶貝姚姚。

那是生活很安定、很舒服的時候,兩人住到了今天復興西路147號很大的一套房子里,養了一隻全身雪白的德國獵犬,取名「白子」。我媽媽的同事像是白楊、舒綉文、黃宗英、趙丹這些人都是30來歲,正是青春向上的時候,大家住得都很近,常常來我家吃飯聊天。

一兩年後,當時開始「三反運動」,我爸爸被別人舉報貪污了義賣的款項。他是大少爺性格,一向對錢款不經心,索性承認下來,賠錢了事。

媽媽非常生氣,她作為舊社會過來的電影明星,抗戰期間沒有去解放區,也沒去國民黨大後方,而是留在上海灘,從「出身」上就矮了一截。如果再戴上貪污分子家屬的帽子,有可能要離開像生命一樣熱愛著的電影表演事業。於是她執意要和父親離婚。

她是外圓內剛的性格。表面上柔弱、千媚百態的樣子,其實她脾氣很硬,內心剛強。

1955年,韋然離開上海前,上官雲珠讓姚姚帶他去照相館合影

我1歲多父母就離婚,4歲不到就離開父母,到了北京和爺爺奶奶住在一座大四合院里。和父母在一起,父母可以愛你,也可以打你罵你,我從小沒人打我罵我,也沒人抱我,不一樣的。小學升初中的作文考試題目是《我的家庭》,我的作文在小學一直名列前茅,都是被當做範文的,結果這篇作文我考砸了,我不知道從何寫起。

10歲以前我都生活在北京,只有在媽媽來北京開會或拍戲時見面。那時我小,見到媽媽還有些陌生,緊緊貼在奶奶身後不肯出來,媽媽只好躲在門後假裝走掉,這時我才探出頭來悄悄張望。每每看到的都是媽媽燦爛可親的笑臉,她蹲身相就的身影,至今仍然清晰地如在眼前。

1962年3月,為全國電影院懸掛22位優秀電影演員所攝

她來開會的時候,可能突然打一個傳呼電話,比如在四川飯店吃飯,讓我趕快去,我到那跟她吃個飯見一面,吃完了我就回來了。

最長的一次相處是1964年她來北京拍《早春二月》,我媽媽和上影廠的演員一起住在白塔寺的電影局招待所,就把我接去,和她住在一起。那年正好孫道臨和王文娟結婚,王文娟的電影《梁山伯和祝英台》公映,他們就攛掇我,說你去跟道臨叔叔說,請我們看電影。我就跑去跟道臨叔叔說,他們讓你買票。我們一起去看了電影。

有一次跟媽媽去北京西四砂鍋居吃飯,謝添導演騎著自行車迎面看見我媽媽,就攔住了說有一個電影請她去客串一點鏡頭,就是《小鈴鐺》裡面買水果的女顧客。那天就在馬路邊上跟我媽談定,我媽同意去客串。她這個人很好說話,像化妝師後來跟我說,她是很平易近人的。

上官雲珠生前最後的住所,在上海建國西路上

10歲之後,我每年寒暑假就會回到上海,感覺終於好像有個媽媽。

夏天媽媽下班回來,沖完涼和我姐姐大家坐在陽台上,我媽媽就會把我摟過來,靠在她身上,講講故事。我和姐姐雖然同母異父,正因為我們倆都沒有一個很圓滿的家,弄得我們姐弟兩人反而感情特別好。

有時候去散個步,那時候肇家浜路還都是樹蔭,我和姐姐在媽媽前後追逐打鬧,折個柳條編一個帽子戴著,對於我來講很難得,所以記憶很深。

這大概也就持續了三四年,1966年就文革了。她只活了48歲。

1968年,她從建國西路4樓家中跳下,我覺得最後走上絕路,也是因為她感覺自己再也不能演戲了,一個是打壓得厲害,再一個她生病,身體也不行了,如果說還能還能演戲,她可能還會……我猜啊,因為她太喜歡她的事業。

1948年

1959年在杭州

中國頂級女影星,一生沒有一個敵人

吳貽弓曾經想拍我媽媽的電視劇,籌備了很長時間。我那時候有顧慮,她一生共事過很多人,如果講到衝突會涉及別人的隱私,拍完了以後不能播。隔了一段時間,吳貽弓跟我說,我很仔細地研究過了,你媽媽沒有敵人。

她的性格就是跟周圍的人,不管是領導還是門房老師傅,上上下下關係非常融洽,她很會交際。一個因為她是小鎮出來的女孩子,也因為她最早在藝華影業公司拍那7部電影的經歷,再加上她本人的性格。

我記得白塔寺電影局招待所有一個禮堂,常常放電影,食堂大師傅們穿著白圍裙,叼一個旱煙袋,休息的時候跑來靠在門框上看。我媽媽也不進去坐了,就站在旁邊跟他們一起看,還聊天開玩笑,關係都非常好。

媽媽和姐姐都是這樣,到哪裡,哪裡就熱鬧,就開心。她們都從來不說自己心裡的苦處。我覺得她們是想盡量保持她們的自尊。

上官雲珠與蔣天流為工人朗誦

媽媽在她那一代演員裡邊是比較注重穿著打扮的。有一次她到人民廣場在一個集會上朗誦。我和她一起去的,已經到地方了,她發現自己的旗袍和舞台上大幕的顏色不配,馬上打電話叫姐姐在家裡給她準備另一種顏色的旗袍。叫我坐著劇場的小車就回家去取媽媽的衣服。

媽媽的卧室里,有一個好幾扇門的大衣櫥,裡面掛得全是各種各樣的旗袍和配旗袍用的短毛衣,要顏色搭配,很多小毛衣是她自己織。她和姐姐牙齒都很亂,後來就整了牙,她很注意這些。

參觀上海電影洗印技術廠

參加上海文藝界慰問解放軍活動

其他的,我覺得她生活條件上很一般。按說她收入不少,但家裡也沒有電視、冰箱,很正常地過生活。家裡非常乾淨整潔,電影雜誌、上影畫報在沙發旁的小桌上擺得非常整齊,看完還得插回哪一期的位置。我暑假一個人在家,有時把看了一半的書扣在沙發上,想晚點接著看,媽媽回來看見了就不許,一定要放回書櫃原來的位置。

有時候媽媽想看電影,因為是明星,她也不好去電影院買票,就給我爸爸打個電話,他在衡山電影院工作,就會送票來。我跟媽媽要等燈黑了、出字幕了再進去,快完了就走了。

她唯一一次對我板臉子是1962年暑假。那時候困難時期,物資缺乏,我和媽媽坐三輪車回家,正好有一個農村的老太太拎著籃子賣雞蛋,我媽媽就買了兩個。那時候兩個雞蛋就很貴,當時下著雨,我媽媽要付錢,就把傘交給我,叮囑我拎著雞蛋,轉眼都被我摔碎了。當時也捨不得再買兩個,她氣得要死,進門了。那是唯一一次發脾氣,平時對我總是慈愛的。

上海福壽園上官雲珠衣冠冢

她去世的時候走得很快,沒有骨灰留下來,像遊魂沒有落腳的地方。記得1972年3月2日,媽媽52歲生日那天,我和姐姐,還有兩個朋友,在建國西路高安路口的家中,緊閉窗帘,點燃蠟燭,向遠在天國的媽媽寄託我們無盡的哀思。

直到上海的福壽園公墓問我能不能把媽媽的墓碑放在裡面。我畫了一個媽媽墓碑的式樣,碑上只有媽媽的浮雕、名字和生卒年,不寫任何她的生平,我說我不要評價她,誰也不要去評價她,想知道她身世的人自然會去求。碑頂是打斷的,是毛的,我要表示它是一個斷碑,媽媽是夭折的。

我把姐姐的名字也刻上去了,姐姐也沒有骨灰,她車禍去世時才31歲。衣冠冢里放了媽媽和姐姐都系過的頭巾,包了一個媽媽用過的花鏡,還有姐姐上海音樂學院的學生證。

我現在回想起來,一開始還沒什麼,我媽媽是到後來關注她的人越來越多,雜誌、電視台、作家……越來越多人來找我。在我能開口說的時候,心裡的激動已經過去了,常常我知道自己心裡在哭,但我不會哭出來。我能在這樣的家庭里活下來,實在是僥倖的,我活下來了,就是為了有一天把他們的事說出來,不讓這樣的事再發生。

在追尋過程中,我拜訪媽媽那一輩的影人,他們說中國女演員你媽最棒,說上官是真正的好演員,我聽到的心裡印象最深的就是這句話。

一條製片人開垂直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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