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歲時父母離婚，15年間父親從未露一面，他患癌後卻找上門

1

離開大房子的那天，杜美麗牽著我，我牽著洋娃娃，全部行李都在一個24寸的拉杆箱里。

站在十字路口，杜美麗叉著腰豪情萬丈地對我說：「圖圖，讓我們一起奔向新生活吧。」

當我跟著杜美麗走進號稱「水電齊全拎包入住」的出租屋時，我望著滴答漏水的水龍頭並向杜美麗展示摸到的一手灰塵，試圖向她說明新生活並不美好。

杜美麗把我抱到窗前去看對面的高樓大廈和繁華燈火，斬釘截鐵地告訴我：「圖圖，這裡多酷啊！」

我費力地伸頭往外看，雖然字認得不多，但我固執地相信凡是掛著黃底紅字的招牌就一定有香噴噴的牛肉麵。

新家樓下就有這麼一家牛肉麵，想來是還不錯，年僅三歲的我在得出這個複雜結論後十分賞臉地對杜美麗咯咯地笑了一通。

杜美麗抵著我的額頭，她無比堅定地說：「圖圖，相信媽媽，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後來我才發現生活的真相，第一，便宜房租和十全十美的廣告同時出現只能說明房東和房子都很爛。

第二，由第一可以得出，杜美麗並不是一個生活經驗豐富的人。

第三，黃底紅字的招牌下可能是蘭州拉麵，也可能是電動摩托，都是四個字卻差了十萬八千里。

這些努力悟出的道理我並沒有和杜美麗分享，就像杜美麗也並沒有告訴我離開大房子這事其實還有個說法叫離婚，她現在是單親媽媽，她的女兒塗圖變成了單親家庭的可憐小孩。

2

我六歲半了。

「圖圖自己是很棒的小朋友，也不需要覺得自己比別人差。爸爸和媽媽都很愛你，只是爸爸沒有和我們生活在一起。」

這一長串話說得我稀里糊塗，我隱隱覺得有些地方不對。但抓住了兩句話，老塗很愛我，杜美麗說我是很棒的小孩。

根據我的觀察發現，這兩句話都是真的。

杜美麗每個月得到的信封從一個變成兩個，她說有一個是爸爸給我們的。

每年生日我都會收到老塗的禮物，總是送到我心坎上，有時連杜美麗都遜色。

他還給了我一個地址，杜美麗會幫我把信寄出去，在我不斷追問有沒有回信時哀嚎：「你不愛我了么！」然後從圍裙里掏出一封老塗給小塗的信。

我帶著包含長跑繪畫學習各方面的十幾張獎狀和優秀成績，迫不及待地奔向初中生活。

3

我十四歲杜美麗三十六歲那年，我們遇到了離家以來第一個大難關。

杜美麗下崗了，她堅持認為並不是要照顧我所以總是遲到早退導致的。

杜美麗在家休息了三天就決定要去擺攤賣小吃，她仔細跟我分析了原因。

「我這個年齡去應聘肯定比不過年輕人，我看你們學校的中學生下晚自習總喜歡買些小吃。」

「不如我也擺個攤，就賣餅夾菜，每個月能賺得和之前差不多，做得乾淨健康還能讓你們這些小孩兒吃得放心。」

杜美麗的語氣里有一點點猶豫，我為她補充道：「要是在我們學校門口擺攤，我們還能一起回家，我也能幫你忙。」杜美麗長呼一口氣，「我還怕你嫌我給你丟人。」

我靠在她肩上，「勤勞致富，有什麼丟人的。而且小吃攤是我的童年夢想，杜美麗，你幫我圓夢了！」

4

有件事我瞞了杜美麗許久，不知道怎麼開口。

我回家開始給老塗寫信，講我畫畫又得了一個獎，杜美麗小攤遭遇的困境，還有那個秘密。

「技法是有些生疏，筆觸也稚嫩，但畫里有靈氣，是個學美術的好苗子。」回想起那天比賽主評委的話，我深呼吸壓抑住興奮的心情，繼續往下寫。

很多美術生都有童子功，像我這種憑著興趣畫出名堂的實在不多，可越往後我的劣勢就會更加突出，想走藝術這條路，眼下是最好的機會。

拋開學畫報班的費用，單是畫材以及各類高校的單招報名費就是個不小的數額。

或許我應該專心學習文化課，以後考一個綜合類大學找個和美術沾邊的專業，但我忘記不了拿起畫筆的感覺。

老塗，我該怎麼辦……

說實話，我對老塗的印象除了越來越淡的兒時回憶和書櫃里的幾張照片，更多的是靠寫信。

比起父親這個角色，老塗更像是我傾吐心聲的樹洞，許願的神燈，每當我把煩惱告訴他以後都能很快找到辦法解決。

5

根據最近茄子片炒土豆片的出現頻率，我推測杜美麗的生意越來越差了。

開店的事我和杜美麗提了幾次，她始終含糊其辭。趁著今天周六她不出攤，我把準備好的東西一字攤開，清清嗓子喊道：「杜女士。」

杜美麗一邊擦手一邊在桌邊坐下，望著我一本正經的樣子笑道：「這是幹嘛？」

「這張紙上寫的是開小吃店的二十個優點以及露天攤的二十個缺點。」其實寫到第十三點的時候我就詞窮了，剩下幾個是我和陳橋東拼西湊才算上的，但氣勢總要做足。

「這是我的存摺，姥姥給的壓歲錢、我的零花錢還有賣東西賺的一點錢都在這了。」感謝學校的跳蚤市場，我忍痛出手的幾十本漫畫竟然賣了個好價錢。

「如果你要開店，我雙手雙腳贊成，如果你不開，至少告訴我為什麼。」說完這一通我舉起水杯咕咚咕咚。

杜美麗看著紙上密密麻麻的字，緩慢地嘆了口氣。

她看上去高興又傷感，「寶貝已經會像大人一樣思考問題了，我也應該對你坦誠。」

她在紙上寫著：「你看，這是我們家每個月的收入，這是支出，這是我們現在的存款，明年你要上高中了所以這筆錢不能動。」

她重新寫了個數字，繼續說道：「如果開店需要租房子買桌椅板凳還要裝修交押金，這些錢從哪出呢？」

我看著那些大大小小的數額，指向一個數字，試探性地看著杜美麗。「為什麼我要上學這筆錢就不能動？一中的學費並不需要這麼多。」

我突然明白杜美麗的用心了，「還是你擔心我考不上一中？」

每年落榜一中的學子還有一個選擇，用一筆高昂的擇校費換取進入一中分校的機會，教學質量和資源雖然差了些，但仍在一流之列。

杜美麗按住我的肩，每天上下多次起鍋搬貨，她的手像個男人一樣粗糙有力，「圖圖，媽媽想讓你在有退路和保障的情況下努力，即便失敗了，你也可以享受到好的教育。」

「你就是不相信我！不相信我能自己考上！我不需要這樣的犧牲！」我從來沒有這樣大聲地和杜美麗說話，淚珠啪嗒啪嗒地往下砸。

輕盈精緻的杜美麗，變得越來越能幹、越來越堅強，她的腰身變粗、嗓門變大、吃飯狼吞虎咽、睡覺還會低聲打鼾，她狠狠地吃苦，都是為了我。

真相讓我無比自責。

6

我要把學畫的事永遠埋在心裡。

從那天起，我比誰都更拚命地讀書。我要讓杜美麗相信，我一定能考上一中。要她覺得如果全校只有一個人能考進一中，就是她的女兒。

出租屋裡供暖不好，我總是手腳冰涼，只能裹著被子看書。太暖和又沒辦法集中注意力，最後想出的辦法是裹著棉被坐在開著一條縫的窗邊。

那個冬天，我守著呼嘯的北風把中考套卷彙編翻來覆去做了三遍。

成績單上原本處於中上游的塗圖像是坐了火箭一路猛進，初三寒假前的期中考試，我終於考進年級前五。

家長會上頻頻被表揚的塗圖讓她的母親杜女士臉上格外有光，楊老師說塗圖是潛力股，這樣發展下去考進一中不成問題。

就這樣，我和杜美麗的第一次大型爭執結束在家長會那天。

後來她租下一間原本就是做飯店生意的門面，省了不少裝修的麻煩。房東看杜美麗手腳麻利心眼實，房租上也給了個誠心價。

開業的前一晚我抱著被子擠到杜美麗床上，也不管她閉著眼睛裝睡，自顧自說道：「杜美麗，你知道我最感謝你哪一點么？」

「其實我見過好多單親家庭的小孩，有跟媽媽的，也有跟爸爸的。家長都喜歡騙小孩，說另外一方出差出國，什麼都不敢跟孩子說。還有些把離婚怨到小孩身上的，把孩子當出氣筒。」

杜美麗輕輕翻了個身，依舊沉默。

「我就慢慢發現，單親家庭的小孩容易害怕、沒安全感，總是縮著。但我好像沒有這樣，嘿嘿，杜美麗，我就想謝謝你這個……」我的眼皮開始打架，困意操控大腦。

「我知道你還是擔心，我要是考不上一中怎麼辦，我支持你的決定，你也要支持我啊。真要考不上……」

當時的我沒有承擔家庭經濟責任，也不懂杜美麗說的環境、教育有多重要，理所當然地想著走一步看一步。

迷迷糊糊中我睡了過去，似乎有人叫我寶貝，有人從背後抱著我撒下點點熱淚。

7

命運的天平好像從那晚開始向我們傾斜。

成績公布那天杜美麗的手機快被各種輔導機構和招生老師打爆了，我不無得意地看著她遭到這樣「甜蜜的煩惱」，卻沒想到她放下電話鄭重其事地和我說了一番話。

「圖圖，你知道媽媽對你最大的期望是什麼么？」

我開始回憶，三歲時我撞到凳子腿杜美麗捉住我要打凳子的手，她揉了揉我的腦袋讓我也摸一摸凳子，跟我說自己做錯的事不可以怪別人。

五歲杜美麗教我買東西，我第一次獨立買到一瓶橙汁並且找回零錢。

七歲她教我寫信寄信，九歲時教我煎雞蛋，十三歲那年我養的巴西龜死了，杜美麗把它埋在花盆裡，我們一起唱了一首哀傷的歌……

我的媽媽，她教我誠實善良，告訴我怎麼理財，性是怎麼回事，讓我學會如何與人交往，對別人好以及怎樣告別。她陪著我長大，教我生活。

可是怎麼會有母親不希望孩子成才，我見過太多同齡人被父母沉重的期待壓得喘不過氣。

杜美麗為我犧牲太多，儘管她什麼也沒說，我也必須要把自己放在同齡人之中，跟著人流奔向所謂的成功。

所以我回答她，「你希望我平安健康，能成功更好。」

杜美麗鄭重其辭說道：「寶貝，我的確希望你平安健康，但最重要的是快樂。你是被我帶到這個世上的，是我選擇把你生下來。」

「媽媽愛你，願意為你做很多事，不代表你欠我的，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

大概是通過老楊，杜美麗知道我想學畫。

她說過人能找到自己喜歡的東西是很幸運的事，我參加過學校田徑隊、合唱團都不了了之，她說那些都是為了找到我真正熱愛的東西做鋪墊，半途而廢也沒關係。

「去學畫吧，圖圖。我希望你有好的成長環境，但我不希望你的人生只有分數。」

「如果你的終極理想是考上別人心目中的好大學並且僅此而已的話，那我也支持。可你喜歡畫畫，那就走你喜歡的路吧。」

當年我支持杜美麗開店，我們的經濟狀況變好許多，現在她要鼓勵我學畫也有了條件。

生活在單親家庭的第十二年，我和杜美麗都覺得很幸福。

6

一中的生活比我想像的要更加自由開放，社團和校園活動都很豐富。

我沒有再遇見因為家庭緣故對我有偏見的老師，似乎這原本就是很平常的一件小事。

軍訓以後的第一堂課是班主任上的，她說希望我們學就學個踏實，玩就玩個痛快，度過不後悔的三年。

新班級門口還有棵桂花樹，食堂的蔥油麵比著杜美麗做的差遠了，我和杜美麗分享關於高中生活的一切。

也是從那時開始，與老塗通信漸少。

有時我忍不住想，如果他真的愛我，為什麼這麼多年從未來看我哪怕一眼？

我的想像和杜美麗的描述所共同構建出的父親形象，真的存在么？他和杜美麗離婚以後，又在過怎樣的生活？或許我成年以後杜美麗會告訴我答案，或許不會。

高二暑假我開始美術集訓，杜美麗的生意越做越好，正忙著擴大店面。

跨年以後生活像開了二倍速似的過得飛快，一月杜美麗在堆積如山的招生簡章里挑選學校。

二月我背著畫板拎著箱子在各個考點、車站甚至城市之間奔波，三月在輔導班聽說陳橋模擬考成績出奇的好。

四五六月之間沒有什麼界限，被雪片一樣的卷子鋪滿。二模考、三輪複習、距高考四十七天，數字可以抽象，壓力卻實實在在地落在肩上。

高考前夕班主任和每位學生握手擁抱，我把臉埋在她肩上，她像杜美麗那樣摸了摸我的頭髮，跟我說加油。

合上筆蓋走出考場時，沒有欣喜若狂也沒有如釋重負，好像只是六月里一個普通的晴天。

7

我迎來了學生生涯里最長的一個假期，也是在那時候我知道老塗快不行了，因為胃癌。

他的臉呈現出詭異的灰黃色，眼窩凹成兩個坑，嘴角翹起一小簇乾燥的死皮。

他顫顫巍巍地找到我和杜美麗的家，痛罵自己不是東西，是畜生是王八蛋。一口痰卡在喉嚨里，他竭力平復呼吸想讓自己看上去體面些，卻還是哆嗦著直翻白眼。

這就是我的父親，照片里意氣風發的知識分子，把廠里最好看的杜美麗追到手的男人，我想像中體貼溫和的父親。

他和杜美麗結婚一年後有了我，我兩歲多時當上了廠長，隨後發生的事爛俗到無可救藥，背叛酗酒。

少數回家的日子裡，父親把小小的我搶過來放在沙發上，然後和杜美麗吵架，摔碎家裡所有的東西，清醒以後求杜美麗原諒。

碎瓷片擦著我的臉頰飛過時，杜美麗決定和他離婚，不管財產分割不管撫養費，只要帶著我走。

杜美麗告訴我他們離婚以後老塗沒多久就再婚了。後來廠里出了安全事故，新人升得很快，老塗的身體也被酒色拖垮，查出癌症後離婚，全部身家都送進了醫院。

那晚我翻出來老塗的東西一遍一遍看著，他愛過杜美麗么？愛過我么？被美化的記憶掀開，露出了血淋淋的現實，我得到了答案，卻沒辦法接受。

8

從小到大我和杜美麗有過無數次談話，我第一次撒謊被她發現、我問她爸爸在哪、我告訴杜美麗我不反對她再婚。

杜美麗總說希望我到青春期叛逆時，也能這樣和她談話。

我十八歲以前，和杜美麗都無話不談。從十八歲那一天開始，我拒絕和杜美麗溝通，因為我發現了她的秘密。

老塗竹筒倒豆子似的向我懺悔。

新妻子管得嚴，他沒辦法給我和杜美麗錢，他收到過我的信卻不知怎麼面對我所以置之不理，他不知道我在哪上學住在哪裡所以從來沒看過我……

這些漏洞百出的謊言是他說給自己聽的，他不過是想在生命終點給自己個光彩的結局。

我點了點頭，然後抽開了手。3歲時父母離婚，15年間父親從未露一面，他患癌後卻找上門。

杜美麗真的很聰明，她告訴我老塗換了地址，找同事幫忙收信。她把臨字帖的紙覆蓋在老塗的筆記上，依葫蘆畫瓢描出常用的字，按著那些橫折撇捺的寫法寫出其他字。

所以她懂我所有悲歡喜樂，知道我想學畫，能幫我解決所有難題。因為回信的從來不是老塗。

杜美麗是很合格的母親，她為我在真實和幸福之間開闢一方天地，讓我能快樂地長大。

可她為什麼要拆穿這個謊言？又為什麼要編造這個謊言？我被巨大的茫然打入死胡同，悶頭想了兩天兩夜，什麼也想不出來。

尾聲

老塗過世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想，成年人的世界裡愛會消失，金錢權欲各種誘惑都可能讓你放棄曾經選擇的。

十八歲的我即將進入的，就是這樣的世界。

第一志願第一專業錄取，是我送自己的成年禮，也是成人世界給我的通知書。

我和杜美麗開始大掃除，準備搬家。從小到大的各種相冊課本堆滿了客廳，杜美麗回憶著說我出生時七斤八兩，是個大胖閨女。

大概全天下的母親都不希望女兒減肥，杜美麗埋怨我越長越瘦，不知道的以為我在家吃不飽飯。

我美滋滋地跟她嘚瑟我這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還拉著老楊幫腔，反問他杜美麗是不是需要注意一下身材。

就是初中那位被學生開句玩笑臉就紅到耳朵根的楊老師，我現在的後爸，竟然嘿嘿笑著說杜美麗是幸福肥，越胖越好看。

想想杜美麗曾經擔心自己識人不明重蹈覆轍，於是考驗了老楊這麼些年。我在一旁看著，覺得他是真心對我們好，幾乎是催著杜美麗趕緊嫁出去。

連老楊也會說情話了，真是世事無常，我半認真半玩笑地和杜美麗說，這世上哪有不會變的事。

杜美麗從書堆里直起身子，她看著我一字一句道：「你是我的寶貝。」

窗外的陽光燦爛得不像話，怎麼把我的眼淚都照出來了。（小說名：《你是我的寶貝》，作者：?久鴦。來自【公號：dudiangushi】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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