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和棍棒都是束縛
01
當我們四個人，各自在桌前安靜地坐著的時候，我滿足於這種表面的平靜。叩叩很可能在悄悄地玩兒遊戲，上課或是看網路文學都只是一個幌子。
其實，他讀網路小說，先生看來也是不適合的，不應該長時間讀那些沒有營養的東西。但我覺得，只要他能沉浸在一種文字中，能夠長時間地沉默並且愉快的時候，那麼，他自然會從中找到屬於自己的一種營養。
我覺得，孤獨本身就是很大的好處。沉浸在另一個幻想的世界，或是沉浸在自己的想像當中，都是一種能力。長時間保持專註，更是難能可貴。有這種能力的人，一旦找到自己的興趣，或是決心投入做一件事情，更有可能突飛猛進。
相比之下，我覺得一直緊盯著現實的眼前的利益才是更可怕的。在禁足的這段時間，沒有豐富的社交和運動生活，不能沉浸在另一個世界的人，會覺得多麼無聊啊。但我們這四個人，卻每天都忙著自己的事情，根本來不及無聊。當然想家，但一個人是可以又想家又過得有滋有味的，對吧？
一種生活，倘若失去了它不現實的一面，是多麼堅硬而又乏味啊；
一段時間，如果只蠅營苟苟，不亞於豬在泥湯里打滾，即使有快感，但終究是缺少一些美感，一種令人心嚮往之的理想色彩。
美又是什麼東西呢？理想色彩又是什麼呢？
我想，美大概是對在柴米油鹽中操勞一生的人，所能給予的一種終極的撫慰吧。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
02
啾啾每天都有點兒忙。她把自己的時間安排得很充實。雖然往年，這段時間都是她最開心最忙碌的一段。春天來了，穿得美麗而又獨特，有很多的演出和功課，要畢業了，還會有一個莊重的儀式，有很多朋友要道別。
但是，現在她只能與我們一起困居在差不多是鄉村的環境中，沒有任何社交，見不到任何同齡的朋友。據說，今年的畢業生，都會在家裡收到一頂畢業帽，這真是令人萬分沮喪的搪塞啊。
不過，她總是令我們驚奇。有時候，她一個人在地下室里鼓搗半天，然後突然放出一段很有感染力的舞蹈給我們看；有時候，她關上房門，說在上班呢，當助教呢，讓我們不要打擾，然後過段時間會收到學校的支票。
她跟我們生活在一起，但是完全過著我們不了解的生活。而我，只要看到她臉色瑩潤，眼睛明亮就好；只要看到她精神奕奕，對生活充滿興趣就好。
但有誰能夠對生活始終保有掌控力呢？何況她只是一個剛剛大學畢業的女孩子。幸得有家人的支持，她沒有太多的經濟壓力，可是，她要追求的事業，對我們來說，完全沒有概念。
一份朝九晚五的職業，是生活穩定的基石，你可以把命運像大多數人那樣納入一個軌道。這樣的生活好像是我們這條孤舟，在這個充滿不確實的命運的大海上暫時得以安心的錨石。
若要作為一個藝術家生存，必然要承擔無數的不確定。不確定下一份工作在哪裡，不確定往哪個方向走，更不能確定自己的未來會是什麼樣的圖景。
所以，我非常非常心疼她。我們無力為她阻擋任何一陣風，任何一個偶然。她在展開自己的命運，就要承擔隨之而來的孤獨。
父母能夠為孩子做得是多麼少啊。我只能接受這一點，並且試著安心。
03
吃完早飯，我想出去散步了，啾啾說她也去。我問要不要等她一起，她說，不用了，我們各自散步吧，這樣，每個人都不用想著要跟另一個人聊天。
此言甚得吾心。
我一直很害怕那種非常緊密的家庭關係，每個人的一切者盡在另一個人的掌握之中，孩子都在父母的掌握之中。這樣的控制，其實對雙方都是一種約束和傷害。
限定別人的自由，是用自己的一部分精力和時間作為交換的。除非你喜歡做獄卒。
04
孩子一長大，父母在他們面前不知不覺地小心翼翼起來。那是面對自己非常親近，但是卻不太了解的事物的一種小心翼翼。
而之前，父母本來是多麼自信啊。他們覺得自己的孩子，差不多是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最了解的對象了。這種自信，源自曾經日夜不停地守護和陪伴，源自對孩子每個動作和表情的準確解讀，更源自孩子無條件的信任和依賴。
而伴隨著牙牙學語、獨自走路、上學交友，然後是青春期逆反，離家求學，那個曾經的襁褓中的嬰兒，慢慢長成了瘦削而靈活的少年，他眼中看到的，不再是家裡的玩具和父母的懷抱，而是在前面無限鋪展開來、時間上無窮延展的整個世界，生命對於他是幽深而廣闊的神秘大陸，異彩紛呈又撲朔迷離，而家和父母，只是他的一個微小而乏味的起點。
生命的成長，是一個多麼不可知的過程。無數種偶然的因素，還有那擺脫不掉的基因和歷史，一起向這個新生命爭奪影響力，想要在他的身上打下自己的烙印，而最終，是什麼塑造了他，他的堅毅與脆弱，他的聰慧與愚笨，他的痴情與孟浪，以及他的局限和夢想呢？
無人可知！這個無人能窺知其全貌的過程，多麼令人敬畏啊！
面對這樣的過程，父母們所能做的卻少得可憐。他們只能把自己的擔心和希翼，放在一湯一水，一衣一帽，放在令人厭煩的嘮叨和叮囑中，他們把自己的世界收縮得越來越小，把孩子放得越來越大。
無論是溫柔還是棍棒，對於一個正在努力向上的生命來說，都是束縛。他們像一棵樹，想要觸及天空，呼吸更高更新鮮的空氣。
父母不是他的風，更不要以為自己是他的陽光，父母只是他的大地，是根，幫助他汲取腳下的營養。
成長是需要他們自己去獨自完成的工作。
藍襪子，2020-5-11
附上紀伯倫的詩：論孩子
（我覺得更像是致父母）
你的孩子，
其實不是你的孩子。
他們屬於，
生命對自身的渴望，
而成為的兒女
他們通過你，
來到這個世界，
而不是從你的身體，
分裂而成，
他們和你在一起，
但不是你所有。
你可以給予他們
你的愛，
而不是輸入
你的思想，
因為他們，
有自己的考量。
你可以庇護他們的身體，
卻不可以遮蔽他們的心靈，
他們的心靈屬於明天，
那個你即使在夢中，
也無法企及的地方。
你可以努力向他們學習，
但不要企圖
使他們變得像你一樣。
因為生活既不會倒退，
也不會和昨天一起停留。
你是弓，
你的孩子，
從你這把弓
射出向前飛馳的箭。
在一條不確定的路上，
射手一旦發現目標，
他立刻用力，使你張滿，
這樣，他的箭，
可以飛得更快、更遠。
就在射手的手中，
把改變當做幸福吧；
他既喜歡，箭的飛翔，
也喜歡，弓的精良。
配圖： 攝影師 l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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