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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瞞天過海愛著一個男人,有天丈夫突然說,我帶你去看他 」

01

1986年9月,我出生在黑龍江省的一個小鄉村。

我媽說,我爸可喜歡我了。他抱著我滿村顯擺,見人就問,看,我閨女俊不俊?

誰要是說一句,又不是兒子,美啥呢?他就跟人家急。

也許是因為我是他的第一個孩子吧。

他有著一個父親對孩子天然的疼愛。我小時候體質弱,常常得病,又不肯吃藥。我姥姥就用手捏著我的鼻子往裡灌。

我爸看見了,心疼地說,這麼小,哪能這麼喂。

然後把我抱在懷裡,一勺尖一勺尖餵給我。

我媽說,你爸對你還是蠻好的,雖然他是個混蛋。

02

我媽很少在我面前說我爸不好,但我姥姥從不忌諱。

每次提起我爸,她都恨不得在他腦門刻上「混球」兩個大字。

九十年代初的東北農村,沒什麼娛樂。特別是冬天,就靠打牌打發時間。我爸有幾個愛賭的朋友,白天晚上的打麻將。

1992年,我妹出生了。可我爸再沒有我媽生下我時的興奮。

我姥姥說,他就是個混世魔王。每天就知道打牌,根本不管你們娘仨。你媽嫁給他真是倒了八輩子霉。

可那時還小,不論我爸是好是壞,我都沒有太多印象。真正有記憶,還是在小學之後了。

我們舉家搬去盤錦。我媽的兄弟姐妹都在那邊。

那是遼寧省的一座十八線小城。但對我來說,就是個大城市了,和本山叔嘴裡的鐵嶺一樣大。

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車。我媽帶了茶雞蛋、鹹菜和饅頭,讓我們別在車上買東西吃。

可中午的時候,我爸看著我和妹妹一個勁瞥旁邊吃燒雞的大爺,於是也買了只貴得要死的溝幫燒雞和一包五香花生米。

他還給我們講毛驢過河的故事,演小品似的,逗得我和妹妹哈哈大笑。

我媽其實很心疼燒雞錢的,但看著我爸寵愛我們的樣子,也就沒說話了。

畢竟她拉著我爸離開,就是想他離開賭博的舊環境,回歸家庭。

03

其實,我爸是個特聰明的人。

我們家的老鄰居都這麼說。那個年代,所有的家用電器,他都會修。什麼東西壞了,讓他鼓搗鼓搗就好了。

後來他在盤錦還學會了修車,在親戚的幫助下,開了個修理部。

應該是95年吧,忽然就流行起騎木蘭摩托。

我爸盤算了一下,和親戚借了幾萬塊錢,進了批配件,自己組裝了好多台摩托。然後把車子都運回黑龍江老家去賣。

我媽見他開始認認真真的賺錢養家,開心極了。

可誰知道,我爸押車回了老家之後,就扔下媽媽和我們姐妹,再也沒回來。

那個年代,有幾個離婚啊。鄰居都說,以前覺得我爸就是不成熟,沒想到他是個混賬。

04

就是從那一年起,我媽有了一句口頭禪——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我媽說,她和我輪流打電話,哭著求我爸回來。可他始終無動於衷。

算起來,我那時年紀也不小了,可有關這段記憶,竟然完全沒有。

或許是大腦啟動了保護機制,擦除了童年最委屈難過的情節。又或許因為我骨子裡,不肯相信我爸會拋下我們。

因為我無比真切的體會過他對我的疼愛。即便事實擺在眼前,我也不願相信他會突然變得這樣冷酷無情。

我大姨說,那是你不了解男人。有些男人啊,家再好,也不比過一個人逍遙快活。

那已經是許多年後了,偶爾和大姨聊起我爸。她依然耿耿於懷。當年我爸買摩托配件的錢,她借出了2萬。

九幾年,真不是個小數目了。我媽後來要還給她,她死活不要。

大姨和我說,那個混蛋欠的錢,我不能讓你媽還。我就當喂狗了。你也別嫌我說話難聽,干出拋妻棄女的事,說你爸是狗都是誇獎他。

大姨說得都沒錯。

可他畢竟是我的父親啊。

不論我怎樣怨他,氣他,恨他,其實都是因為,我想他愛我吧。

05

我媽只回過一次黑龍江。

她是去和我爸離婚的。之前,她也想過去找我爸。可我大姨和舅舅全都攔著她。

大姨說,他要想回來,自然會回來。你強把他拉回來,他還得跑。天底下的男人又不是死絕了,你非要跟著這個混蛋幹什麼?

我媽天天聽著我大姨和舅舅的勸告,對我爸也就死了心。他們全都認定我爸是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

後來,我們的生活里出現了另一個男人。他叫陳賓,我叫他陳叔。我媽是經人介紹認識他的。

陳叔家條件不好,住在農村,家裡有幾畝旱田。借錢蓋了三間房子,地面都是土的,連磚都沒有。

因為窮,老婆跑了,留下一個女兒。

我媽就是那時回的黑龍江。前前後後不到三個月,果斷地結束了一段看不到希望的婚姻,開啟新的生活。

如果用現在的思想看,挺不理解我媽的。又不是沒有親戚幫襯,沒有必要非找個男人。

可那時候,她只覺得女人必須嫁人。所謂親戚的幫忙,都是「寄人籬下」。

不過還好,陳叔除了窮,樣樣都好。忠厚、樸實,勤快,有我爸沒有的一切優點。

上一代人,很少談及愛情。因為那不是生活的必需品。

只有一次,陳叔和朋友喝多了。晚上回來,我媽和他鬧脾氣,不管他。我和妹妹們一起幫他脫衣服,脫鞋,扶他上床。

陳叔大著舌頭,噴著酒氣對我說,我和你講,你媽對你爸,那才是愛,對我,就是搭夥過日子!

我媽「啪」摔了個搪瓷缸。陳叔打了個激靈,酒醒了好多。

我想笑,但沒敢。暗暗地,還為我媽愛著我爸開心過。

06

說起來,自從我爸走了之後,我再不能表示對他有一絲好感。

從小到大,許多人問我,你恨不恨你爸?

我會說,恨。

他們就會露出認同的神情。

其實對我來說,不論我嘴上如何恨他,心中那種血脈的牽連,永遠割捨不掉。童年的記憶慢慢淡掉了,但他寵愛我的感覺卻留了下來,成為一種光暈般印跡。

我瞞著所有人,默默地在心裡給我爸留了一個位置。

初中沒畢業,我就不讀書了。我的成績很好,但是家裡太窮。我作為姐姐,怎麼也要分擔,掙錢供兩個妹妹讀下去。

我去過手套廠,去過早餐店,後來舅媽看我長得漂亮,手還軟,讓我到她的美容院學習。

從此我進了美容這一行,從美容導師,美容顧問,一直做到大美容院的店長。

我掙得多了,就會給家裡添置東西。

別人都說我媽,有這麼個能幹的大姑娘真是福氣。

可我隱隱覺得,自己是在彌補著我爸對這個家缺失的責任。他欠我媽和我妹的愛,我要加倍補回來。

而對於陳叔,我更是加倍的好。因為我特別感謝他,讓我媽告別了以淚洗面的日子,過得像一個平凡普通的女人了。

慢慢地,提起我爸的人越來越少了。他成了一段不堪的往事,沒人再想提起他。

除了我,依然在心裡記著他。他成了我一個無法釋懷的心結,得不到,又甩不掉。

07

終於有一天,我意識到,我已經是個成年人了。

我可以不必告訴任何人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

那是2005年,我從114那查到了黑龍江那個偏遠小村子政府的電話,在那找到了認識我爸的人,要到他的手機號碼。

撥通的時候,我的手都在微微地顫抖。我問,你知道我是誰不?

他有些疑惑,說不知道。

怔了三秒後,又突然說,是你啊,姑娘。

十年了,我早已從一個孩子長成了女人,可他的口氣,就好像我仍是那個等著她回家的小女孩。

我不想哭的。但那一刻,我控制不住地掉眼淚。

而他在那邊也默默地跟著哭。

他說每年過年都會想我,只是不知道要怎麼聯繫。我沒和他說上幾句話,也沒有叫他一聲爸。

畢竟分別得太久了,尷尬多過親切。

他要了我的電話和QQ,說晚上要和我視頻,看看我現在的樣子。

那天晚上,我開著QQ整整等了一夜,可始終沒有等來任何消息。

天光微白的時候,我心裡對他僅存的微光,熄滅了。

08

我爸沒有加我QQ,也沒有給我打過電話。甚至連條簡訊都沒有。

我開始有些相信別人口中的我爸了。心裡憋著氣,再也不和他聯繫。

07年,我嫁人了。拜別父母時,我想起了他。也就是一念之間,覺得陳叔的位置上,應該坐著他。

08年,姥姥在盤錦去世。她最大的願望,就是葉落歸根。

於是我們一大家子把她的骨灰送回了黑龍江老家。

下葬那天,我爸忽然就來了。他在姥姥的墳前,喊了一聲,老太太,我對不起你。

然後,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

回去的路上,我媽媽一直在說他,也一直在哭。我爸沒反駁一句。

我始終沒和我爸說話。親戚都在,他必須是我痛恨的角色。只是對視的一瞬,我們忽然就綳不住了,眼淚止不住的往外涌。

臨走前,他和我老公說了會兒話,了解我的情況,要了他的電話。

後來老公說,看你爸挺有血性的,也不像大姨說的那麼差。

我問,我爸都問你什麼了。

他說,你那麼關心,怎麼不自己問他?

我嘟囔說,那天又不合適,以後再說吧。

09

就在那一年的九月,我老公的手機忽然收到一條慶生的簡訊。

那一天是我生日,消息是我爸發來的。

我看了又看,回了冷漠的兩個字,謝謝。

人真是矛盾。我這輩子渴望找回我爸對我的寵愛。可他真的重回我的世界,我卻賭氣地把他擋在了門外。

我老公這個真正的局外人勸我,以後有機會去看看他吧,我帶你一起去。

老公甚至還讓我郵寄一些照片給我爸,可是我始終沒有。

我總覺得,以後還有機會。

可哪一天是「機會」,我不知道。我生了寶寶,不是。妹妹結婚,也不是。

後來的日子,帶孩子,做生意,照顧我媽和陳叔。時間推著我往前跑,卻把他留在了路上。

那已經是2019年了,我正開車回家。老公打來了電話。他說,你開車的話,先停路邊。

我問,怎麼了?

他說,你爸突發心梗,不在了。

我無法接受我爸就這樣走了,連讓我看最後一眼的機會都沒留下。

我媽恨他,因為吃夠了他的傷害。我妹無感,因為她幾乎不記他。

只有我,見過他的溫暖,也記得他的冷漠。

我恨著,也愛著。想他,又怕接近他。這些複雜的情緒,一直壓在我心裡,讓我左右為難。

可如今一切都變得不重要了。原來我想要的,只是知道那個曾經把我捧在手心裡的人,仍然好好地活著。

10

第二天,老公陪著我回了黑龍江。那邊的姑姑接待了我。

在姑姑那,我已經是大人了。姑姑說,你爸以前什麼都不讓我說,現在他走了,我覺得也沒必要瞞著了。

於是我在那天,知道了一些從前不知道的事。

我爸當年回去,是想賺錢好好養家的。於是拼了命地做生意,經常熬夜,加上吃得差,胃出了問題。

人瘦了一圈,村裡的毛腳醫生說,估摸著是胃癌了。

倒霉的是,正好那時,摩托被人偷了。

他和朋友去找小偷算賬,把人打進了醫院,對方家屬天天威脅我爸,還揚言要我爸的兒女償命。

我爸怕拖累我媽,更怕傷害到我和妹妹,就一直沒敢回去。後來我媽心灰意冷提離婚時,我爸也就什麼都沒說地同意了。

他以為自己快要死了,其實是醫生誤診。

等所有的事情平靜下來後,他想回來時,卻聽說我媽有了新生活,也就不敢再打擾。

我聽了,心裡說不上是輕鬆,還是疼。

這麼多年,我終於找到了他不回家的原因。

可知道了,我又開始痛恨自己所謂的倔強。我怪自己為什麼沒有主動去聯繫他,了解他。

我不敢告訴我媽,這背後的事。不想讓她的生活,再掀起波瀾。

十八年來,直到火化那天,我才認認真真的看看他。

他胖了,白色粉底,也掩不住深深淺淺的皺紋。我終於肯開口叫他一聲爸爸,可他卻再也聽不到了!

我跪在地上,放聲痛哭。

怨他的倔與蠢,怨自己的蠢與倔。我們原本有機會可以去修補舊疤的,讓他看看小女兒的出嫁,讓他看看外孫女的出生,可我們終是給彼此添了新傷。

一個十幾歲女孩走過來,拉住我說,姐,別哭了,爸在天有靈,肯定會傷心的。

11

我爸後來也再婚了,只是沒要孩子,對方也有個女兒。

他對這個女兒特別的好。在她眼裡,我爸是個努力工作,認真養家的好爸爸。

我羨慕她。

我也理解我爸,就像我對陳叔無比關懷一樣,用一種超乎尋常的熱情,彌補著自己內心不敢面對的虧欠。

妹妹說,爸不聯繫你們,是不想打擾你們。他有你的一張照片,一到九月,你過生日那天,他就拿出來看。然後不理人。後來有一年,他給你發了生日快樂,結果你回了兩個字,謝謝。他就一個人坐在床上哭。我從來都沒見他哭得那麼傷心。

我聽著,想抽自己一個嘴巴。

有時想想,我這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讓我爸活在別人的轉述里。幾乎有關他所有的故事,都是聽來的。我從沒有真正的了解他,認識他。

我愛他,愛得不真切。恨他,又恨得不清楚。每個人,都告訴我他的一面,而我始終無法組成真正的他。

其實,我應該早早地去找他不是嗎?不論是深愛他,還是痛恨他,都不該讓他背著那些聽來的故事,模糊地離開這個人間。

然後讓我的餘生,對他都有遺憾。

而有些遺憾,一輩子也彌補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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