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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精神之樹常青

馮新平/文

關於赫爾曼·黑塞的最後一部長篇小說《玻璃球遊戲》的中心主題或基本意義,學者和評論家們有大量爭論,而蘊含「僕人」意思的主人公名字克乃西特又常常作為研究的切入點。他離開柏拉圖式的烏托邦精神王國卡斯塔里去「真實」的世界中「為人民服務」。這樣的闡釋自有其道理,但卻不足以充分描述這部作品的主題。或許世界的瞬息萬變及其意味著的一切是對小說主題更為恰當的表述。就此而言,《玻璃球遊戲》與黑塞的另一部作品《納爾奇思與歌爾得蒙》頗為相似。在這兩部小說中,我們都可以看到一個理想化的、不完整的精神和智識的世界與一個不完美的世俗世界相併存。雖然克乃西特的道路與歌爾得蒙的道路完全不同,但他們的目標本質上是相同的,即融入事關出生、創造、愛與死亡的世界。這是一個生生不息的充滿生命力的世界。

這一主題在某種程度上因小說獨特的敘事形式而被隱藏起來。敘述者有關克乃西特的生平傳略很大程度上只給出了他彰顯在外的觀點,但所引用的外部來源中卻少有能顯示他對瞬息萬變世界的關注。因為這樣的世界對封閉的卡斯塔里來說是陌生的。因此,分析克乃西特的作品,是探討他的真實個性、進而探討小說主題的最佳途徑。

克乃西特意義重大的詩歌以一種簡潔的方式提及諸多貫穿整部小說的重要主題,或中心主題的各個方面。第一首詩《哀嘆》流露出一種存在的焦慮。說話者因人類對存在的渴望沒有得到滿足,或對生命沒有找到相稱的形式而哀嘆。人註定要在不可抗拒且變化無常的規律下生存,而上帝被看做是一種不無邪惡的力量,他視人類的困境為玩物。這是一首明顯反對卡斯塔里的詩歌。但卡斯塔里的優越性恰恰在於為其成員建立了一個合適的結構,而其等級制度據說也是一個能夠給予人們恆常與平和的永久模式。然而,在這首顛覆性的詩中,卡斯塔里僅僅是生命旅程中的一個驛站,而「恆常」只能出現於永不停息的自我生成過程中。

第二首《妥協》將思考者與天真者並置。後者攻擊前者的努力是無用的思索。天真者從不缺乏常識。但他們從未意識到常識通常只是一種傳統的信念,卻很少會是真理。而思考卻不幸地給思考者帶來不幸。這就是克乃西特在卡斯塔裡面臨的困境。這首詩重申了伊甸園神話中的一個重要概念,即意識導致痛苦和死亡。天真者的天堂是有吸引力的,而如果思考者能夠妥協並回歸天堂,那或許是一件不錯的事情。但問題是第三維度雖然是可有可無的,但它確實是真實不妄的。因為思考並非是一個人能夠選擇去做或不做的事情,除非他對真理或真相漠不關心。

第三首《但我們暗暗地渴望……》似乎源於克乃西特在精神與物質之間尋找平衡的需要。它所呈現的對「血」的返祖渴望對了無生氣的卡斯塔里來說無疑是一劑上好的解藥。詩的前半部分諷刺意味十足。玻璃球遊戲被視為一種「虛無」的東西,玩家圍繞著它跳一種偽宗教的舞蹈。而後半部分中對受苦、死亡、生育、繁殖的本能渴望要比那巧妙而虛無的精神遊戲更有分量。因為它們才是生活中真正的東西,而詩的敘述語氣也相應地從先前的嘲諷轉為凝重。

第六首《最後一個玩玻璃球遊戲的人》是對卡斯塔里命運的形象化呈現,獨特之處在於其令人信服的意象。它不是哲學的,而是情境的。那個玩了一輩子玻璃球遊戲的人,以及那些從他手中滑落的碎玻璃球,都具有一種啟示性的力量。這首詩並不是對玻璃球遊戲本質的評論,而只是對其結局的一種想像。

第十二首《階段》以樂極生悲,物極必反,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的視角看待克乃西特辭別卡斯塔里。覺悟的遊戲大師與封閉的精神王國一別兩寬,既符合身有生老病死,界有成壞住空的自然法則,也與吐故納新,改弦易轍的人事規律相契合。這誠如高度精神化的玻璃球遊戲訓練給克乃西特走向世俗世界打下了堅實的心智基礎,抑或他在世俗世界服務大眾的行動正是知行合一的絕好體現。這首詩沒有《哀嘆》中叔本華式的悲觀色彩,而是充滿了《易經》里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昂揚精神。

這些詩歌反映了克乃西特強烈的反卡斯塔里傾向,其中不但充斥著被禁止的思想,其存在本身就違反了卡斯塔里禁止人們從事創造性藝術活動的規則。但這些詩表現的不僅僅是反叛,它們還表明克乃西特是多麼認真而真誠地試圖接受自己和卡斯塔里的兩極存在。無論如何,這些詩歌具有尼采所珍視的藝術價值,即藝術應該協調阿波羅神、理性和客觀性原則(卡斯塔里)與酒神、情感(個體)之間的緊張關係。

詩歌之後是三種傳記。年輕時的克乃西特並沒有意識到卡斯塔里的缺陷,也似乎並不覺得受制於它的種種清規戒律,在他身上幾乎看不到靈肉衝突的緊張跡象。他過著既有情感又有思想的充實生活。作為精神的實踐者,他的智慧是原始社區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他不僅是一個思想家,而且還是一個出色的獵手。或許正是這樣的狀態使他在故事發生在史前時期的第一部傳記《造雨人》中,勾勒出一個理性與感性兼容並包的世界,或者更為具體地說,是一個理智和思想被情感與行動所消解或中和的世界。因為在包容一切的母繫世界里,男人的專長就是發揮有著輔助和支持作用的智力。那是人類的伊甸園時期。世界還是一派「混沌」的景象,「天」與「人」仍是一體,精神與自然也還沒有分裂。

如果說《造雨人》和那些詩歌是克乃西特背叛卡斯塔里的證明,那麼其身為造雨人的責任和犧牲卻使得卡斯塔里的精神獲得了終極的意義。這既是他彌補精神王國和世俗世界裂痕的踐行,「將卡斯塔里的基本精神注入世俗青年內心,化為他們的血肉」,也是自然之子歌爾德蒙臨終前向精神之子納爾齊斯所提問題的回答:「可你將來想怎樣死呢,納爾齊斯,你沒有母親?人沒有母親就不能愛,沒有母親也不能死啊。」更是對特西格諾利的疑慮與擔憂的回應:「你站在培養精神這一方面,我則站在符合自然生活這一邊……你的職務是指出:缺乏精神滋養的自然生活會陷入泥潭,會轉化成獸性,甚至必然越陷越深。因而我不得不一再提醒你們,純粹建立在精神上的生活是多麼冒險,多麼可怕,最終必然一無所獲。」

克乃西特在《懺悔長老》中不像造雨人那樣以實際而積極的行動服務社區,而是化身為約瑟夫·法穆洛斯效力於個人。他讓求助於他的人獲得心靈的寧靜,一如造雨人在星雨過後讓整個社區平靜下來。生活在基督教時代的約瑟夫關心的不是如何像造雨人那樣生活在這個世界上,而是如何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聲名遠播的他內心的衝突也日趨激烈。他因無法擺脫肉體和靈魂中的本能而深陷痛苦不能自拔。賦予造雨人生活以充分意義和平衡的社會因素在此消失。他過著一種片面的生活,自殺的念頭時時誘惑著他。他最終找到的幸福是由於他的補充人物,同為隱士和懺悔長老的迪翁·普吉爾,只是兩者的風格大相徑庭。後者是精力充沛的懲罰者,是「上帝的拳擊手」,相信世界的邪惡和毀滅的需要。身為懺悔長老的他只告訴別人該做什麼,而不是幫助他們去「做」。雖然如此,約瑟夫和迪翁的生活並非毫無尊嚴可言。且不說別的,二人因沉思生活而導致的心靈痛苦就比造雨人要明顯得多。

《印度式傳記》是三部傳記中內容最豐富的一部。我們在《呼風喚雨大師》中看到的原始社會的和諧與平衡已不復存在。克乃西特化身失去繼承權的印度王子達薩,成為一個牧人,一個謀殺犯,一個亡命之徒,後來又恢復王子身份,及至最後變成一個失去兒子的戰俘。經歷了萬花筒般人生的達薩不為社會服務,卻一心追求自我的完成,即便是身為王子的他也不關心臣民。對他來說,他們不過是保護賦予他生命意義愛子的一堵活牆。

這三種生活構成了小說敘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三位主人公以不同的方式闡述了服務和奉獻的理念,也都從不同的途徑為完成自我而不懈努力。而他們對精神王國與世俗世界或精神與自然兩極性的不同態度也頗為顯著。在第一種生活里,人與自然和平共處。第二種生活將智識與精神的不足展示出來,而第三種生活則呈現了一個受到誘惑而墮落的世俗世界。黑塞筆下不斷湧現的「兩個世界」「兩種本性」或「兩個靈魂」對立統一的主題在《玻璃球遊戲》中以嶄新的形式再次呈現。

出生於世俗世界的克乃西特經後天培養成為卡斯塔里的精神貴族,然後又在真實生活的召喚和各色人等的啟發下辭去玻璃球遊戲大師的職位返回世俗世界,而作為世俗世界代表激烈反對宗教集團的特西格諾利,在經歷了生活的幻滅與心靈的創傷之後憑藉卡斯塔里的精神獲得了身心的安寧。二人在兩個世界或兩種生活的轉換中都受到互為鏡照的彼此的催化與引導,也都起到了有益的中和作用與妥協效果。與他們背道而馳卻殊途同歸的軌跡相類似的還有王子達薩從瑪雅世界返回瑜伽靜修的人生歷程。如果說《悉達多》從世俗到歸隱的歷程體現的是小乘佛教,那麼從歸隱到世俗的《玻璃球遊戲》則有些普渡眾生的大乘佛教意味。這誠如玻璃球遊戲的宗旨所在:因為我們心裡也有一個永恆的心靈,把一切時代的精神都稱為兄弟:你和我都會消逝,它卻是永生不滅。

黑塞從一九三一年開始構思《玻璃球遊戲》,直到一九四三年全書問世,其整整十二年的創作時間幾乎與希特勒的執政時間同步。如此背景之下反觀黑塞主張的萬有之路與世界大同,既難能可貴又引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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