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為何不吃六安茶？背後藏著養生之道，更藏著妙玉的悲苦
節序已過清明，日光和煦，朋友圈也是一片花木蔥蘢，大家爭先恐後曬出杜鵑、櫻花、牡丹鬧嚷嚷盛開的大幅圖片，一個個入鏡的面龐，在春天燦爛陽光的映照下，也都笑靨如花。
這其中，當然也少不了綠茶的身影，正是清明穀雨之間，新茶蓬勃生長的好時節，約上三五好友家人，或採摘於青山之巔；或品茗於茶坊酒肆；或制茶於鄉間院落，真是人生一大樂事。
家鄉盛產茶葉，每到春來，便總想起《紅樓夢》里賈母的那一句「我不吃六安茶」。
年少時讀紅樓，至這一節，便老大不舒服，總感覺賈母，這位賈府的最高統治者，瞧不上產自我們安徽家鄉的名茶，當然也不喜歡。
近來查閱資料，發現年少時對賈母的不快，其實沒有道理，因為其時賈母並沒有說她不喜歡六安茶，更沒有暗示六安茶檔次低，她當時進櫳翠庵而特意點明不喝六安茶，實際上另有原因。
讓我們來看一下這兩種茶。
老君眉ＶＳ六安茶
先說老君眉。
清代便有"老君眉"茶名，該茶產自福建省武夷山一帶，外形似眉，茶湯金黃透亮、香氣清純、滋味醇厚、甘甜爽口，飲之消食解膩。
也有一說認為該茶產自湖南洞庭湖的君山。君山是洞庭湖中的一個小島，古稱洞庭山、湘山、有緣山。因舜帝的兩個妃子娥皇、女英死後葬於此，屈原在《九歌》中稱之為湘君和湘夫人，後人遂將此山改名為君山。其山出產的茶葉，形如長眉，故名老君眉。
六安茶當然產自位於長江以北、合肥以西的六安一帶，明代許次紓所著的《茶疏》說：天下名山，必產靈草。江南地暖，故獨宜茶。大江以北，則稱六安。
《國朝宮史?日用 》卷十七載：皇貴妃、貴妃、妃、嬪每月例用六安茶14兩、天池茶8兩；貴人每月六安茶7兩、天池茶4兩。
由此推測，賈府的六安茶，很可能得自宮裡元妃的賞賜。
有人認為賈母口中的六安茶，就是六安瓜片，其實不對的，因為六安瓜片創製於清朝末年。
據說，1905年前後，六安茶行一評茶師，從收購的綠茶大茶中揀取嫩葉，剔除梗芽，作為新品上市，獲得成功。消息不脛而走，金寨縣麻埠鎮的茶行，聞風而動，僱用茶工，也如法採制，並起名"封翅"(意為峰翅)。
此舉又啟發當地又一家茶行，在該地齊頭山的後沖，把採回的鮮葉剔除梗芽，並將嫩葉、老葉分開炒制，結果成茶的色、香、味、形均使"峰翅"相形見絀。於是附近茶農競相學習，紛紛仿製。這種片狀茶，葉形似葵花籽，遂稱"瓜子片"，後來又稱為"瓜片"。
而明清時代，六安州的貢茶，其實大多產自霍山縣，所以後來才有「霍殫其力，六享其名」的說法。
兩相比較，感覺六安茶似更勝一籌。
紅茶ＶＳ綠茶
賈母不吃六安茶，真實的原因，其實是「才都吃了酒肉」，油膩太重，倘若飲了綠茶（六安茶），容易停食、鬧肚子。所以，精於茶道的妙玉才笑說「知道。這是老君眉。」意思是告訴賈母「這不是綠茶。」
而「老君眉」則屬於發酵的紅茶或半發酵的烏龍茶中的一種，其品質特點是湯色鮮亮，香馥味濃，又能消食，解膩。所以，這兩種茶，其實屬於不同種類的茶。
六安茶是綠茶，在製作過程中，是不經過熟制就直接飲用的茶，因此對脾胃虛弱的人，是不利的，自然也不大適合老年人喝。
老君眉則不同，它是一種已經熟制的茶，對脾胃虛弱的人，最為適宜，而賈母年事已高，當然會選擇老君眉，而不是六安茶。
在這段飲茶的情節描寫中，妙玉為賈母一行人早已備下的「老君眉」，既有茶理上「吃油膩」不宜飲綠茶的原因，也有恭維、討好「老祖宗」的心理。
細讀此節文字，會發現妙玉在賈府上司面前的表現，大異於平時的孤傲性格：忙去烹了茶來、親自捧了、捧與賈母、笑說、笑回。
然後鏡頭一轉，妙玉和釵黛、寶玉吃梯己茶時，她的本來面目卻又顯露無遺：妙玉正色道、妙玉冷笑道。那個鋒芒畢露、個性鮮明的妙玉又回來了。
?有人猜測妙玉是一位藏匿在賈府的犯官之女，因為祖上與賈府是世交，又加之寄人籬下，所以對賈府最高權力人物的喜好了如指掌，知道賈母不喝六安茶。
當然是無稽之談。精於茶道的妙玉，要投賈母這樣富貴之家老年人的飲茶喜好，實在是輕而易舉，並不值得大驚小怪。
茶ＶＳ人生
書中第六十三回寫邢岫煙向寶玉介紹妙玉時，說道：「聞得他因不合時宜，權勢不容，竟投到這裡來」，如果結合邢岫煙這一句話，再來看妙玉在賈母面前違背本心的奉承討好，就不難理解個中緣由了。
她是吃過一回大虧的，因此被逼離開蟠香寺，又寄人籬下投奔到賈府，在嚴酷的社會現實、成人世界的生存法則面前，清高孤傲如妙玉者，也不得不暫時低下那高傲的頭顱，即使後來在黛玉面前，冷笑著補一句，（賈母等人喝的）「隔年蠲的雨水那有這樣輕浮，如何吃得」，也掩蓋不了她在賈母等人面前，那一番曲意奉承討好的表演。
這樣說，當然不是嘲諷妙玉的虛偽做作，相反，我們卻更能從中讀出妙玉的委屈和無奈。
曾經也是官宦之家的小姐，也曾終日詩書相伴，遠離俗世，目下無塵，無奈造化弄人，不久父母雙亡，自己又從小多災多病，不得不帶髮修行。
最無奈，這清高孤傲世難容，因此上，不止一次的四處碰壁、四面楚歌、四方流浪，那一顆孤傲的心，那一雙要堅定飛向詩和遠方的翅膀，都被迫一一壓制、收斂了起來。
她也曾是江南深山幽谷，巋然不動一奇石，終日與雲霧相生、煙霞相伴，如今謫落到凡間，竟不得不被逼削去鋒芒、磨平稜角，變成富貴之家的後花園，被精雕細琢後用來點綴假山的太湖石。
她的這一番違心的表演，只讓我們心痛。
遙憶當年，剛剛走出大學校園的我們，誰身上沒有一點妙玉的影子？只是後來，在殘酷社會現實面前，在職場、官場、生意場，我們也如妙玉一般，吃了不止一次虧，慢慢也學會了逢人便滿臉堆笑，學會了看別人的眉高眼低，學會了去說那些連自己都嫌厭的巴結奉承的話。
在一場又一場布菜斟酒中，在碗盞喧囂相碰中，在杯盤狼藉中，碎了一地的，是我們曾經的年少輕狂，遠大宏偉的人生夢想，還有那一份比天高的衝天凌雲志。
後來賈府敗落，妙玉流落到瓜州渡口，靖本紅樓眉批云：他日瓜州渡口，各示勸懲，紅顏固不能不屈從枯骨，豈不哀哉！
推測當初為權勢所不容的妙玉，在八十回後，賈府敗落之時，似乎最終仍落於權貴之手，生不如死。
想來彼時的妙玉，日日相伴「尸居餘氣」的枯骨般老朽，她會無比懷念追憶在賈府的每一天。
在大觀園，背對著賈母們，一個轉身，她仍可以做她自己，春夜烹茶，夏日賞荷，中秋作詩，雪天折梅；還可以在花落花開的季節，默默思念一個人。即使今生不能和他相戀，也能和他同居一園，日日相見，還能在他生日那天，悄悄為他送一箋粉紅生辰帖。
可是，誰能想到，終有一天，這賈府巨族，樹倒猢猻散，忽喇喇似大廈傾，她便也如這南飛的烏鵲，從此無枝可依。
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紅樓夢》注釋說，賈母不吃六安茶，是因為六安茶味苦，而老君眉則滋味甘醇：六安茶「品亦精，入葯最效，但不善炒，不能發香，而味苦，茶之本性實佳。也可備一說。
只是，對妙玉來說，苦的或許並不是櫳翠庵的六安茶，苦的是這人生。
作者：午夢堂主，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