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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象:自我與現實的交錯口

意象:自我與現實的交錯口

——劉詩夢

(一)

沒有了音樂就退化耳朵

沒有了戒律就滅掉燭火

像回到誤解照相術的年代

你攝取我的靈魂

沒有了剃刀就封鎖語言

沒有了心臟卻活了九年

(二)

許多夜晚重疊

悄然形成黑暗

玫瑰吸收光芒

大地按耐清香

為了尋找你

我搬進鳥的眼睛

經常盯著路過的風

(三)

命運布光的手

為我支起了四十二架風車

源源不斷的自然

宇宙來自於平衡

附近的星球來自於回聲

沼澤來自於地面的失眠

褶皺來自於海

冰來自於酒

通往歲月樓層的應急燈

通往我寫詩的石縫

一定有人離開了會回來

騰空的竹籃裝滿愛

一定有某種破碎像泥土

某個谷底像手一樣攤開

(四)

今天的太陽

像癱瘓的卡車

沉重地運走 整個下午

白醋 春夢 野柚子

把回憶揣進手掌的血管里

手電筒的光透過掌背

彷彿看見跌入雲端的海豚

(五)

山是山的影子

狗懶得進化

夏天

人的酶很固執

靈魂的酶像荷花

(六)

冬天是十一月 十二月

一月 二月 三月 四月

當我的光曝在你身上

重逢就是一間暗室

以上六首詩來自影片《路邊野餐》,在影片中,主人公陳升著有一部同名詩集。兩個《路邊野餐》構成伴隨並嵌套的文本關係。該詩集穿插在影片的聲畫中,既是故事布景的組成部分,也是陳升的心理訴說,作為相對獨立的維度與敘事線索並行。

詩集以電視播報的方式進入故事,主人公通過它,得以跨越畫面的中介與經驗的阻礙,直接地被觀眾聽見。常規的敘事藝術,用人物、事件、矛盾為時間塑形。但這部影片則是用意象主導敘事——用夢境消解邏輯,用慾望重構時間,進而達到了與詩歌平行、同構的表現效果。

意象是人類理解與記憶的重要單位:表徵與意義,成對地蟄伏在我們的神經元里。而詩歌是我們體外遺傳的慾望,在無盡的意象再組中,間或點燃某人的某個意義。在《路邊野餐》中,我們也是通過意象的連結,整合出一個「陳升」——他作為虛構的人物、作為被凝視的影像,以及作為與我們對話的詩歌。

「山是山的影子」:能指並不允諾其所指。

在某個地方,「衛衛」會為你喚來另一個人——也或許是同一個人在夢中的另一個形象。同樣名叫「衛衛」的男性:一個是陳升疼愛的侄子,一個是開摩托載過陳升的小青年,他們同樣用粉筆畫鐘錶,同樣在陳升的幫助下打開了鎖,並一起去吃米粉。

夜晚疊成黑暗,音樂孕育耳朵。

我們不必對晨昏線的移動抱有興趣,但我們可能把愛情結在無法忘懷的月夜;我們的聽覺是一種感官,但同時也可以是某支舞曲的囚徒,是瀑布與愛意的協奏。

我們和陳升一樣,在旅途中破碎地打聽著人們的身份,隱秘地渴望著與過去重逢。種種相似,提示著、誘導著我們走向記憶中的吻合之處,讓過去進入當下;同時也將我們帶進時空的迷宮,徘徊在慾望與現實的交錯口。

意象疊成我們關於自我的認知,也觸發我們語言的衝動——詢問、追憶、推測。

在影片中,藉助一個箇舊物,陳升的記憶在畫面中閃回。同樣地,藉助一個個巧合,我們為原本不同的形象或角色建立聯繫,進而鋪展我們的理解與預期。

同樣使用縫紉機、用暖水瓶的女性,一個是陳升診所里的老醫生,一個是青年衛衛愛慕的「洋洋」。她們的職業規劃同樣包括遷居凱里、告別追求者。而載過陳升的卡車司機,是常在診所晃蕩的酒鬼;陳升偶遇的洗髮店老闆娘,是他在舞廳認識的妻子。老醫生燒紙祭奠,勾起陳升對逝去母親的愧歉;侄子家裡的燈球,讓他想起自己與妻子的相遇;與洗髮店老闆娘的交談,激發他演唱《小茉莉》的衝動——因為這個人和他的亡妻太過相像,他們親密地透過手電筒模擬雲端的海豚,就像陳升所聽說的,老醫生曾有過的短暫愛情;也像陳升和他的妻子,在另一個時空,執子之手,完成了「看看大海」的心愿。

現象世界中無意味的雷同,摺疊起有心人的時空。他們在不息的流逝中,捕捉著慾望通向現實的路口。正如照相定格影像,影像承載情感,因為上交了深刻且理想的自我認同,所以事過境遷,它仍能有效地喚起過往;在一次次的敘述中,成為自我感知的重要參照。

我們沒有直接體驗時間的感官,我們需要事件、物體、認知的綜合中介。

然而時間不是日曆,生活不是行期。鐘錶是均質化之後的現代式生存,它與我們實際的體驗、規劃存在錯位——這一矛盾在青年衛衛挽留心上人的行為中,表現得尤其明顯:他在火車車廂上畫滿鐘錶,行往凱里的旅客將在運動的車廂上看見指針倒轉。然而鐘錶顯示的是時刻,將時刻偷換成時間,實際暴露了我們對於時間的無力。影片引用《金剛經》:「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陳升懷揣了許多信物,在多重的尋找之旅中,它們統統落空:老醫生拜託的磁帶、襯衫和舊照片,因為對方的離世而無從交付;而侄子衛衛和青年衛衛,他們象徵未來,陳升有心但無力,他既不能正式撫養疏於管教的侄子,也不能永遠幫助笨拙逐愛的青年;至於自己,為妻子學的童謠,因她而牢記的海豚,積攢了九年的眼淚,全都交予了一位素昧平生的人,陳升可以選擇理性,但他的選擇是囫圇地自欺。時間從未斷裂,是我們的慾望撲空,我們的渴求與現實發生了間隙。

同樣對於時間之不可捕捉的體驗,存在於費爾南多·佩索阿的詩中:「我們活過的剎那/前後皆是暗夜」以及《百年孤獨》:「過去都是假的,回憶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一切以往的春天都不復存在,就連那最堅韌而狂亂的愛情歸根結底也不過是一種轉瞬即逝的現實,唯有孤獨永恆。」

只是,承認回憶的虛無,便是承認死亡的驅逐。所以有時候,我們寧願用意象作為彌合劑,將自己的世界縫縫補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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